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勝利（中篇小說）

事情本來沒那么復雜，剛開始，叔叔不過是對一些食物過敏。這也是他很早就有的毛病，沒必要大驚小怪。可后來這些事情越傳越離譜，用我們語文老師的話來說就是，完全脫離了生活。

有一段時間，我老想著一個問題，究竟什么叫脫離了生活，脫離了生活的人過著的又是什么生活。如果他過著的也叫生活，那怎么能說他脫離了生活呢？我的結論是，不管怎么樣，哪怕一個人天天在做夢，也脫離不了生活，因為他跑到哪里，生活就跟著跑到哪里。如果生活是個讓人討厭的東西，脫離了也不是什么壞事。我把我的這個想法告訴了我的女同桌尤莉絲，她眨了眨一點也不好看的大眼睛。我瞪著她。她的大眼睛周圍全是雀斑，看上去像是湖水在沙土里沉陷。這個理科神經發達的女生，簡直是我擺脫不了的噩夢。她半是優越半是嘲諷地看著我。那樣子她是女神，她是真理，我根本沒有辯駁的余地。她欣賞夠了我的窘迫，再慢慢張開嘴巴哈出熱氣，雪白的牙齒和鮮艷的紅唇蠕動著向我席卷而來。完了，我又要淪陷在她的誘惑里了。真理要咬人！我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語文老師正在臺上講象征和隱喻的關系。因為每次考試，總有許多同學分不清楚。我也分不清楚。老師總是說，他是個被隱喻損害了的人，這話我不懂，但他應該知道，我們卻是受到了雙重損害的。這時，他肯定聽到了我的叫聲，停下講課，問我怎么回事，我說報告老師，我脫離了生活。

我首先看到我的芳鄰尤莉絲笑了起來。

沒想到老師大度地說，暫時脫離一下也不要緊，不就是坐飛機嘛。他接著講象征和隱喻。好像我跟他的象征和隱喻毫不相干。我也沒有受挫，雖然一個老師說你坐飛機，性質是很嚴重的，意思是你根本沒聽或聽不懂。我知道，到了高中階段，老師是根本不管沒聽或聽不懂的學生的。就好像你沒趕上火車，老師是不可能讓火車停下來等你的，你要么打道回府要么改乘別的交通工具——所以老師說我坐飛機。

這也沒什么，估計我在同學里面會是最早坐飛機的。那天叔叔說了，以后有坐飛機的機會，就讓我去。本來，他應該是村里最早坐飛機的人，那次，嬸嬸都已經把他坐飛機的行李收拾好了。為了坐飛機，叔叔還特意到新城中心區的大型商場買了一套西裝，說是不能給地方上丟臉，不能給鄉鎮企業家丟臉。但到了機場，叔叔看到飛機，身體就開始后縮。他怎么也不肯登機。同行的人勸他，鎮里和縣里的領導也打來了電話，都沒有用。這件事被當作笑話傳開來，叔叔也根本不在乎。現在誰想跟他開玩笑，只要說請你去坐飛機，叔叔便像被狗咬了褲襠一樣不作聲。

狗咬褲襠，這是村里人的口頭禪。其實村里的狗再膽大，也不敢咬或咬不到我叔叔。他坐在車里，狗看都看不到他。他下了車，也總有人跟著或圍著他。但現在大家知道，飛機是可以咬到他褲襠的。每當村里人這樣取笑他的時候，叔叔并不惱。他說，得要多偉大，才能讓飛機咬到褲襠啊。

叔叔就是這樣一個機智的人。他總是善于把壞事變成好事，把別人的嘲弄轉化為洋洋自得。

叔叔是村香腸加工廠的廠長。那里一年到頭熱氣騰騰，飄著肉類的香氣。沒當廠長之前，誰也不知道他是當廠長的料子。那個廠以前不但不賺錢，反而要村里倒貼，叔叔當上廠長后，就開始賺錢了。有人說，以前的那些廠長，不是不會賺錢，而是把賺來的錢塞進自己的腰包了。我叔叔老實，不會這樣干，就顯得他會賺錢了。有人曾跟他提起這件事，叔叔撇了撇嘴，說，他要是僅為了賺錢，干嗎當這個廠長？現在賺錢還不容易嘛，村子在縣城邊上，別說出門就可賺到錢，就是不出門也能賺到錢。村里不是有人開家庭旅館、飯店嗎？而他，只想把廠子辦好，讓它欣欣向榮，讓它蒸蒸日上。有人說，辦廠不為了賺錢那為了什么？叔叔手一指，說你看到那棵大樹嗎，你說它長那么高難道是為了長葉子？錢不就是那些葉子嘛。

這就是叔叔的智慧。縣報記者采訪他后，還特意把他的這段話寫到了文章里刊登在報紙上。叔叔成了名人。記者說，像您這樣大公無私的人現在很少了。叔叔說，他也有私心，甚至，他的私心還很大呢。他要讓廠子走出縣，走出省，走向全國。將來，他要把他們廠里的香腸繞地球幾個圈，讓全世界的人都吃到他們廠的香腸。

的確，叔叔的這棵樹不但長滿了葉子，也很快長高起來。樹下面有人，樹上面有鳥。大家還發現，樹長大了，樹上的疤痕什么的也跟著長大了。以前它們小得看不見，或者被樹葉遮掩，現在葉子遮不住它們了。隨著廠子規模的不斷擴大，叔叔的一些古怪毛病也陸續暴露出來。嬸嬸說，幸虧你叔叔當了廠長啊，不然我一輩子都要被蒙在鼓里。她是我叔叔從外面帶回來的。那年，叔叔一個人出外闖蕩，回來時帶來了一個女人。開始我以為他有兩個影子，后來發現是一個女人藏在他的影子里。她的肚子微微鼓起，我知道，那里面還藏著一個。想到這里，我幾乎笑了出來。據說叔叔能夠拿下香腸加工廠，嬸嬸功不可沒。從叔叔的影子里跳出來后，嬸嬸從一個瘦弱的女人很快變得羽翼豐滿，一下子撐起了叔叔的半邊天（大人們是這么說的）。唯一可惜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沒保住，而且以后肚子再也沒鼓起來。她不但把我叔叔的后院（大人們也是這么說的）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前面的事情她也能幫忙。甚至有人說，嬸嬸才是廠里實際上的廠長。不過這個誰也沒法證明。大家只記得，有一次陪外面來的人吃飯，還沒吃到一半，叔叔就被送到醫院里去了。

