從陸深傳記的版本差異看時代思想的變化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3-0030-06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3.009

“數字人文”，即是將計算機技術用于人文學科，以便進行學習研究、發明創造的一門專業。而將它運用于古代文學領域，則可以方便地進行古籍數據化，減輕了文獻查找、點校的難度，從而得以更高效地閱讀文獻、探索文字背后折射出的時代思潮。通過對數字古籍庫的使用，本文對比了陸深《儼山集》和《陸文裕公行遠集》中數篇記述其家庭成員生平的文獻，找出兩個版本的不同之處。通過對兩版書中刪改增補的語句、兩個版本所處的不同時代研究，初步探討這種不同背后折射出的思想變化，這種變化可能是兩本書編撰時的不同時代、不同思想導致的。

一、文獻對比

陸深，生于明憲宗成化十三年，卒于世宗嘉靖二十三年。初名榮，字子淵，號儼山，謚文裕，南直隸松江府縣人，文學家、書法家。他于弘治十八年登進士第，授翰林院編修。由于他直率敢言、秉公辦事，在朝為官期間，遭到桂萼、劉瑾等人的猜忌，被遠放南京，劉瑾伏誅后才官復原職。陸深以書法著稱，他的手跡遒勁有法，如鐵畫銀鉤。同時，他也擅長繪畫，于園林一道也很有心得。不僅如此，他是明代地區的文壇領袖，著述宏富，為明代人中絕無僅有。陸深曾說：“士貴博古，亦要通今。博古而不通今，無用之學；通今而不博古，無體之學。\"①因此，他用心鉆研學術，寫出大量經世致用的文章，時人贊他“博雅”②。后人將他的作品都集合起來，便形成了《儼山集》與《陸文裕公行遠集》兩種。本文的探索正是建立在這兩本同中有異的集子之上的。

這兩本集子都有幾個不同的版本。

《儼山集》最早是嘉靖年間陸氏家族內部的刻本，共150卷。值得注意的是，《明史·藝文志》所謂的《陸深全集》、《四庫全書總目》所謂的《儼山集》等均指《儼山文集》一百卷，而不含外集、續集。《儼山外集》則是在《文集》之后才經陸楫“裒公遺文”，最終面世的。之所以有此文集，主要原因是明代刻書立碑蔚然成風。陸深年輕時即有志于“立言”，因此他在世時就已帶著兒子陸楫著手《儼山集》的編輯工作，去世后該書即由陸楫為之出版。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崇禎時該書“行世已久，卷帙繁重，學者往往苦其難購”。為了保存先人的痕跡，防止文字滅失，崇禎十三年，他的曾侄孫陸起龍重新整理、刊刻了此書，補刻本共100卷。并且，陸起龍在《儼山集》的基礎上征求、整理了尚未收錄的陸深詩文，另成一集，名之《陸文裕公行遠集》。

《行遠集》時間晚于《儼山集》，于崇禎年間初版，該版本共24卷。可惜的是，《行遠集》初刻八十年間，明清易代，陸氏一族又經歷了戰火和時間的洗禮，崇禎本《行遠集》在陸家的藏本已蕩然無存。時至今日，崇禎本《行遠集》在中國大陸已很難見到，有一套存于日本內閣文庫。之后，陸深的五世從孫陸瀛齡面對此種狀況，“慮其緐也，什存一二…重編卷次，且補其漫患闕失者”，根據家中尚存的印版重修《行遠集》，也就是清康熙六十一年陸瀛齡重修本。在《重編陸文裕公行遠集序》中他提到，陸深文章實用，因此“刪節尤難”，故而“取全者訂之”。可見，陸瀛齡主要貢獻在于重印，而兩本文集中的文字差異早在崇禎時陸起龍編《行遠集》時就產生了。不過，前輩學者③將陸瀛齡補修本和四庫本《行遠集行遠外集》作了比對，發現陸瀛齡重修本中有文12篇、詩66首，是四庫本沒有收錄的，這是一個很大的補足。最后是清四庫全書本，由清政府組織編撰，共144卷。總纂官紀昀、陸錫熊及孫士毅等人在序言中記錄，他們對《外集》進行了裁汰刪改，“簡汰《南巡日錄》《大駕北還錄》《淮封日記》《南遷日記》《科場條貫》《平北錄》六種，別存其目，故所存惟三十四卷”④，這又是一次變動。

