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登嶗山口占
一場大雪不足以使登山者卻步
但一場雪足以,讓一座山的仆役為之匍匐
腳步帶我來見這座白霧繚繞的山
登頂能夠見到的事物唯二:遠處的寂靜和
老道的拂塵。他們所共用的形容詞一種
白。我所深陷入的是一場目所難見的風暴
我走過的路段狹窄。我總是疑心這路徑
是否曾經在《聊齋》的志異怪談中瞬息地出現
總有一陣風讓我在走來中不斷掩面
雪落無聲。我聽到有人跋涉,從典故來到人間
夜絕句
一顆被驚蟄的雨水淹沒的種子的外殼
掉入泥土。如同給予他自己另一種湮滅
人類所標記著的農藥殘留,不過也是那泥土
所能夠包容的另外一種事物
泥土能夠包容的一切都不能被規章包容
胃袋在進行一場短暫而無用的嘩變
在這個季候里,身體里的魚都感知到
東君他即將歸去。正坐在荼蘼花編織的搖籃里
舌尖觸摸到的一瞬間猶如觸摸到明前茶
在液體中舒展的茶葉,在詩集中
舒展的那些屬于春夜的沉默。在此時,正消逝
我走向東君如同走向一場無言的葬禮
附耳傾聽:這可是一場“喜喪”,知時節
暴露我喉舌上已然拓印的魏晉古碑
落款上有我的名字,春風吹過,怎么都清晰
花園的圓舞曲
越是接近柔軟的日子里我們越要種花
落日里面,我看見荒蕪的花瓣
我看見麋鹿在我的面前交出它的額骨
直到一日你看到它的身體里飛出鴿群
上個世紀的花朵不會感謝土壤
但也不會死去,死去的只有關于花卉的故事
雨水,就這樣飛上它的天空
路上的雙腿會在每一個瞳孔里留下足跡
“你可曾窺見那一扇門的消失?”
被遺忘在陰影里的城市不會張開雙臂
風吹過來的時候你分不清視線是否真實
死去的從來不是花朵,而是
你曾經以為,一段永遠不會丟失的記憶
遁世術
逃到下水道里,逃到清末民國的瓷器里去
逃到每一個冬天寒鴉的斷喙邊緣
在等待夜。點燃一根不吵不鬧的煙
我們的影子游蕩在暗綠色的公園內部
長椅冰涼,那是。另一個信仰孟子的我的鏡像
停留在所有的梁壺傾瀉的水流盡頭
就像一座無字無痕的石碑被搬運到莫名的墳塋
他的生命和魂魄都不會得到永存
劫灰尚溫。到底是飛到天堂或是打入地府?
目所逆見的是,他的靈魂永遠停留在半空
抱枕
只是窩在溫暖的被褥中,仿佛在制造
一種短暫的季節交替。
潛入溫泉的底部來汲取熱能
用無數個夜的長眠,來治愈一種
并不來自病歷上的診斷
它一動不動,任憑你將它丟棄或者轟炸
等待著你身上的刺慢慢長出,再擁抱你
會在一個無聲無息的時候自己游回它的住處
褶皺是一種潮濕的面具,對外。而你
不用任何準備地躺下,都能得到它
全部的柔軟
一日
逝去的事物一件接著一件
我的影子在背后不斷推著我
只好向前。抬起腳步
如同天空中的那些云朵永遠匍匐
在你的記憶里我看不真切
那眉間的落花永遠綴滿枝頭
你追逐著的是我視線里
有一處你看不見的地方,長夜永晝
逝去的有燭臺,荼蘼,和站在
春天里的那些日子
無關乎你我所目見的遙遠半晦半明
在這一日,我看到一代人
暗中下定了決心
吃河豚
“拼死恰后屯!”
來自江南的俚語,隨著我多年的顛沛
逐漸破碎成一些細小的碎片,供我記憶
十五年前。最后一次吃到這非養殖的河豚
勾芡混著濃油赤醬,并不讓味蕾驚奇
桌上的老人在互相的皺紋中辨別著
他們說,這盤菜里的魚離開那江水太久
沒有了毒,也就已經喪失了河豚真正的鮮
當時我并不懂。直到十五年后的
一個茫茫雪夜里,我踏著正月前趕回故鄉
卻在門口站著,遲遲不肯進入。我忽然想起那河豚
正在清水里用利刺尋找著,失散多年的毒
冬日錢塘江
慶幸于我只是你眾多災難中的一次風暴
慶幸于故事的結局,并非費盡心機的歐·亨利
也許。我只是諸多淚水的一種隱喻
在這場三月編制的漫長寓言中
看見一個迷霧籠罩的港口。如平仄般鎖死
江心的文字與辭藻,如此過載,料想著
喧囂離別的夜晚。岸邊所有的柳樹都在燃燒
而我再也無法燃燒起來,或者只能燃燒那一次
伴隨極端的情緒而生的幻境,在囈語中
宣揚著海市蜃樓的玻璃碰撞。一如彼岸里
我的視線已經被我放進一方小小的錦囊
跟著你遠去的船槳,緩慢地遠去的波濤里
在潮水來臨之前,有人的母語洶涌無際
三月
忍冬花還在睡著
二月和臘月里的雪
在此時,
正融化。
于是三月即將開始
我們全都被種植在充滿著香氣的土地里
人,在一瞬間充滿生命
一種特別的敘事手法
也在余雪中開始孕育一種隱喻
我撥開自己語辭堅硬的殼
讓夜晚靜靜躺在我身上,暗自呼吸
新的雪水和新的雨水落下
和三月一起融化的是三月的我
過王安石京口故居
京口的月似乎永遠比都城中的更圓
站在檐下,等待一場傳聞將會失約的雨
油墨洇投的毛邊紙記下了當年你酒后
胡亂寫下的雜詩,又視若寶物。已二十年
今夜的揚子江上風急而又浪湍
但在江邊,有人的心比這江水更加澎湃
舌頭吐出的平仄里暗藏著五湖四海
對兒孫,他常常提起謝安的典故
好像他屋后正對著的青山有東山一般的脈絡
立在月中的身影恍若立在紫禁鑾殿
無須聞訊今日的潮水是否適宜一葉出航
是何物能夠束縛住他的眼眸,佇立在江南中間
他在等一紙詔書。如大禹等待老黿馱來的書卷
大江西去
唱著昆曲的,拿著葫蘆喝酒的,乘著一葉扁舟的
這樣的文人,從來不配漫游長江
除非 大江西去
但沒有除非,所以,我看見
江面上,從沒有短小的扁舟
畢竟江上風大,扁舟容易被風浪揉碎
只有烈酒成瓶,喉嚨里吐著秦腔或是京劇
巍巍巨輪隨他何時來飲
江面對于這樣的文人
總是夾道相迎
料想豪放的江水也不愿意與婉約的筆頭相遇
但我告訴你,就在昨夜
這條大江給我托夢
夢里,我見到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江
奔流向西,已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