叔叔被吊了好幾瓶生理鹽水。醫生說，叔叔是酒精過敏。叔叔捋起衣服，只見他全身布滿了可怕的紅點，好多地方還一團一團的。好像他的皮膚上全是馬蜂窩，一不小心捅到了，馬蜂就會嗡嗡飛出來蜇人。很奇怪，他以前又不是沒喝過酒，而且還喝得不少。村里人家每辦大事，酒宴闌珊時總還有幾個人在那里劃拳喝酒，其中有一個必是叔叔。有人說莫非以前叔叔喝的是假酒，但馬上有人反駁說又不是叔叔一個人喝，很多人都喝了，都一直在喝，不可能大家喝了這么多年的酒都是假的。那么叔叔現在喝的酒是假的？這個很有可能，不是說越是好酒越有人造假嘛，可那酒也不只叔叔一個人喝，怎么別人喝了就沒事呢？經過商討大家一致得出的結論是，酒是真酒，更是好酒，說不定還是太好了，但叔叔就是跟大家一樣，是個喝差酒的命，所以一喝好酒就要過敏了。

當叔叔因為食物過敏被送去醫院時，大家怎么也不肯相信。據說叔叔的臉腫得有臉盆那么大，渾身都是皮膚疙瘩，癢得在地上打滾，身上一抓一條血紅螞蟥。醫生不得不叫人把他的手腳用力捉住。即使這樣，一個人的手臂還是被他咬傷了。出于認真負責的精神，醫生還給他們注射了狂犬疫苗，讓叔叔破口大罵，說醫生眼里只有他媽的錢。他說，你們怎么不檢查我是不是懷孕了呢，或者是不是得了什么婦科病呢，你們又不是沒干過！醫生背后說我叔叔是個瘋子。不就是個廠長嘛，他們撇了撇嘴。通過仔細排查，他們得出一個驚人或不太驚人的結論：我叔叔是因為吃了生姜才這樣。這一點當然沒人相信。誰沒吃過生姜啊，我們這里的人離開了生姜簡直沒法活。尤其是春天這樣的潮濕季節，家家戶戶早中晚，哪一個不吃生姜？尤其是早上，許多人習慣于在稀飯或肉湯里撒上生姜末，幾乎有大半鍋或大半碗。現在醫生說叔叔生姜過敏，誰信。醫生說要是不信，可以當場試試。有人到外面端了碗加了姜末的鮮肉湯來，叔叔一口氣喝下，果然，沒多久，他的臉又腫了起來，全身起了疙瘩。叔叔又癢得打滾。

這下，沒人不相信了。

如果事情僅僅如此，那也沒什么，不吃某一樣東西畢竟不會要人的命。問題是，讓叔叔皮膚過敏的東西越來越多了。不久，他又發現自己不能吃醋。本來他是很喜歡吃醋的。因為這個，嬸嬸還跟他開玩笑，說，該吃醋的時候你吃，不該吃醋的時候你也吃。據說嬸嬸有些推不開的應酬，讓叔叔很不高興，有一次甚至把她關在門外不讓她進門。嬸嬸說，你以為我是找不到睡覺的地方嗎？嚇得叔叔趕緊開門。但叔叔的確喜歡吃醋，哪怕是喝湯，他也要滴點醋在里面。他說把青菜在醋里蘸一下，能吃出螃蟹的味道來。那天我也想學他用青菜蘸醋，結果吃得齜牙咧嘴，把醋也倒掉了，惹來爹娘一頓臭罵。不能吃醋，叔叔在生活上就少了許多滋味。有幾天，他守在家里，哪里也不愿去。他跟嬸嬸說，你說我現在這樣，到底是吃醋呢，還是不吃醋呢？他在家里，嬸嬸就不能出去串門和打牌了。嬸嬸說，別說你不適應，我也不適應了。叔叔以前很少在家里吃飯，現在只有嬸嬸做的飯才讓他放心。嬸嬸說，既然這樣，以后你就天天回家里吃飯吧。