本文所選取的《儼山集》是明嘉靖二十五年陸楫刻本，《陸文裕公行遠集》則是明崇禎十三年陸起龍刻、清康熙六十一年陸瀛齡補修本。

在閱讀有關陸深家庭成員的文獻時發現，除了異體字、缺漏字以外，《行遠集》刪改了一些《儼山集》中的語句甚至是段落。有關陸深家庭成員的文章主要是《先考竹坡府君行實》《先孺人吳母行實》《先兄友琴先生行狀》《陸氏先瑩碑》《筠松府君碑》五篇，其中，有語句差異的是《先考竹坡府君行實》《先孺人吳母行實》《筠松府君碑》三篇。差異如下：

（一）《先考竹坡府君行實》

1.該篇在《儼山集》中的標題為《敕封文林郎翰林院編修先考竹坡府君行實》，《行遠集》中則為《先考竹坡府君行實》。

2.《儼山集》中，該篇稱陸深父親陸平“少從鄉先生治經學，大通，已乃棄去”，《行遠集》中則為“少治經學，已乃棄去”。

3.《儼山集》中，該篇敘述陸平婚育情況時寫道：“初，娶同邑瞿氏贈左軍都督府經歷晟之女，有令德，早世。生一子白沔，娶薛氏，俱先府君二年卒。繼娶嘉定吳氏，戊辰歲卒于京師，以正德七年推恩贈孺人。孺人賢，婦道、母道為宗黨冠。生一子，即不肖深也，娶梅氏。妾高氏，生二子，曰溥，娶曹氏；曰博，娶曹氏。孫四人：梁、棠、柏、楫。\"在《行遠集》中，這一段卻非常簡略，刪去了對原配瞿氏及其所生長子的介紹，更刪除了作者陸深的妻子、陸平的庶出子女與孫子：“初，娶瞿氏，早世，生一子沔。繼娶吳氏，以正德七年推恩贈孺人。孺人賢，婦道、母道為宗黨冠，生一子，即不肖深也”。

4.《儼山集》中，該篇談及陸平為人曠達、行為合禮時寫道：“昔庚午吳孺人之葬也，當筠松府君之穆位。先是，瞿孺人權厝在淺土三十年矣，至是乃備禮遷焉。府君實親臨視之，遂營壽擴于其中，曰：‘他日得依我筠松府君。’以左右予室，人人以為達且合禮云。今不肖孤忍死南奔，冀以成府君之志，卜以某年月日大封云。”《行遠集》則全無此段。

（二）《先孺人吳母行實》

1.《儼山集》中，該篇介紹陸深母親吳氏說：“母吳氏諱（闕），嘉定之清浦舊族。”《行遠集》則簡化為“母吳氏出嘉定舊族”。2.《儼山集》中，該篇談及吳氏年少時寫道：“時大父吳府君尤憐愛之。”《行遠集》則無此句。3.《儼山集》中，該篇介紹吳氏新婚情況時寫道：“前孺人瞿有子曰沔，九年矣。”《行遠集》則為“前孺人瞿有子沔”。4.《儼山集》中，該篇在夸贊吳氏時側面描寫道：“府君孺人性極嚴，有五男子，婦少有違其教范者”，《行遠集》則只有“府君孺人性極嚴”一句，不提其他的子女。5.《儼山集》中，該篇在吳氏說“吾且成吾幼子”后補充說明：“曰溥、曰博，蓋孺人所為置高氏出也。”《行遠集》則刪掉了二子的名字，只寫“蓋孺人所為置高氏出也”。6.《儼山集》中，陸深在聆聽吳氏教誨后表示，“深一念及，不覺涕泗之交集也”，《行遠集》則無此句。7.《儼山集》中，對陸深的兒子繼恩有所交代：“繼恩夭甲子之春，奉以東歸。乙丑深成進士”《行遠集》則刪去這段交代，直接以“乙丑成進士”為時間標志。8.《儼山集》中，陸深奉吳氏至京贍養，發生這樣的故事：“瀕行，掣博子與俱，曰：‘茲行不亦有所觀勸矣乎？’來京師甚安適，至于紡績之業尤勤。”這是與之前“吾且成吾幼子”相呼應的，而《行遠集》則刪去此事，以“遂迎來京，紡績之業尤勤”概括。

