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587年,徐霞客來到這個世界。
江陰徐家是望族,不僅有錢,還都有才。1499年,改變了唐伯虎命運的那樁科場大案,也改變了徐霞客的高祖徐經的命運。徐經和唐伯虎這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稀里糊涂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徐經的余生再也未能走出這樁科場大案的陰影。因此,他的整個家族,對待科舉的態度,在此后幾代人中產生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黑色記憶。
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頗有才學,但厭棄科舉,一生不入仕途,為園自隱。徐霞客幼年時,表現出了跟高祖徐經一樣的才氣,但他跟父親一樣從不熱衷科舉。這個無意于世俗成功的小孩,從未受到來自父母與家族的壓力,一心想著走遍天下,做個我行我素的旅行家。
徐霞客生活的年代,在歷史學上特意被分段標示為“晚明”。當時的大眾旅游風氣之盛,跟現在有的一拼。每逢春秋佳日或傳統節日,泰山、普陀、九華、峨眉等名山勝地,游人如云,香火如熾。與徐霞客同時代的旅游達人張岱說,在旅游旺季,去泰山旅游觀光的人成千上萬,泰安的旅店“客單數千”,入山者最高峰一天2萬人。
徐霞客早年立下壯游天下的遠大志向,與當時社會的旅游風尚不無關系。“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乃以一隅自限耶?”“若睹青天而攀白日,夫何遠之有?”這是他的豪言壯語。
不過,他是個孝子,母親王孺人尚在世,故有心而不敢遠游。這時候,王孺人——江陰小鎮上一名普通婦女,表現出了很潮很時尚的一面。她支持兒子,有錢在手,說走就走。她告誡兒子,男兒志在四方,不要做“藩中雉”“轅下駒”。她寬慰兒子,不用掛念我,我很好。當徐霞客出門遠游,她專門為兒子做了“遠游冠”,“以壯其行色”。
不僅如此,王孺人的新潮還表現在,她可能創立了自己的織布品牌。她織出來的布質地精好,被稱為“徐家布”,不僅暢銷本鄉,而且遠銷蘇州等地,博得了“素絲見名門”之譽。徐家在兩代人不事科舉的情況下,仍能維持富足的生活水平,王孺人功不可沒。
1624年,八十高齡的王孺人為了減輕兒子出游時對自己的掛念,還特地陪同兒子游覽了宜興,并一路故意走在兒子前面。一年后,王孺人去世。
可以說,沒有王孺人的開明與支持,就沒有那個以行走為業的徐霞客。
現代攀登珠峰的人,一般都會把遺書準備好,當時熱愛旅游的人也有一股搏命的精神。
年長徐霞客大約20歲的袁宏道在攀登華山時,險些失足喪命,卻沒有后怕之意,反而吟道:“算來清泉白石死,差勝兒啼女喚時。”人總有一死,或死于家中,妻兒在一旁哭哭啼啼;或死于遠游途中,長眠清泉白石之間。袁宏道希望是后者。
在徐霞客30余年的旅游經歷中,西南之游是最為艱苦卓絕的一次。他為這次出游謀劃了很多年,一直擔心再不出發就年老力衰去不了了。
1636年10月,終于打點行裝出發,他已經50歲。此行,他只攜帶了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除了暖身的衣服和盤纏外,沒有準備任何防身的武器。他的遠游冠中,藏著母親生前給他的禮物——一把銀簪。母親在他首次旅行時,將此銀簪縫于帽中,以備不測之用。
他隨身的考察工具極為簡樸,一支筆,一個指南針,卻肩負著豐富的書籍,都是一些派得上用場的地理資料。最后,他不得不懷揣朋友們的引薦信,以便在危難的時候向地方官求助,或籌措路費。
和他一同出發的,有兩個人。一個是仆人兼導游顧仆,另一個是和尚靜聞。靜聞是要到云南雞足山朝圣的。顧仆可能背著一把鏟子,用徐霞客的話說,隨時隨地可以埋葬他的身軀。徐霞客在啟程之前已做好遇難的思想準備。在寫給大名士陳繼儒的信里,他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死在這片“絕域”,做一個“游魂”也愿意。