嬸嬸顯然高興得太早，就在當天晚上，叔叔又被送進了醫院。他們搞不明白怎么又過敏了。醫生問叔叔是否吃了生姜和醋，叔叔搖頭，醫生說把你們晚上吃的東西都告訴我。叔叔和嬸嬸開始回憶，醫生聽著聽著忽然一拍大腿，說，這就是了。叔叔說什么是了，醫生說問題就出在龍蝦上。叔叔說龍蝦我都吃了好多年了。醫生說，生姜和醋你不也吃了好多年？叔叔不說話。醫生說，你這叫高蛋白過敏，以后你不能吃魚蝦之類的東西了。叔叔說，沒那么玄乎，魚蝦是發物，不就是上火嘛，難怪這幾天老感覺喉嚨里火燒火燎的，過段時間肯定就好了。醫生說，跟上不上火沒關系，只跟龍蝦有關。叔叔說，現在正是吃龍蝦的時候，要是連這個都不能吃，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在所有的水鮮里面，叔叔最喜歡吃的就是龍蝦。他說，聽到龍蝦這兩個字，他就想吃。他曾經在沿海城市吃過一只好幾斤重的大龍蝦，那感覺，就像他是海龍王一樣。嬸嬸比他還喜歡吃，沒有龍蝦的季節，她坐飛機到有龍蝦的地方去吃。看到龍蝦她總是像個小女孩一樣驚喜地叫出聲來。這種做派自然引起了許多人的反感，包括我媽。我媽跟他們相反，她說龍蝦有什么好吃的呢，那么大一個腦袋，沒多少肉，最劃不來了。有一次，她試圖把紅燒龍蝦的那些硬殼和夾鉗像普通蝦子一樣吃下去，不但沒有成功反而把嘴里弄出了血，晚上胃疼得睡不著，第二天還跑到村衛生所去開藥。說起來，龍蝦這種東西，我們這里以前沒有，據說是老村長在外面開會，帶了兩斤回來，他老婆在塘邊洗，跑掉了一只，結果第二年就有人在池塘里看到了小龍蝦。后來它們越來越多，我們不用魚鉤也很容易釣到它們，在線頭上綁一小塊豬骨頭丟在塘里，它們聞到肉氣就伸出螯爪。把它們提出水面，它們也不會松開。我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抓到了它們。再后來，附近的池塘里也有了它們的蹤影。有時候在路上或田溝里也能看到它們。有一次，它們甚至爬到我家門口來了。我媽說，又不是發雞瘟。雞瘟這東西也很奇怪，看不見摸不著，村里的幾次雞瘟都是因為有人在外面吃了發瘟的雞，回來拉了泡屎，他們自己家的雞就跟著發瘟了，緊接著是全村的。我媽把美味的龍蝦比作雞瘟，可見她對龍蝦是多么的深惡痛絕了。后來我又發現事情并非那么簡單，我發現我媽對龍蝦的憎惡是跟對叔叔和嬸嬸的嫉妒混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叔叔嬸嬸那么愛吃龍蝦，我媽不會對龍蝦那么厭惡。媽媽嫉妒叔叔時，就會指責我爸是個窩囊廢，嫉妒嬸嬸時，就會詛咒龍蝦。而且有一次，我竟然發現我媽在偷吃龍蝦。那天我放學后去一個同學家，路過菜市場，見一家小吃店里有個熟悉的身影背對大門坐著，竟然是我媽。她接過店主端過去的一盤紅燒龍蝦，毫不客氣地抓起一個往嘴里塞去，不一會兒，她的手上沾滿了醬油。我心跳得厲害。還好，我忍住沒叫出聲來，此后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包括我媽本人。

接二連三的“上火事件”（叔叔是這么說的。他總是這樣出人意料，把毫不相干的詞語搭配在一起），把叔叔搞得有點焦頭爛額。時不時地住院打針嚴重影響到了他的日常工作。作為一個村辦企業的掌舵人（叔叔說，他這個企業跟國有企業是一樣的性質），明星經理（他獲得過全市“明星經理獎”），法定代表人，市縣兩級的政協委員，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來的各種協會的理事和常務理事（他經常會強調“常務”兩個字），他不得不重視起自己的身體來。他說，他的身體現在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身體，更是他的企業及所有鄉鎮企業家乃至許多組織的身體。現在他有必要在吃東西之前讓別人先嘗一下，看里面是否有引起他過敏的東西（他頭一回說過敏源這個詞時，我沒聽清楚，以為他是說某一個牌子的蜂蜜）。在家里，負責這一光榮使命的，自然是嬸嬸了。該炒什么菜不該炒什么菜，菜里放了什么東西沒放什么東西，嬸嬸當然知道。按道理，家里是最讓叔叔放心的地方，誰知嬸嬸總懷著僥幸心理，怕叔叔營養不夠，或自作聰明地以為叔叔想吃什么東西，便想試一試或暗暗加了什么東西，結果叔叔又要住院打針。叔叔說，是時候請一個保姆了。

雖然請了保姆，叔叔對家里仍不放心。他說他終于明白古人為什么要大義滅親了。說著，還瞄了瞄我爹。我不希望他看到我，趕緊往后退了幾步。他曾答應送我一套登山服，我盼他盡快兌現。他總是很忙，有時候睡覺也在廠里。嬸嬸除了打牌和購物就是出去旅游，家里一般只有保姆在家。他們的家看上去倒成了保姆的家。我不禁有些替嬸嬸著急。我在歷史書上看到，有個諸侯國的君主到其他國家去訪問，等他回來，發現國王已經不是他了；他不但不再是國王，連自己的國家都進不去了。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嬸嬸聽，她臉色大變，趕緊把保姆辭了，避免了可能的家庭政變。

其實叔叔發現保姆被辭了，也沒說什么。自從他當了廠長，成了經理，很多人都暗暗盼著他或他和嬸嬸出點什么事。不就是這樣嘛，當了官或賺了錢就要在外面養個小老婆什么的。經常看到路上有兩個女人撕扯打架，一胖一瘦，一個年輕一個年老點，有人說是誰的老婆和小三打起來了。這樣的場景是大家喜聞樂見的。但叔叔不給大家這樣的機會。他從不用女秘書，也看不慣別人帶著女秘書。據說有一次別人請他吃飯，他看到對方帶了個小妖精在身邊，立馬就走開了。他辦公室是清一色的小伙子。他們給他開車拎包打傘訂火車票。有時候，他們也給嬸嬸做這些。所以后來倒是聽說嬸嬸跟里面的某個小伙子眉來眼去，有事沒事都喜歡打電話把那個人叫到家里來或送她到什么地方去。當然，這都是村里人沒見過世面的緣故。就像班里一些人看到男女同學說句話就大呼小叫起來，其實他們巴不得自己也這樣。剛開始，我看到某個男同學老喜歡和女同學待在一起，也很不高興，總要想辦法打個岔子。后來我和尤莉絲互相有好感，才覺得自己以前太狹隘了。對于自己沒有過的東西，是不適宜說三道四的。