9.《儼山集》中，吳氏去世、鄉人感念說：“吾某日受孺人某惠，吾某日受孺人某惠也。”《行遠集》則精簡了重復的部分，改為“吾某日受孺人某惠也”。

（三）《筠松府君碑》

1.《儼山集》中，該篇寫陸深祖父陸璇的地位時，如是寫道：“邑中賢豪有金彥英、陸大用、陸有常者，凡數輩，獨府君后起，尤見重云。”《行遠集》則說：“邑中賢豪凡數輩，獨府君尤見重云。”

2.《儼山集》中，該篇最后總結道：“府君年八十有三卒，其配尤孺人世家嘉定，父德衡又里中賢豪。有五男子，曰太、平、定、震、寅。女三：嫁羅俊、許容、顧澄。諸孫十八人：涵、瀾、沔、淮、浙、瀹、沂、深、溶、漢、渭、河、溥、瀚、博、洲、汀、汶。以某年月日葬洋涇之北原。后某年又啟，而孺人祔焉。后某年始克為碑云。”《行遠集》的總結則簡略一些，刪除了關于陸璇之父陸德衡和三個女兒的介紹，以及墓穴曾經開啟的事實：“府君年八十有三，配尤孺人世家嘉定。有五男子，曰太、平、定、震、寅。諸孫十八人：涵、瀾、沔、淮、浙、瀹、沂、深、溶、漢、渭、河、溥、瀚、博、洲、汀、汶。以某年月日葬洋涇之北原。后某年始克為碑云。”

根據上述比較可以發現，就這幾篇人物傳記來說，《行遠集》對《儼山集》的修改可以分為三類：一是刪減部分修飾語；二是刪改段落；三是刪除家庭成員。

二、原因分析

根據上文比較可見，《儼山集》的記錄更加詳盡，對于所有家庭成員都有提及，同時也很關注能展示人物形象的細節。但眾所周知，《行遠集》是本于《儼山集》的，為何后者反而要刪去這些內容呢？把這些詞句留在書中，究竟有什么影響呢？結合這兩者所處的不同時代來看，可能主要有如下幾方面的原因。

（一）《儼山集》的傳記寫作思想與《行遠集》的編寫思想不同

1.《儼山集》的傳記寫作思想

陸深的《儼山集》主要創作于明代嘉靖、隆慶時期。他受到前七子提倡復古的理念影響，竭力捍衛儒家價值觀、重視文以載道、關注道德。這種傾向不僅體現在他的策論中，也滲透在他所寫的行實、傳記的每一個角落。

陸氏家族靠經商起家，父輩急于擺脫“商”的標簽，故而重視舉業，希望自陸深起，能憑功名轉向書香門第。這就要求陸深用功地鉆研儒家思想與傳統禮教，以便迅速通過科舉考試、走上仕宦之路，甚至形成自己的觀點、擴大影響。而且，正當他在學業上有所成就時，前七子的復古思想在明代文壇上大行其道，天下舉子無不奉為圭桌。前七子高舉“復古”大旗，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期待以古人格調化今人困境，達到改革的目的。同時，前七子多是敢與奸臣、閹黨做斗爭的諫諍之士，均有面對現實、揭露黑暗的作品。（陸深也是這樣的性格。）在他們的倡導下，明代中葉涌現出一批講求實際的文章。

作為翰林院成員、經筵講官，陸深時刻與文學為伴，浸淫在時代大潮中，自然也緊隨這股復古之風。于是，他的思想便逐漸成形了一他非常重視禮教，主張為文應當經世致用，起到“經緯天地、紀綱人倫、化成海內”的作用。這種思想反映到家族觀念上，就是“大學之道，身修而家齊，家齊而國治，國治而天下平”，修身齊家、以禮教治家、團結宗族，是陸深所十分重視的。

