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慶月的詩

流星雨

真幸運，我們穿著棉大衣

越走越輕快，挎包在左，水壺在右

西風常常迷失方向，被路邊樹林

猛踩剎車，嘩嘩直響

路過電信大樓，塔鐘放棄了寸金的工作

接下來從專家公寓拐了一個彎

腳底坑坑洼洼，星星最先看到了我

西風擁有無數假想敵，常常

攜帶刀劍，無窮或無盡

我必須趕在風吹透我的身體之前

重復據槍，重復辨認藏身于黑夜的光亮——

標尺覘孔、準星和時明時暗

運動著的半身靶

這射擊要領中的三點一線

西風得寸進尺，妄圖劫持我的雙手

真幸運，彈夾里的五發子彈全都穩穩地

命中靶心，不偏不倚地落在胸膛

真幸運，在沒有樹林庇護的靶場

一聲令下，我們這些新兵

像一匹匹駿馬嘶鳴著奔向已坍塌的房屋

撿一些干草，樹枝和廢棄的木窗

通過點燃篝火讓自己再次披盔戴甲

任由篝火放出我們的影子——

它們全都跺著腳，看上去像在張嘴哈氣

圍在篝火前，是在玩詩詞飛花令么？

繁星點點，像一群螢火蟲飛到了天上

篝火映照著我們小小的榮耀

我們這些新兵的臉上寫著：天真

而我像七歲時，仰面朝天轉了幾圈

依然想起莊稼，新年，夢想

合唱《小彈殼》后，我大聲說出了

十七歲時的夢想：讀書，寫文章，打勝仗

幸運至極，戰友們歡呼雀躍

槍聲引來了流星雨，它們一往無前

想必有視死如歸的氣概

想必會遇見一支翻雪山過草地的隊伍

戰友們都在說，趕緊許愿

而我的愿望，全是關于十七歲時的夢想

士兵的童話

我在圖書室讀書，偶爾望向窗外

白云看上去像棉花糖，練習前滾翻

陽光正撐起一把大傘

光珠散下來，雪山就繽紛了

窗花新鮮，走漏了關于我童年的消息

這是春節假期的最后一天

我還未聯系家人

真想與手機斷交，與它舌戰三百回合

重返寫著郵編、地址和敬稱的書信時代

還是向你坦白吧，你可不準

告訴第二個人

在新兵崗前培訓考核時

架設阻截網勝利在即，我卻掉以輕心

讓阻截網的尖端刺中了我的腦袋

疼痛感被冬天沒收了

戰友描述的鮮血直流場面，過耳即忘

軍醫說那是他第一次給別人縫針

我還有些幸運，問我打不打麻藥時

竟膽怯了，說實話，我怕疼

然后班長拿出一枚勛章，說起了英雄……

已經是春節假期的最后一天了

班長讓我和他微信視頻

試試棉帽，大檐帽，還有防寒面罩

能不能蓋住我頭上的繃帶

后面又找來紅色的圍脖套在我的頭上

我靠在白墻上，像十二三歲的樣子

然后告訴媽媽，我剛演完童話里的小紅帽

你是不是應該表揚我？表揚我

還那么天真，還沒有像大西北那樣粗獷

表揚我依然是浪漫主義的

但是從那之后，我再也找不到

比班長那一枚勛章上更亮的星星了

再也找不到比童話更溫暖的慰撫了

彩虹下的步戰車

這些直抒胸臆的步戰車，迷彩的身子

表情模糊，工整對仗

有平仄，有著短暫自由的驚慌

當你走過，切記，要小心，要小心——

這轟轟隆隆的步戰車，把蓄薇根植在心底

是浪漫主義的，從來不會循規蹈矩

這是在三多塘的七點鐘方向

士兵們身上的防彈衣，防彈頭盔多么威武

步戰車均涉水而來，由南向北綿延

巨大的轟鳴聲帶著毀滅的決心

涉水濺起的彩虹，模擬橫掃、追擊和煙幕彈

每一次拐彎都可以看作開辟江山

有時也多情，竟飛了起來向藍天示意

高速行進時，步戰車為了表達自己的力量

履帶碾碎沙石，揚起的煙塵把道路縮短

隨之縮短的還有我的膽怯

我十歲時的夢想

情急之中，喊出了炮彈發射的聲音

這樣的步戰車須匹配上相應的戰士

相應的炮彈，相應的履帶，相應的令行禁止

相應的心態和沖鋒的號角

總之要才華橫溢，要干脆利落

總之從頭到腳，從外到里都無懈可擊

彩虹出現時，落日多么輝煌、壯麗

步戰車涉水而去，火力全開

被硝煙遮了一次又一次

而那位跳下戰車迎面走來的，是十歲的自己

女兵走上巡邏線

世上沒有哪一條路是平坦的

沒有哪個生命配得上四千米的雪原

風至七級，女兵走上邊防巡邏線

我想我應該升向高空

俯視她們走過三十一道彎的盤山路

翻越兩座達坂，踏出來的長詩

而語速、情感的遞進情況，就由

沒過膝蓋的積雪和十度、三十度的坡度把控

我想真應該帶一個相機

把女兵們手牽手，蒼鷹盤旋的軌跡

從雪原的背景摳下來——

世間所有的崎嶇都是“之”