后來大家才知道，叔叔的那幾個跟班，都是各有重要作用的。叔叔特意找醫生要來了他們的名單。據說他是在醫院打吊針時忽然來的靈感。他跟村長說，你們當領導的管的是人頭，但要說對大家身體的了解，還是醫生哩，他們知道誰有什么病，誰血壓高誰血壓低，誰的腸子被割了一截誰的腦袋開過刀。他送了瓶好酒給醫生，雖然醫生總叫別人不要喝酒，但他自己還是勇敢地把酒收下了。好像他收下的是一個炸藥包，他把它收下來，我叔叔就安全了。他把這兩年在他這里治療過各種過敏病的人按照叔叔的要求整理了一個名單，他們有的是工廠里的工人，有的是學校里的老師，還有的是出租車司機和流浪漢。叔叔帶他們去洗澡理發穿戴整齊，然后叫他們來他這里上班，工資肯定比原來要高不少——流浪漢本來就是沒有工資收入的，奇怪的是，流浪漢反倒不怎么愿意，他說他不愿上班，更不愿坐辦公室，他得到了金錢，卻失去了自由。我暗自驚訝，他的話跟我們語文老師經常說的如出一轍。第二天我把他的話說給尤莉絲聽，尤莉絲說那個人很可能是一個詩人，因為她聽說詩人們最愛流浪也最愛自由。但不管怎么說，這個流浪漢詩人最后還是接受了我叔叔的高薪，成了他的跟班之一。

他們除了在辦公室處理一些日常性的事務（這個挺簡單的，那個初中老師老覺得自己是辦公室里的牛刀，因為剛上班時他在知道其他幾個人的文化水平后不禁撇了撇嘴，說，殺雞焉用牛刀。這句話后來成了他的口頭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中午和晚上的應酬。尤其是晚上，事情要更多一些。為了讓他們充分認識到自己工作的重要性，叔叔先讓他們做了一次排練。他把他們帶到單位食堂的包廂里，那里有一桌豐盛的飯菜在熱氣騰騰地等著他們。叔叔說，你們放開量吃。桌上的飯菜很快被席卷一空。但不一會兒，他們個個出現了過敏癥狀。有的趕緊捂著肚子往廁所里跑，有的脫了衣服撓癢，身上起了很大的紅包。有一個人，甚至額角忽然鼓起一塊，讓人以為他腦袋里有一場地殼運動。他們抱著腦袋，捂著喉嚨，既想大口喘氣又不敢大口喘氣，好像喘氣是在朝他們自己的身體放射出千萬支毒箭。他們蜷縮著身子跪在那里，問我叔叔是不是要謀害他們。他們懷疑叔叔在飯菜里下了毒。叔叔說，不是他下毒，而是這些毒本身就在他們身體里面，飯菜里的某種東西把那些毒激活了。這些毒，不單他們有，他也有，他之所以高薪聘請他們，就是因為想讓他們來擋毒的。叔叔說，你們看過電影里的保鏢了吧，你們的主要工作，其實就是做我的保鏢。當然，我們這里社會環境安定團結，用不著你們去打打殺殺，你們只要幫我把菜里的毒擋住就可以了。有一個人叫道，糖衣炮彈！叔叔愣了一下，說，你說得對，你們要幫我抵擋的，就是糖衣炮彈。那還是我讀初中的時候，有一次，我在放學路上碰到他——后來我才知道他是特意在那里等我。他跟我說，來，我來考考你，你知道糖衣炮彈是什么意思？我說你請我吃肯德基，我才告訴你。他就嘿嘿笑起來，說他等會兒叫手下人去買。說實話，雖然我爹媽跟他關系不是很好，但他對我還是很不錯的，有時候叫我去看電影，有時候帶我去書店買書。他說你盡管挑，看中了就拿下來。而我爹媽，一聽說我要去書店總是很緊張，下意識地捂著口袋——其實那件衣服根本就沒有什么口袋，或口袋根本就不在那個地方。后來我才明白他們想捂住的是腰部。他們以為把腰捂住了，就把整個身體乃至家庭經濟都捂住了。跟叔叔接觸多了，我也懂得他的小詭計了，比如剛才，明明是他不懂糖衣炮彈這個詞的意思，為了讓我告訴他，他反倒說要考考我，我也故意裝糊涂，把答案告訴了他。我猜他喜歡我，可能跟這種默契很有關系。而我父母，對叔叔總是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當面捧著笑臉，背后把叔叔說得一無是處，好像他們才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像打撲克牌一樣說的那么享受，我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當然，他們吵架或互相埋怨的時候，也把叔叔拿來當武器。娘對爹說，你看你，要是你賺的錢有你弟弟的一個零頭，家里也就夠用了。估計這句話很厲害，只見我爹像火燙了屁股似的跳了起來，說，莫說我，你若有弟媳一半的能干潑辣，咱們也不止這個樣子。我娘的屁股也被燙到了，她指著我爹一頓臭罵，免不了對嬸嬸來一陣含沙射影。罵著罵著，好像意識到叔叔和嬸嬸才是他們的敵人，便又開始數落起叔叔嬸嬸的不是來，仿佛是叔叔嬸嬸擋住了他們發家致富的路子。

其實在我看來，叔叔比我爹娘實在是聰明多了，做人也厚道。從沒聽見他背后說我爹娘什么。我爹娘什么地方做得不對，他也都是當面說。他要么不說，說了就不給我爹娘反駁的余地。看到爹娘被叔叔數落，我甚至暗暗高興。我還跟叔叔學會了不少做人和辦事的技巧。比如明明是他求人辦事，可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后來卻好像是別人求他。明明是他想要達到什么目的，要對方怎么做，但他不會直接說，而是問對方：您說想個什么辦法才好呢？對方抽了口煙說，要怎么樣怎么樣。這個“怎么樣”正是叔叔想說而沒有說的。現在他讓對方說出來，他只要順手牽羊把那個方法帶走就行。他的這一點簡直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以至不自覺地加以模仿。有一次，老師在課堂上向我提問，我還在夢游狀態，站起來對他說，您說怎么樣才好呢？引起哄堂大笑。我注意到尤莉絲忽然臉紅了，好像我給她丟了臉。