除了社會的影響之外，陸氏家族原本就講究團結協作，陸深的曾祖便是通過與岳家的合作逐漸發達起來的，祖、父諸人則是在商場上互相協助，陸深的長兄陸沔負責經商、傳承家業，陸深本人則在父兄的托舉下考學入仕。可以說，沒有這些家人的幫助，就沒有陸深的功成名就。因此，陸深的家族觀念也同樣來源于他的家人。

因此，他甫有所成，就回家為先祖修墳立碑、作傳流傳。他對家人的關心也自然而然地投射在他人物傳記的“博而當”之中。

（1）修飾語

正所謂“微言大義”，陸深筆下的每一個詞語都流露著他對家人的關愛，反映他“修身齊家”的家族觀念。

《先考竹坡府君行實》一篇，在《儼山集》中全稱為《敕封文林郎翰林院編修先考竹坡府君行實》。這正是因為他一直抱著光耀門楣的傳統思想，“忍死南奔”就是出于他孝養父母的家族觀念。所以，他自然先強調父親是國家的“敕封文林郎”，再是他小家的“先考”。

陸深寫父親陸平讀書到“大通”的程度才停止，是為父親樹立一個瀟灑的文士形象，標榜陸氏一族對文化的重視，達到勸學收族的效果。

介紹母親吳氏時他寫道：“母吳氏諱（闕），嘉定之清浦舊族。”明代女子的名字一般不外傳，即便子孫也少有知道的。陸深卻能夠把母親的名字記錄下來，是很花一番心思的。

吳氏去世，陸深記鄉人感念之語：“吾某日受孺人某惠，吾某日受孺人某惠也。”這里是直接把對方的口語記了下來，還原了葬禮的細節，可見陸深對有關母親的每一件事都記憶深刻、深深崇敬她“凡民有喪，匍匐救之”的精神。

談到祖父陸璇的地位時，陸深則以“后起”的形容與“尤見重”形成反差，突出陸璇在土著鄉紳面前毫不遜色。陸璇是因為在商界的成功才得到鄉人的認可的，對本鄉奉獻頗多，這正是陸氏一門都重視“修齊治平”的表現。

（2）寫大段細節

在寫人物傳記時，陸深往往會選取具有代表性的事件，緊抓當時細節來展示傳主的風采，讀者也能從中感受到陸深細膩深厚的家族情結。

陸深記錄父親生前事跡時，詳寫了兩位孺人的葬禮：按儒家禮教，同葬人員、墓穴位置很有講究，那么寫陸平的具體安排，并記錄他“他日得依我筠松府君”的話語，便可以顯得陸平處處守禮、重孝重情，將其品行拔高到“君子”的層次。他提及瞿氏而不只寫自己的母親，是因為對他來說前母也是家庭的一分子，去世后也理當好好安葬以示孝敬。

《先孺人吳母行實》中，陸深寫母親吳氏幼時就因為端莊孝敬，祖父“尤憐愛之”；婚后則寫她在五個妯娌之間脫穎而出，嚴厲的翁姑也對她贊不絕口。不僅如此，在陸深筆下，吳氏撫養原配之子、主動為丈夫置妾，甚至稱庶子為“吾幼子”，并加以教養，帶陸博同去京城見世面、學東西，展現出對陸平子女的一視同仁，甚至“愛過親子”。可見，陸深正是按照儒家思想所贊許的孝女、賢妻、良母形象來刻畫吳氏的。這種讓人“一念及，不覺涕泗之交集也”的形象，同時也是他理想中家族女性的狀態。

（3）記錄每一位家庭成員

陸深自認為肩負著養父母、敬宗收族的責任，故而他會認真地寫清楚每個家庭成員的狀況。

陸深敘述父親小家庭的情況時，詳盡地列出了原配、繼室、妾、原配子、繼室子、妾二子、兒媳、孫輩等人的名字。陸氏是團結的大家族，他與兄長一仕一商，關系親密，故而對兄長生母瞿氏備極尊重，為文必定介紹她們母子高貴的出身與“令德”。（他還為前母的兄長瞿霆寫過墓志銘，關系之親近可見一斑。）此外，無論是按照“子有嫡庶，產無厚薄”的《大明律》，還是按照“兄友弟恭”的道德原則，抑或是“以最幼子從”的相處感情，庶出的兄弟當然值得被陸深寫進文中，更遑論一直為古代老人所惦念的孫輩了。這種完整的大家庭，是陸深這樣的儒生所一直追求、盡力維護的。