演示前方敵火猛烈，要跑成之字形

追求理想，一直都是跌跌撞撞，走走停停

遠遠的

那個瘦瘦的，為界碑描紅的女兵

整個鏡頭里都是你的溫柔

我決定給你寫一封情書，寫一百封情書

在這個書信匱乏的時代

只有親力親為的感情最真誠

親愛的金珠瑪米

你們的樣貌神情里，不過是個孩子

像烤紅薯一樣的孩子

我要向你們匯報

跌下山崖受傷的左腿，已痊愈多年

路上雪深幾何，暴風雪何時從天而降

雪面反射的光芒猶如萬劍齊發

都不能阻礙我

凌晨四點，我就從仁青崗村出發

你們都見過了，與我同行的

是那次和我一起采藥的普赤和次仁曲珍

我們一路縱隊背著蔬菜

里面還有幾朵杜鵑花

就像背著春天的錦簇花團

就像勇往直前的女游擊隊員

圍巾仰成了旗幟，我們也有了紅色的表情

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見紅旗飄飄

輕易就可以越走越雄赳赳氣昂昂

在云中詹娘舍，利劍一樣的懸崖

我們徒手爬過溝壑縱橫亂石密布的山壁

復制著你們的頭痛、驚恐和呼吸困難

只有那些纏綿的云無牽無掛

你看，背簍里的蔬菜有綠色的

橙色的，紅色的，多像你們的青春

請原諒我好嗎

第一眼看到你們就哭了

將你們布滿凍瘡的手，捧起來貼在臉上

還急著向你們表白，固執地以為

親愛的金珠瑪米，我就是你們的阿媽

夜深了，親愛的金珠瑪米

我們已平安到家，嘴角尚有奶茶的清香

我突然有了更大的沖動

我要在高原的冬天，種更多的蔬菜

晚安，親愛的金珠瑪米，我的孩子們

行路難

這一次，紅其拉甫的氧氣甚好

頭疼多么地微小和短暫

窗外，陽光和云朵在藍天里暢通無阻

風始終呼嘯，時大時小

有時以假寐之名，有所圖謀，毫無羈絆

而我們一整天都在討論行路難

我和疼痛只差一扇大門

這一次，依舊是萬山堆積雪，積雪壓萬山

富氧的溫室大棚除了照顧我

還養育了很多青菜

當看到那滿樹的芒果，表情驚愕

大發感慨，重復確認它是否披盔戴甲

我已提前品嘗，并詳細檢查了它的營業執照

上一次，無論在哪里都是行路難

這一次，無論從哪兒講起，都顯得雜亂無章

如果將季節一一拆開，分門別類

墨鏡鎮壓著前程遠大的白

夾雜著暴雪的大風抽打到臉上

針扎一樣的疼

或停頓，彎腰；或臥倒

用一根繩子系住每個人的腰

用一把刀深深地

扎進積雪以下的凍土里匍匐前進

或微低著頭，高擎著旗幟

邁出統一的步伐，吟誦李白的《行路難》

而那張關于吾甫浪溝的歷險清單

不分四季，周而復始

須翻雪山，冰河，穿行一片又一片亂石灘

其間，會被湍急的河水沖走

夜宿巡邏路，冷空氣挑釁，會遇野狼

行走于山高坡陡的路段，會被滾石砸傷

既然行路如此艱難

那么向難而行便是英雄本色

戰友們以進行曲的速度

列著行路難清單

而我還落在吾甫浪溝粗重喘息

河水彎彎曲曲，湍急向前，攜帶大量冰塊

行路難，行路何其艱難

我將性命托付給一只牦牛，輕偎細語

這是在說再見，在光榮地說出士兵的誓言

雪山下的繭火蟲

我仰躺，看著窗前漫游的白云

天空的靛青色出于藍，卻遠遠勝于藍

手機上還有一條未發出的短信

這富氧室內訓練場蓄滿了夏天的繁盛

制氧機、加濕器，還有明媚陽光

使綠植蓬勃，面容俏麗

使由東向西奔跑的士兵們，越來越明亮

青澀的微笑正一點點建筑盛夏

我的臉緊貼著一盆綠植

我想深情地在每一片葉子的背面寫詩

可戰友們聯袂建議

還是先寫一首關于蘑菇的詩吧

就在去年，新兵“蘑菇房”下連了

帶著蘑菇菌包和新的技術

與高寒的河尾灘數次對抗后達成和解

那一天，蘑菇浩浩蕩蕩，齜牙大笑

可是，誰還在五千多米的高原

種出過蘑菇？

我必須先窮極想象，親自體驗一下

如何在經歷一千次的失敗后，又卷土重來

等到太陽西斜，一定要去遠處的湖邊

用晚霞的姹紅作墨水來寫詩

就寫白云如何在水中行走

就寫旗幟的鮮紅

如何浸染士兵們的臉頰和血液

還有大風踏浪，如何加入士兵合唱團

再晚些，梵高的油畫

就會掛在天上；哨兵們

就會成為點亮祖國版圖的螢火蟲

但我所要寫的詩，意象最多的

是暴雪，是狂風呼嘯

是冰凍六尺之寒，是真摯、清澈的愛

這里缺氧、低壓、強紫外線

我時常頭痛欲裂

呼吸困難，眼冒金星、雙腿發軟

如果待在這里的時間更久一些

會雙手皸裂凍傷，脫發，臉上刻滿疤痕

當然，終會有那么一天

自己變得堅不可摧

以雪山的忠誠，以堅韌，以清澈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