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月,昆劇《1699·桃花扇》在北京保利劇院首演。作為第四代青年演員的首部原創大戲,自此他們開始走進大眾視野。2024年,攜《1699·桃花扇》重返北京保利大劇院,當年尚顯稚嫩的演員們如今已成為劇團的當家臺柱,扛起了的大梁。
《1699·桃花扇》秉持“只刪減、不擅改\"的原則,去蕪存菁串聯成劇。劇名中的“1699”是孔尚任創作劇本的年代,以此冠名,體現了創作者對原作的尊重,是對傳統的復歸,更是劇目主創面對古老戲曲現代轉化的探索方案。2006年版《1699 ?? 桃花扇》劇組演員平均年齡僅18歲,飾演侯朝宗和季香君的施夏明(20歲)和單雯(16歲)與原作主人公年紀相仿。如今再度領銜主演的施夏明和單雯,已成長為“梅花獎”得主,褪去了少年時初出茅廬的懵懂與稚嫩。18年前依樣畫葫蘆便能贏得滿堂彩的他們,如今對人物的駕馭更加自如,唱、念、做、表都有了質的飛躍,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更加飽滿、富有質感。
一部劇見證了演員的成長軌跡。南明王朝的興衰,系于桃花扇底;“梅花\"的綻放,源于這一簇桃花。《1699·桃花扇》是古典昆曲現代轉化的大膽探索。2006年,極具潛力的年輕導演田沁鑫借青春版《牡丹亭》的東風,主打青春主題,以“青春”為看點,改編創排了青春版昆曲《桃花扇》。而18年后的2024版《1699 ? 桃花扇》,則是青春的延續與文化的傳承。重返北京保利劇院,既是第四代演員對過往歷程的回顧,也是他們不忘初心的階段性藝術成果匯報。
歷經時光淬煉,如今演員演技爐火純青,而當年作為新創劇目采用的一些舊式戲曲從未用過的前衛手法,放在18年后的今天,依然別具一格,為這部劇目奠定了鮮明的藝術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與如今某些實驗性劇目單純注重形式創新不同,《1699 ? 桃花扇》的創新體現在呈現形式與劇情邏輯兩個方面。
從形式上看,首先是舞臺調度極具前衛性。導演將演員開嗓、化妝、上場前的準備工作搬到臺前,仿佛帶領觀眾參觀后臺。演員既是劇中人,又在劇情之外,以觀眾視角見證劇情發展、時局變幻和人物命運起伏。鏡面地板取代傳統紅氍毹,與鏡框式舞臺相結合,回廊上候場的演員和舞臺上穿行的備場人員,形式上十分“話劇化”,但其內核又極具“戲曲\"傳統韻味。傳統戲曲演出為“三面觀”,觀眾環坐在舞臺周圍,演出時副末或丑角常在劇情銜接處插科打渾或引出后續劇情。導演將戲曲傳統與西式舞臺融合,讓觀眾在現代感十足的舞臺上看到傳統戲曲演出樣式,既貼合當代審美偏好,又滿足觀眾的
期待視野。
其次是背景設計中對《南都繁會景物圖卷》的重現。畫卷將舞臺分為前后景,其后隱約可見的文武場面相較于現代劇場的“樂池”設計,更符合戲曲演出中伴奏與演員互動的傳統。前景由舞臺上的人物與噴繪畫布卷軸中的亭臺水榭共同構成流動的南京繁華圖景,再現“江南花發水悠悠,人到秦淮解盡愁。不管風煙家萬里,五更懷里轉歌喉”中秦淮煙月夜夜春情不斷的風流景象。而當明王朝覆滅,皇城宮墻破敗,城池蕭條,秦淮長板橋毀壞,背后圖卷中的熱鬧與眼前的凄涼形成鮮明對比。都城繁華不再,國將不國,個體生命的悲哀在繁盛景象的映襯下被無限放大。