與之相似的，他在寫吳氏新婚時不忘詳細地把兄長“九年矣”寫上，也為母親說的“吾且成吾幼子”補充說明：“曰溥、曰博。”力求寫得詳細、具體。

此外，《先孺人吳母行實》有一個小細節是，陸深對兒子繼恩的結局進行了交代：“繼恩天甲子之春，奉以東歸。”在這篇中，孩子的天折并非時間標志，而是對前文的呼應。陸深珍視每一個孩子，以拳拳之心為他們寫下文字，希望后來人也能記得他們的存在，不因幼年天折就忽視他們曾是家族一員的事實。

本著這樣的觀念，陸深把曾在家中生活的三個姑姑，也一并記在祖父的傳記當中：“女三：嫁羅俊、許容、顧澄。”據史料記載，明代女子婚后回娘家一般坐在“客位”，看似得到禮遇，實則不再算是家族的一分子。但陸深連她們的丈夫一并交代，一方面因為三家都是當地大族，與陸氏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例如與顧澄結婚的陸素蘭封為宜人，吳氏在京城養老時與她比鄰而居）；另一方面還是因為陸深家族觀念重，心理上認為這些近親是家族一員，也屬于他“齊家”的范疇。

2.《行遠集》的編寫思想

《行遠集》編成于崇禎十三年，也即明末，此時離明亡只余四年。與嘉靖年間相對安逸的生活不同，萬歷、崇禎時期文人們經歷了旱澇不定、胡兵劫掠與農民起義，連年的天災人禍沖擊了士人的心理，也帶動了文學思想的轉變。于是，為了救亡圖存，重實學的東林派在明末文壇掀起了又一重要轉折。

東林文人不僅引導當時的文風，還對如何編集進行了具體的指導。例如高攀龍的學生陳龍正就曾提出四條編纂原則：論世、統類、除繁、表微。他認為，要做到“詞寡而理達，語約而味長”才能被稱作好文章，獲得收入文集的資格。如果不符合，則必須刪改，甚至全文刪除。不僅如此，他還提出了一個特別有見地的觀點：文章不能有復語贅句，否則“眾厭而罕”，無法吸引讀者，達到教化民眾的效果。這類思想風靡世間，一直到清初仍影響深遠。

在這樣的環境下重修陸深文集，自然要進行一些修改。

（1）刪除修飾語

按照當時的標準，陸平的敕封在文內介紹時已經提過，標題便不必再強調。而像“少從鄉先生治經學，大通，已乃棄去”這樣的句子，既對陸平的形象沒有幫助，又在后文中沒有呼應，那么《行遠集》簡化為“少治經學，已乃棄去”自然合理。

對于吳氏的行實，同樣可以刪改。例如女性名字沒有外揚的習慣，便簡單介紹吳氏“出嘉定舊族”，點明每個成員都身份貴重即可；鄉人感念她的語句則屬于重復，精簡為“吾某日受孺人某惠也”仍可以表達原來的意思。

寫到陸璇的地位時，只要寫明白陸璇在鄉里的重要地位，便能證明陸氏一族地位崇高，不必與其他鄉紳對比。

（2）刪除細節段落

按“除繁”的標準來看，陸深詳寫的細節也有理由刪去。

例如被刪去的陸平為妻子營葬一節，除了傳主陸平以外，還提到兩位孺人、筠松府君，人物繁多；而且，陸平的德行已經在他“送終之備無不豐厚”“上奉伯兄，下撫諸弟”展現得淋漓盡致，刪除這段也不會有太大影響。

而《先孺人吳母行實》一篇中，《儼山集》的“時大父吳府君尤憐愛之”“府君孺人性極嚴，有五男子，婦少有違其教范者”都屬于側面描寫，前后已經有足夠的正面描寫說明吳氏賢德，可予以適當刪除。

再如《儼山集》中《先孺人吳母行實》有，《行遠集》則缺的“深一念及，不覺涕泗之交集也”一句，該句雖然是寫吳氏對陸深影響深刻，卻是從側面寫的，乍一看更像是以陸深為中心，刪除之后影響不大，反而使讀者能夠更全心地品味吳氏勸學之言辭懇切、性格賢惠。