當然，叔叔也有明顯的缺點。我總覺得他有點像課本上說的地主，也有點像課本上的資本家。比如他總在想辦法讓自家的院子不斷擴張，已經把周圍人家的地皮都買過來據為己有了。其實他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地方。他還在縣城和市里買了房子。還有，他總不愿意把工資及時發給人家，總要找個借口拖欠一段時間，尤其是快過年的時候。那幾天，他家里坐滿了要錢的人。叔叔口里說年前資金緊張周轉不過來之類，實際上他坐在那里一點也不著急。他滿面笑容，跟大家說說笑笑，好煙好茶好點心招待大家，搞得不找他要錢的也想找個借口去他家里坐坐，好像這么多人來討錢問債對他來說不是麻煩而是一種享受。直到大年三十，他請大家吃了午飯，才爽快地叫人把錢拿出來發給大家，好像銀行以前一直不肯開門現在忽然開了似的。那些要債的，因為享受了幾天的好招待，也沒覺得吃了什么虧，后來反而把這當作了節日，好像提前過年了一般。

作為一個廠長，總是有許多應酬的。這時那幾個跟班就要派上用場發揮巨大作用了。他們先把準備上桌的好菜都嘗了一遍（當然，這些都是在客人還沒有落座或菜盤被端上桌前就要做好的），若過敏了就及時送醫院，沒過敏就光榮完成任務了。叔叔說，現在吃的東西沒有以前干凈，誰也不知道蔬菜、魚肉和各種調味品里究竟有些什么東西。有的標出來的，里面反而沒有，沒有標出來的，里面反而有了。這些事情防不勝防，沒有專人對付是不行的。就是在廠食堂，各種過敏事件也時有發生（因為這，廚師也換了好幾個。好在叔叔總能幡然悔悟及時改正錯誤，意識到問題不是出在自己的廚師身上），更不用說外面那些飯店了。當然，叔叔選飯店是很講究的，一般也總是固定的那么幾家。剛開張的那些，哪怕說得再好，他也不會去。有人說，你反正有跟班，怕什么。叔叔嚴肅地說道，不能做無謂的犧牲，他不能拿部下的生命開玩笑。叔叔始終在這樣的時候保持了清醒的頭腦。每當城里有新飯店開張，許多人都拋棄原來經常去消費的地方到那里湊熱鬧去了，叔叔從不干這樣的事情。他是個講信用的人，是個有原則的人。到一個新地方，往往意味著冒更大的風險，即使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那幾個部下著想的。叔叔的這種想法讓他贏得了更多人的尊敬，那幾個部下更是感動得眼圈發紅。當然，他們也是堅強的，不會輕易掉眼淚的。而在有的人看來，他們的工作是多么的輕松啊，每天吃吃喝喝還拿高工資。叔叔說，好多人根本不懂得他們工作的艱巨性和危險性，不知道食物過敏是多么的可怕。醫生跟他講過，一個人要是經常這樣，會引起多種難以根治的慢性病，他的骨骼、心血管、情緒、精神等都會受到很大影響。可即使這樣，也還是有人羨慕，恨自己沒有那樣的特異功能，不能勝任這份光榮而艱巨的工作。

只有一次，不知怎么回事，出現了偏差。那些菜明明都已經通過了排雷，可叔叔吃了之后，馬上嘔吐起來，疼得在地上打滾。那樣子，簡直像戲臺上的白娘子喝了雄黃酒現了原形。大家手忙腳亂把他送到醫院。醫生警惕地說，你這次不像是簡單的食物過敏，有必要把你吃的東西拿去化驗一下。但折騰了半天，也沒發現什么異常。只是這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嚴重，叔叔好像再也沒有完全恢復過來。他整個人像脫胎換骨了（不，應該是換皮），只是不是往好里換，而是往壞里換。他的皮膚上長滿了紅疹，變得又厚又難看。嬸嬸說，摸上去像是牛皮。叔叔的一身細皮嫩肉就這樣被毀掉了。而這也曾經是我爹娘嫉妒他的原因之一。爹娘是老老實實的種田人，他們總是嫉妒那些不像是種田人的東西。叔叔偏偏從小就游手好閑，不喜歡種田。每到農閑季節，爹娘好不容易把皮肉養白一點，等農忙一來，日頭又把他們照回原形了。叔叔雖然不愿好好種田，卻不怕曬。他總是笑我爹娘這樣戴草帽的人，頭上多宗事，有時候，一陣大風吹來，把帽子吹了下來，他們要趕緊去追。那場景，就像是田間的小品。叔叔從不戴帽，他跟我爹像是兩個娘生的。我爹不曬日頭好看些，曬了就不好看，叔叔卻是越曬越好看，有幾次甚至還帶著嬸嬸特意到什么地方去曬太陽了。據他們回來說，他們不但花錢曬太陽，還花錢把泥巴糊滿了全身。所以現在當叔叔懷疑有人暗害他時，我爹娘在背后說，活該，說不定這病是糊泥巴糊出來的。外國佬的泥巴，是那么好糊的嗎？