在劇目的后半部分,對于戰爭及時局的呈現,該劇保留《撫兵》一出前兩支完整曲子,將【北石榴花】【上小樓】【黃龍犯【尾聲整合為【石榴花】接【斗鶴鶉】,借明朝末年的內憂外患、豺豹當道、克扣軍餉、奸臣誤國、忠骨遍野的形勢抒發興亡之感。此處運用蒙太奇手法,將國之興亡與人之離合緊密串聯。左良玉得知三月十九日崇禎帝自身亡后,緊接著老贊禮上場講述當日水榭盛會的熱鬧場景,眾將由回廊退場,“水船”從舞臺兩側上場,文人雅士在水榭結社,“梁愁隋恨,憑他燕惱鶯嗔”。復社會文,詩酒正酣時,馬、阮燈船從上場門登場,舞臺前景分為兩層,復社文人在后景區,馬阮燈船在前景區,完成同一時間的雙重空間敘事。兵卒來報,演員經調度又將舞臺空間分為左右兩部分,左良玉從回廊正中出場,舞臺被切分為三部分。舞臺右側復社文人背臺而立,左側權臣頭裹白布。兵卒哭喪下場,侯朝宗等人驚愕轉身,也頭裹白布。這一設計使舞臺富有層次感,更加清晰直觀地展現出三股勢力在面對王朝覆滅時的內心活動,正符合傳奇“非奇不傳”的特性。
除了形式上的大膽革新,《1699 ? 桃花扇》在劇本文學改編邏輯上也有較為前衛的改動。鑒于當代劇場觀演時長限制,《桃花扇》44出全本被濃縮為3小時的舞臺演出,選取的段落表現極為精彩。個體生命與封建王朝命運相互交織,“人”被賦予的歷史厚重感得以充分渲染。
《1699·桃花扇》保留了孔尚任《桃花扇》中的老贊禮這一人物。副末開場講述家門大意,“曾仕南京,目擊時事。昨在太平園中,看一本新出傳奇,名為《桃花扇》”,引出“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桃花扇》。這里的老贊禮作為看客存在,是傳奇中的戲中戲。田沁鑫在此基礎上賦予老贊禮劇中人角色身份,老贊禮不僅是“自擊時事之人”,還“主管司儀祭祀”,“說是戲中之人,便是戲中之人”。傳統的戲曲腳色被賦予西方戲劇或話劇中的“離間”使命,又似“說書先生”,承擔“串客\"職能,鋪敘情節、設置背景,在演員、角色與觀眾之間“創造”一定距離,帶領觀眾在沉浸劇情和游離劇情之外自由切換。
雖然《1699·桃花扇》秉持“只刪減、不擅改\"原則,但為保證邏輯線更加順暢,在幾處關鍵節點對原作部分情節的人稱進行了轉換。例如《桃花扇》第七出《卻奩》中,楊龍友轉述阮大鋮之意,稱:“圓老故交雖多,因其形跡可疑,亦無人代為分辯。每日向天大哭,說道:‘同類相殘,傷心慘目,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所以今日諄諄納交。\"而在《1699·桃花扇》中,改為侯、李二人知曉梳攏之資出自阮大鋮之手后,阮大上場背躬自陳如此周旋的緣由。楊龍友將妝奩還給阮大,阮大鋮問:“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楊龍友答:“結交魏黨,形跡可疑,無人代你分辯。\"阮大鋮哭訴:“同類相殘,傷心慘目…俺阮大鋮也是讀破萬卷之人,什么忠佞賢奸,不能辨別?\"但在馬士英面前,阮大鋮依然是趨炎附勢、不辨忠奸的做派。從第三人稱代述轉換為第一人稱自我辯駁,一方面凸顯了投機者的無恥狡詐,使反面人物的塑造更加立體;另一方面,以阮大鋮的奸佞反襯歌妓李香君與文士侯朝宗的氣節風度。
《1699·桃花扇》遵循昆曲擅長表現生旦愛情的特點,著重描寫侯、李愛情的離合悲歡,刪減了《桃花扇》原作中的許多政治事件和故事,舍去原作中對時局變幻的大量描繪,從“哭主”直接過渡到“媚座”,香君誓死不下樓,無奈之下貞麗代嫁。這一安排使侯朝宗和李香君“離合之情\"的發展較原作更具連貫性,從“卻奩”時的“棄\"到“守樓”處的“守”,節義操守重于個人得失,季香君這一人物形象逐漸豐滿,最后侯、季二人人道“終離”也以此為歸結。