最后，陸深奉吳氏至京蟾養、吳氏攜帶妾生幼子的事情，也被刪除了。在這一節中最有價值的是她的“茲行不亦有所觀勸矣乎”，不過，這和她勸誡陸深少應酬、多讀書的句子重合，與她所表達的教育觀是一致的，刪除之后影響不大。

至于《行遠集》為何對陸深提到的家庭成員作刪改，則是出于不同的編寫目的、社會情況，將在下一段論述。

總而言之，就文學方面來說，《儼山集》情感細膩，《行遠集》精簡深長，兩者各有千秋。

（二）陸深個人意愿的影響

除開文壇風氣之外，作者的個人意愿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對陸深本人來說，他愿意多加修飾、用大段文字描繪家人，并讓每一個親人都在《儼山集》中留下痕跡，是情之所至；而刊刻《行遠集》時的出發點已經不同，發生刪改也是情有可原。

一方面，陸深刻集是為了自己。明代文人熱衷于刻集留名，陸深認為文章是君子“所不廢也”，亦以立言為理想，并且在晚年明確提出了出版文集的意愿。為此，他曾寫信向子女親友說明：“余有撰著數種，雖不敢自謂成一家之言，其于網羅舊聞、紀記時事，庶不詭于述者之意矣。使后世有知余者，其在茲乎？”他還在世的時候，就已經和兒子陸楫開始著手整理作品，準備譽抄明白、收錄成集。不僅如此，他對相關工作十分重視，要求清出作品后交給他：“須我自刪定編次也。”古人奉行“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的孝道，陸深又注重治家，可以想見，陸楫是絕不會隨意刪改《儼山集》的。

從另一方面來說，陸深刻集也是想讓自己成為后世子孫的榜樣。這就需要他著意描述自己和家人之間的深厚感情，來讓后人感受他的“齊家”觀念一父親的教導之恩、母親的鞠養之情，實在是“非死無以報”的；而他幼年時在姑姑家里的南溪草堂與表兄弟們玩耍，長大后則跟隨兄長陸沔游歷四方，為官后和母親一起教養幼弟，這種兄弟、姑侄的血脈親情，也是家族和睦的必要條件，必然要投射在文中。故而當他談及家人時一無遺漏，且以修飾詞與大段細節來承載他豐沛的感情。

而對于《行遠集》的編定者來說，他們為陸深修文集主要是想為陸氏宣傳。陸深社會影響大，宣傳陸深，便是宣傳自己出身高門、具有家傳的美德與才學。在這樣的情況下，陸深是符號而非活生生的人。何況陸深已不在人世，修書不必受他意愿的限制，陸起龍等人所受孝道的束縛，也不如陸楫受到的那么嚴格。故而在修書時，他們更重視的是書能否流傳下去。在序言中編者提到“行世已久，卷帙繁重”這兩條影響文集傳播的原因，因此決定按自己的創作觀與當時文壇的實際情況做一些刪改，刪掉在他們看來非必要的形容詞與故事情節，讓《行遠集》較之《儼山集》更為精簡，是很有可能的。至于陸深以外的其他成員，在他們眼里更是不必贅述了。

此外，就文字流露的感情而言，陸起龍等人作為從孫輩，先人對他們來說已經太過遙遠，血緣上來說已經沒有那么親密，陸深與父母兄弟的感情再深厚，后代也沒有與他們有過這樣深刻的情感聯系，因此提及這些先人，后人絕不會“一念及，不覺涕泗之交集”，難怪要把這種情感表達視為贅語。

（三）社會觀念對文字的影響

除了上述方面之外，社會觀念也是一項影響因素，導致《行遠集》編者刻意修改《儼山集》中的語句，對一些先人的名字進行模糊化處理。

從一方面來看，這些先人有無功名是一個影響因素。陸深自己說，他有父輩五人，子侄輩十八人。然而就是這樣的彬彬之盛，發端于陸深，也迅速終結于陸深。除了他的兒子、襲父蔭入太學的陸楫之外，陸氏后人做官的不多，像陸深這樣功名、文名兼具的更是沒有。從傳統意義上講，他們很缺乏“光耀門楣”的人才（這也是他們極力推崇陸深的原因）。筆者查詢《明史》和《陸氏宗譜》后發現，陸沔、陸溥等均未有功名，負責編修家譜的陸起龍等人則尚有舉人在身。世人眼里“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沒有功名就不能走仕途，是很難為家族上升助力的。因此，家譜也更傾向于為陸深、陸楫等人畫像寫傳，而輕視這些布衣先人。家譜尚且如此，遑論《行遠集》呢？這樣看來，同時承擔整理陸深文集和陸氏家譜雙重責任的陸起龍等忽視陸沔幾人，將介紹他們的段落作為贅語刪除，也是順理成章的了。