話還是傳到叔叔耳朵里去了。可見我爹娘所說的背后，是他們自以為是的背后，說不定有人馬上把他們的話傳給我叔叔了。以前我以為叔叔是看在親情上才不跟我爹娘計較的，他明明知道我爹娘對他的態度，可他仍處處幫著他們，護著他們。叔叔曾叫我爹到城里買一套房子，那是人家的二手房，獨門獨院，很便宜，可我爹娘說什么也不聽。后來房價上漲，爹娘才后悔得要命。現在我才知道叔叔的不計較，是他壓根兒就沒把我爹娘當作對頭。他對頭多得很，遠遠輪不到我爹娘來當。聽說有人到鎮里和縣里告他的狀，寫了很長的信，準備了很多材料，還有許多人簽名、按手印。當然，究竟是誰簽名、按手印了，大家都不說。走在路上，大家都覺得對方是簽名和按手印的人，都覺得對方笑得詭異。對此，叔叔倒是從容。他說他行得正站得穩，什么也不怕。他反而會因別人的陷害和嫉妒而驕傲。他的態度進一步激怒了那些人，于是不是叔叔家的玻璃窗被人砸了，就是他的小轎車被扎破了輪胎。而且有一天，一個女人忽然拉著一個孩子找到廠里來，說他是孩子的爸。叔叔臉不紅心不跳，笑著說，這孩子長得一點都不像我，你也好意思說是我的。他本來就是個愛開玩笑的人，沒想到遇到這種事還能開玩笑，要是攤給別人，說不定早嚇得尿褲子了。我懷疑那個女人偷看了她弟弟丟在家里的舊課本，因為她弟弟跟我同學，我們前不久還聊起初中時讀過的馬克·吐溫的《競選州長》。但叔叔的大度并沒有讓某些人適可而止，他們以為叔叔還真有這樣的事，只是那個孩子長得不像他而已。那好，他們就來找像的。那段時間，大人的目光都在村里小孩臉上逡巡，甚至連路過的陌生小孩也不放過。還真找到了幾個像的，家長要么暴跳如雷，要么如獲至寶。他們把孩子帶到叔叔廠里或家里，說，這個事，你看是公了還是私了？叔叔說，難道長得像我的，就都是我兒子？你到村子里走走，看看是不是跟別人也相像？那些人說，反正是越看越像你。叔叔說，世代的家人哪，我們的血脈都是從一個祖宗那里傳下來的，長得像正常，長得不像才不正常。那些人仍固執己見，叔叔說那好，你們拿出證據來，如果真是我的兒子，我愿負一切責任。那些人說，長得這么像你還不是證據，那要什么才是證據？叔叔說，鑒定啊，親子鑒定啊。那些人說，做就做，誰怕。但他們去打聽了一下價錢，做一次要三四千，他們不想拿，又來找我叔叔，說，你說孩子不是你的，這證據要你拿，這親子鑒定，按道理要你帶孩子去做。叔叔想了想，說，也行啊，不過我只同意帶一個去，你們挑一個吧，若是，就全部是，若不是，你們就不要再無理取鬧了。那些人也想了一下，覺得有道理，便答應了。但在究竟派誰家的孩子做代表時，他們又爭執起來。有的說這個孩子更像，有的說那個孩子更像。有的說眼睛像，有的說鼻子像，有的說走路像，有的說好多地方都像。最后他們就選了那個好多地方都像的孩子。那熱鬧就像村里選什么代表似的，被選上了好光榮，就差沒給那孩子戴大紅花了。那孩子已經讀小學了，為了這事，他已經缺了好幾節課，但大人鼓勵他不要緊，若真的是我叔叔生的，一輩子也就吃穿不愁了，還讀什么書呢，即使要讀，也是到外國去讀，天天喝牛奶吃面包，根本不用吃什么辣條麥麗素了。把那孩子也說得心動了，走在路上也自覺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一時間成了許多人嫉妒的對象。后來在家里也好像自己不是兒子而是爹了，他爹想打他又下不了手，只得打老婆解氣。做親子鑒定前的晚上，他娘殺了一只公雞仔招待他，好像他要上戰場。我們這里的人就這樣，人一高興，雞就倒霉。第二天一早，叔叔的跟班就開著車在門口等他。小孩在他家大人殷切期望的目光里穿戴整齊上了車。擔心叔叔作假，村里還派了兩個德高望重的人跟蹤監督此事。那小孩是頭一回坐上這么高級的轎車，緊張得兩腳并攏。叔叔給他吃巧克力，摸著他腦袋對那兩個村里人說，他要是有這么個孩子就好了。他和嬸嬸一直沒有孩子，嬸嬸懷過，沒保住。據我媽說，嬸嬸后來懷不上了。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村里人才覺得叔叔會在外面有孩子吧。在這方面，叔叔其實是個很老套的人。有一段時間，他為嬸嬸沒生孩子唉聲嘆氣，每次到我家里來坐，我爹娘總是安慰他。這時我爹娘看上去就像是傳說中的嚴父慈母（俗話說，長兄當父長嫂當母嘛）。我從未覺得爹娘對叔叔有那么好過。在我爹娘的影響下，叔叔也變得迷信起來。娘幫他去求佛祖告菩薩，要他到廟里進香還愿，叔叔都老老實實按她說的去做。這時，我娘在叔叔面前顯得很有優越感，而叔叔成了一個好像任憑擺布的可憐人。

鑒定結果出來了，那孩子跟叔叔沒有親子關系。當然，上面注明了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大家都很失望，尤其是那小孩。為了彌補自己給大家帶來的失望，叔叔請他們在城里最高檔的飯店吃了一頓。當然，他自己幾乎什么都沒吃。叔叔給那孩子買了一身運動服和一套文具。聽說那孩子到了家就哭了起來，朝他媽媽發脾氣。他媽說，這能怪我嗎？他爹蹲在那里抽煙，忽然站起來指著她鼻子說，不怪你怪誰，難道還怪我？他媽說，就怪你，折騰出這些事來丟人現眼。他爹說，還不是你自己不爭氣。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愣在那里，然后互相朝對方猛撲過去廝打起來。正鬧得不可開交，一個鄰居闖了進來，說，鑒定上也沒說這孩子百分之百不是人家的，只說百分之九十九點九，說不定這孩子就是那百分之零點一。鄰居的話像支打氣筒，又讓他們鼓起了勇氣。他們又找到我叔叔，表達了他們的意思。叔叔說，既然這樣，就讓孩子到我家里來吧，不過這事要全村人做個公證，我也要把丑話說在前面，如果這孩子是百分之零點一，那其他孩子就不可能是百分之零點一，不可能有這么多零點一，不然加起來就不止零點一。