旅程的艱險,確實“對得起”他的思想準備:三次遭遇強盜,四次絕糧。在湘江的船上,一伙強盜趁著月色來打劫。徐霞客跳江逃生,喪失了隨身的財物,僅剩一褲一襪。靜聞為了保護血寫的經書,死守船中,身負重傷。顧仆也受了傷。
盡管備受打擊,徐霞客沒有考慮返程。他的方向不會變。最終,靜聞死在路上。徐霞客帶著他的骨灰和經書,直奔雞足山,完成了這名風雨同路人的遺愿。
在云南保山漫游時,有人要到江蘇,問徐霞客要不要幫他帶家書回去。徐霞客猶豫許久,婉言謝絕了。他說:“浮沉之身,恐家人已認為無定河邊物;若書至家中,知身猶在,又恐身反不在也……”不過,當晚,他為此失眠了,還是寫了一封家書。對他來說,是死是生,都是兩可,無從預知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陽。
1640年,這次萬里遠游以一場致命的疾病結束。徐霞客感染了足疾,雙腳盡廢。一幫人用滑竿,把他抬回了江陰。1641年,徐霞客溘然長逝。
徐霞客在世的時候,他的朋友圈已經公認他是奇人怪咖。當時的文壇領袖錢謙益說,徐霞客是千古奇人,《徐霞客游記》是千古奇書。
晚明旅游之風那么盛,登山不怕死的也不少,為什么只有徐霞客游成了“奇人”?最根本的原因是,徐霞客是一個“三無人員”:無編制,無職業,無功利心。
袁宏道經常在游記里把自己描寫成離經叛道的怪杰,但他與徐霞客的距離,至少差了一個王士性。這三人都是晚明著名的旅游達人,但除了晚輩徐霞客,其他兩人都有編制。他們的旅游,在當時被稱為“宦游”,就是借著外地做官或公務考察之機,順便旅游。但徐霞客不一樣。他是個字面意義上的“無業游民”,或者說,他的職業就是旅游,他的人生就是旅游,這樣的職業旅行家,在傳統中國社會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他比其他任何旅游者走得更遠,也更專業,更賣命。清朝文人潘耒評價他,說“以性靈游,以軀命游,亙古以來一人而已”。
他擺脫了視游山玩水為陶冶情操之道的傳統模式,賦予了旅游更具科學探索與冒險精神的內涵。
他征服過的地方,往往是漁人樵夫都很少抵達的荒郊,或是猿猴飛鳥深藏其中的山壑。
他白天旅行探險,晚上伏案寫作。他以客觀嚴謹的態度,每天忠實記錄下當天的行走路線,沿途所見的山川風貌與風土人情,以及他的心得體會。
他寫游記,壓根兒不是為了發表。早期是寫給母親看,讓母親可以“臥游”,對兒子走過的名山大川如身臨其境。后來,寫著寫著,或許就把寫日記當成了自己與自己的對話。他生前并未發表任何游記。死后他的朋友替他整理日記文稿,但很多內容已經散佚了。
他所做的一切,純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求知欲和好奇心。除此之外,他沒有什么功利心,也沒想什么實用價值。也正因此,他才不會變得短視,而使得自己的人生與文字在幾個世紀之后仍然散發著理性的光輝。
面對徐霞客這樣的怪咖,我們幾乎無法做出合乎社會規范的評價。
清代紀曉嵐評價徐霞客時,顯然遇到了類似困境。他在《四庫全書總目》給予《徐霞客游記》較高的評價,說“是亦山經之別乘,輿記之外篇矣。存茲一體,于地理之學,未嘗無補也”。但他對徐霞客的人生選擇并不贊賞,所以對徐霞客的旅游動機進行了揣測和批評,說徐霞客“耽奇嗜僻,刻意遠游”。意思是徐霞客性情怪僻,慣于標新立異,處心積慮地游走他方并沉溺于其中,有沽名釣譽之嫌。
在一個功利的社會,做什么事,都要追尋一下意義。但總有一些超越世俗的無意義的事情,總有一種純粹的內心需求,孤懸著,沒人理解。
人生的標準化,是從標準答案開始的。你應該活成什么樣子,什么時候應該干什么事,這些都被認為有標準答案。每個人都要對照標準答案作答。徐霞客跑題了,故而只能被歸入“千古奇人”。這可能是贊賞,但更多表達的是不認同:你跟我們不是一類人。殊不知:沒有意義,有時正是人生最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