從另一方面來看，社會風俗是另一個影響因素。陸氏家族人員復雜，有夫妻、父子、妻妾、兄弟、嫡庶等多種關系，從明代社會情況來看，這樣的大家族有時存在不太和睦的情況。例如《大明律》規定，“凡男女定婚之初，若有疾殘、老幼、庶出、過房、乞養者，務要兩家明白通知，各從所愿”，強調庶出和嫡出有區別，民間也有“鄉俗不親媵人，不子庶孽”的說法，整體上來說，妾、庶子仍然處于“非正式家庭成員”的尷尬地位，時常遭到排擠與輕視，故而《行遠集》編寫時，編者可能會本著這樣的偏見，刻意隱去庶子的存在。與之相似的，由于明代繼承法完全傾向男性后代，三位處于客人身份的女兒也漸漸被排出宗族，于是后人總結筠松府君一生成就時，把她們刪去，似乎也可以理解。

綜上所述，通過分析陸深兩部文集中為他家人所作的傳記不同之處來看，文字的刪減修改正反映了兩個時代不同的思想傾向，以及刪改文章所受的各種因素影響。對這些細微的不同之處進行辨析，可以初步探究時代觀念對文學創作、文集編撰的影響。

注釋：

① （清）吳履震《五茸志逸隨筆八卷附說夢》：“陸文裕常語云：‘士貴博古，亦要通今。博古而不通今，無用之學；通今而不博古，無體之學。’”

② （清）吳履震《五茸志逸隨筆八卷附說夢》：“吾鄉自陶南村撰《輟耕錄》及《說郭》，嗣后，陸祭酒儼山最稱博雅。”

③ 李玉寶：《陸深lt;儼山集gt;版本流變考》，《圖書館雜

志》2014年第6期，第 103-106+76 頁。

④ （清）永喀、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第一百二十三卷，四庫全書本。

⑤ （明）徐階：《陸文裕公行遠集原序》，《陸文裕公行遠集》，明陸起龍刻清康熙六十一年陸瀛齡補修本，第7頁。

⑥ （宋）陳經：《陳氏尚書詳解》，四庫全書本，第10頁。

⑦ （明）陳龍正：《幾亭全書》，清康熙間云書閣刻本，第1419頁。

⑧ （明）何良俊：《陸文裕公行遠集原序》，《陸文裕公行遠集》，明陸起龍刻清康熙六十一年陸瀛齡補修本，第17頁。

⑨ （明）陳仁錫：《皇明世法錄》，中國史學叢書影印明崇禎刻本，第2530頁。

⑩ 陳寶良：《中國婦女通史》（明代卷），杭州出版社2011年版。

參考文獻：

[1]陸深.儼山集[0].明嘉靖二十五年刻本.

[2]陸深.陸文裕公行遠集[0].明崇禎十三年陸起龍 刻，清康熙六十一年陸瀛齡補修本.

[3]陸.陸氏宗譜[0].清乾隆二十年刻本.

[4]張凡.明代家產繼承與爭訟[D].中國政法大學，2011.

[5]陳寶良.中國婦女通史（明代卷）[M].杭州：杭州出版社，2011.

[6]王遜.明末學風與詩學[D].南京大學，2013

[7]李玉寶.陸深《儼山集》版本流變考[J].圖書館雜志，2014，33（6）：103-106+76.

[8]李玉寶.明清陸深家族作家考論[J].鹽城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36）：68-73.

[9]沈云迪.地區明代文學研究[D].，2017.

[10]王夢迪.浦東陸深家族研究[D].社會科學院，2022.

作者簡介：

陸璃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