沒想到叔叔還會繞口令。

村里人覺得有道理，都同意了。

就這樣，叔叔終于也有了孩子了。他做我嬸嬸的思想工作，說這樣真好，不用生不用帶，孩子一下子就長到這么大。縣文化館有個人還把這件事添油加醋寫成一個故事，發表在一本什么雜志上。那本雜志路邊的郵亭有賣，我班上有個同學在家里看到他媽媽買的雜志了，他把它帶到學校來給我看。下課后，尤莉絲把雜志也拿去翻了翻，再看我時，那目光變得很怪。

叔叔說，現在他的生活更有盼頭了，不，他馬上糾正說，應該叫奔頭。好像他以前的生活是一只沒有蛋黃的雞蛋，現在有了。不用說，蛋黃就是他那莫名其妙得來的兒子。他要讓他受到最好的教育，過上王子般的生活。叔叔把孩子從村小學轉到了市里的貴族學校，做了寄宿生，聽說每學期的開銷要好幾萬。周末周初，都會有專車接送。接回來不是直接到家，而是先到縣里的一家接待過國家領導人和外賓的酒店吃飯。孩子像以前的小少爺似的坐在一大桌花團錦簇的好菜前面，還有幾個跟班站在他后面，等他吃好了，才恭恭敬敬把他送回來，搞得像拍戲排練似的。說實話，剛開始村里人把這事當作一個笑料。誰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們無非是想訛詐叔叔的錢罷了。他們樂于看到我叔叔上當受騙，狼狽不堪。但不知不覺中，他們把對我叔叔的嫉妒轉移到這個孩子和他原來的爹娘身上去了。他們在村子里被孤立。他爹如果想跟別人一起曬太陽，對方看到他來了就會走開。他娘在塘邊洗衣服，總覺得別人在諷刺她，讓她很難受。關鍵是他們原來的兒子現在也不怎么搭理他們了，他已經很久沒回他原來的家了。有幾次在路上碰到（他們認得兒子坐的車），他們停下來站在路邊，滿臉期望地想跟車里的兒子點頭哈腰打招呼，但孩子望著車前，好像根本沒看到他們，或者說，故意裝作沒看到他們。他們只有自我安慰或互相安慰了：不管怎么說，他們的兒子是享福了，已經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了，我叔叔的錢以后全部是他們家的了，所以為此受苦受氣也是值得的。他們甚至轉而稱贊起兒子的成熟來：做一件事就要一心一意，才不會引起懷疑。若兒子還拖泥帶水，跟他們藕斷絲連，說不定我叔叔以后不會給他繼承權的。這樣一想，他們簡直就很開心了。他們樂于讓村里人嫉妒。人不就是這樣嘛，自己沒有什么讓別人嫉妒的時候，才會去嫉妒別人，實際上，每個人都想成為被自己嫉妒的那個人。我把自己的心得體會以書面的形式告訴了尤莉絲，終于讓她對我重生好感。

其實，尤莉絲是我在心里稱呼她的名字，你在老師的花名冊上找不到她。她真名叫尤里泗，一個男孩子的名字。它的真正含意是，她家大人希望接著生個男孩，因為她已經有了兩個姐姐，便希望她馬上死掉，不要擋后面弟弟的路。她家因為生多了孩子，屋頂也被掀翻過好幾次。她爹娘后悔在她剛出生的時候沒把她摁到尿桶里。尤里泗，就是詛咒她尿里死。誰知她見風就長，摁都摁不住。那個“泗”字，我估計也是她爹娘隨手拿來給她的，畢竟沒人用“死”字作名字。她是從一個叫“流泗”的偏遠小鎮來到縣城的，她爹娘都在城里務工。起初我以為“泗”的意思是很浩蕩很高大的，像是四條大河，后來查了字典，才知竟然是鼻涕。如此說來，“流泗”豈不是“流鼻涕”？一激動，我差點拿給她看，還好我忍住了。這會讓她多沒面子啊。我想起在哪里看過的一句話：喜歡一個人，就不能傷她面子。我甚至把我字典上的那個字給摳掉了，怕誰會翻到。反正字典上的字有那么多，少一個根本不算什么。加上她頭發有點自然卷，此后我就在心里叫她尤莉絲了。

唉，她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歡她。我懷疑我早戀了。雖然老師一再強調早戀的危害，可我就像坐在過山車上一樣喜歡上了她。我下不來了。

這天，叔叔吸了吸鼻子，說，你們聞到了嗎，怎么有一股怪味，我一聞到這個怪味身上就癢。說著，他的過敏癥好像又要發作起來。嬸嬸對他的話卻有點不以為然，說，這有什么奇怪的，這幾年縣里不是引進了許多廠嘛，連全省最大的鋼鐵廠都進來了。廠多味道就多，要是這個都能讓你犯病，那你根本就不適合在這個地方住了。叔叔很不高興，說，你什么意思啊，不是我不適合這里，而是這里不能適合我。因為種種原因，叔叔和嬸嬸的關系還是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他們現在很少一起露面，往往是叔叔去了嬸嬸就不去，叔叔坐叔叔的車，嬸嬸坐嬸嬸的車。我娘說，看來車多了也不好。我家就一輛摩托，爹往前頭一坐，娘就在后面驕傲地攥住他衣服。