表面上,季代桃僵之法著似皆天歡喜,是“貞麗從良,香君守節\"的最優解。但香君血濺宮紗扇,不僅是堅守名節,更重要的是對權奸的反抗,是身處青樓卻依然堅守胸中正義的忠烈之舉;而貞麗代嫁,不能簡單用“從良”來評判,這只是被時代和所謂道德裹挾下小人物的無奈屈從。香君的血痕點染成桃花扇,這是底層人民面對統治者強權的抗爭,但這種抗爭是以他人犧牲自由為代價的。無論這個人是誰,都并非理所當然,而是時代造就的悲哀,這恰恰是亂世中底層人民命如飄萍的真實寫照。
李香君“情根愛胎,何時消敗\"的感嘆預示了她與侯朝宗的結局。兵荒馬亂中,侯朝宗回到媚香樓,看到桃花扇,感嘆“為桃花結下了死生冤”,得知原委后請昆老陪同尋訪李香君。此處銜接《誓師》中史可法哭訴“這江山倒像設著筵席請”,被史可法忠義之心感動的三千將士,明知是死局也絕不做逃兵,力戰而死。江山易主,心無所戀的史可法投江自盡。歌妓血點染桃花扇,將士血染紅戰袍與江河,這一處理極為巧妙。孔尚任在“小識”中說:“此則事之不奇而奇、不必傳而可傳者也。人面耶?桃花耶?雖歷千百春,艷紅相映,問種桃之道士,且不知歸何處矣。\"《桃花扇》不奇而奇在于扇面桃花,《1699·桃花扇》不新而新也在于這一簇桃花。“桃花”已成為全劇的重要意象。“桃花扇”見證了生旦愛情,也是家國興衰的見證,劇情高潮是由生旦的“小情”串聯起歷史家國的“天義”。卻奩是因,桃花扇是果;奸佞當道是因,王朝覆滅是果。孔尚任欲將大明王朝覆滅的緣由系于桃花扇底,《1699·桃花扇》則對原作去枝蔓、理頭緒,將部分細節打碎重組。
相較于原作“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核心,該版圍繞侯朝宗和李香君的愛情展開,旨在通過二人的價值選擇展現歷經世事變遷仍不染塵埃的浪漫、理想的人生狀態。誰說風月無情?紅塵癡兒離合悲歡,一往情深。可世事豈能盡如人意?飽受離亂之苦的侯、李二人久別重逢,執扇訴情,卻被張道士棒喝:“蕭條村郭,只幾個乞兒餓殍。你道國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就割他不斷么?\"亂世中“回頭皆幻景”,張道士以金陵五十年興亡點醒沉溺于個人幸福的侯朝宗和季香君,二人雙雙入道。有意思的是,全劇以蘇昆生“諂一套《袁江南》,放悲聲唱到老”收尾,但劇中的《哀江南》被“移花接木”,僅在張道士呵斥侯、李時用【北新水令】【離亭宴帶歇指煞】,二人人道后,張道士“秒變\"蘇昆生以一句收尾。此處的“拼湊”經不起推敲,不知是否是主創團隊追求“傳奇”之“寄\"字而有意為之。
侯、季愛情消散于亂世,無國無家,風花雪月又怎能留存?對于侯朝宗和李香君的愛情而言,這是個悲劇,坎坷波折的相聚最終隨著桃花扇的破裂而終結。對于在社會劇烈動蕩、經歷改朝換代巨大創傷的人們來說,入道才是對現實苦難命運的徹底解脫。
《1699·桃花扇》保留了原作在細微處展現宏大敘事的特點,用近三個小時呈現出符合當代審美的古典戲劇,既是對優秀傳統的繼承與發揚,又實現了古老昆曲與時代氣息的融合,完成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在《1699·桃花扇》中,白扇一桃花扇一扇破人醒,層層遞進;在劇情之外,《1699·桃花扇》宛如劇壇盛開的一簇桃花,是戲曲藝術當代發展的寶貴財富。如今,第五代青年演員已開始在這部劇目中與“昆四代”同臺演出,劇團依靠“傳、幫、帶”在搭建演員梯隊的同時完成優秀劇目的傳承,這是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的發展經驗,也是戲曲推陳出新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