不管怎么說，叔叔依然認定他的皮膚瘙癢跟空氣質量有著必然的聯系。縣里每年的年終表彰大會和勞模獎章并未給他帶來熟悉的快樂。他在會上說了一些讓人不高興的話，會后又去找領導，找工業園。領導說，你說怎么辦呢？難道讓所有的企業停產？再說我們呼吸的是同樣的空氣，為什么你過敏我沒有過敏？這說明不是空氣的問題而是你自己的問題，縣里可能條件不好，建議你還是到市里或省里做個體檢。這話其實嬸嬸也說過，現在聽縣里的領導也這樣說，叔叔不得不重視起來。他到省城最好的醫院去做了一個詳細的體檢，但遺憾的是，什么也沒查出來。他追著醫生問，怎么沒問題呢？醫生說沒有還不好嗎，難道你希望有問題？叔叔說，可我皮膚上的東西，既難看，有時候還癢。醫生說，不過是皮膚老化罷了。叔叔說，我還沒老，怎么我的皮膚就先老了，我不信！他換了一家醫院重做，結果還是一樣。本來，他的皮膚那么好，簡直是陽春白雪。這個詞忽然蹦進我腦海——對，他就是我們村子里的陽春白雪，現在那雪卻像被大家的腳踩了一樣。他垂頭喪氣地從省城回來，站在那里，一副求告無門的樣子。他好像忽然從一個強大的人變成了虛弱和渺小的人。他本事再大，也斗不過空氣。空氣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如果說，食物還是可以選擇的話，那空氣是沒法選擇的。但就在叔叔走投無路之時，一種新的產品信息或技術挽救了他。他看到有人推銷空氣凈化器，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這種東西早在大城市里流行開來了。叔叔趕緊叫人去買，那人正準備出門，叔叔又把他叫了回來，說還是他自己跑一趟。他要再詳細地打聽一下，看哪個牌子的最好。叔叔覺得這段時間雜事太多，以至跟整個社會脫節了，比如有空氣凈化器這么重要的信息他居然不知道。他以前只知道有凈化自來水的。他終于把辦公室和家里都裝上了空氣凈化器，據說花了不少錢。這可不是什么人都舍得買的，我猜想，它就像在給空氣做親子鑒定。我家里連一個熱水壺，爹娘都不會買超過一百塊錢的，他們不可能花幾千塊錢去買那作用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我娘還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個東西完全是捏著鼻子哄嘴的。空氣這么大，能凈化得了嘛，房子又不是潛水艇。娘這幾句話讓我意識到她還是有文化的，畢竟她也讀過初中，就在我讀過的鎮中學，算起來，我們還是校友呢。我說娘，你還是挺有才的。她說，那當然，她讀書時作文還被老師當作范文在全班念了呢。我想，我娘嫁給我爹，真是沒嫁好，現在她哪還有一點當年作文寫得好的女學生的氣概。都怪我外公，想讓我娘嫁城里，結果在城門口滑了一下，把我娘摔到我爹身上了。我家在郊區嘛。我爹一無所長，只因為我娘被城里人騙了幾次，才找了個離縣城近的人嫁了。她認定我爹不會欺負她。實際上，我爹也根本欺負不了她。

娘說，這些東西都是對付心里有毛病的人的。看看，她心里依然頑固地豎立著對城里人以及現代科技文明的偏見。

但它對叔叔的確有用。叔叔每天幾乎是從一個裝有空氣凈化器的房間逃到另一個裝有空氣凈化器的房間。只有這樣他才覺得安全。他盡量推辭一切應酬。能讓別人代替的，他就不露面。若市里或縣里開鄉鎮企業家的重要會議，他必須親自出場，他就悄悄帶上空氣凈化設備。有一次，手下人馬虎了，帶了一個沒及時更換過濾芯的設備，結果第二天醒來，他發現自己的臉變重了，像有什么東西壓在原來的臉上。一照鏡子，見自己眼泡浮腫，身上又開始跳出了紅疙瘩，不抓就癢，一抓就破皮，里面的汁液讓那些疙瘩蔓延到更多更大的地方。開會回來，他已經像一個重傷員那樣把頭臉都裹起來了。手下人給他出了個主意，建議他在關鍵時刻戴上防毒面具，但被他狠狠斥罵了一頓。他說，你這是不安好心，想看我的笑話嗎？想讓我像個笑話在街上大搖大擺嗎？他把那個人開除了。他懷疑對方是他暗中的一個對手故意安排在他身邊的。這樣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現在村里的人，別的事也不愿干，動不動就開個公司建個廠，叔叔免不了被人當作競爭對手。在這方面，目前還是叔叔做得大，他們時刻盯著他，恨不得他出點什么事情。更別說有的摻沙子有的挖墻腳。于是叔叔發現某個人昨天還是他廠里的技術員，今天就跑到另一家廠里當什么助理去了。更害人的是，他們花高薪直接把手里握著大把客戶資源的人挖走，讓叔叔的產品銷量大減。還有，有一天叔叔忽然發現，他辦公室新招聘的文員，竟然是他的一個競爭對手的小姨子。這不是間諜嗎？為此他叫手下人把廠里一些主要部門的人員都做了一個暗中調查，看他們有什么社會背景和裙帶關系，有可疑的立即作出處理。——不過，辦這事的那幾個人又是完全靠得住的嗎？甚至，無數次歷史事實證明，問題往往就出在這些人身上。他驚出一身冷汗，不得不親自動手對調查者也做了調查。那段時間，他真是太累了，往往一上車就睡著了，甚至下了車還沒醒。他的好脾氣也發生了變化。以前，他是村里脾氣最好的人，都好得讓人不耐煩了。比如無論在哪里碰到了熟人，都要停下來遞煙，抽煙，跟對方說幾句話。有一次他叫我坐他的車去新華書店，結果一路他停車了好多次，好像滿大街都是他的熟人。雖然實際上，他的熟人的確也不少，但他好像看到熟人不停車說話就對不住人家似的。要是到外面開會，他總是先在村子里走一圈，別人隨口說了句想買個什么東西，他開會回來就幫別人帶回來了。在這方面，我認為村里人有點過分。現在叔叔沒有以前那個心思了，村里人就在背后指指點點，說他的閑話。在這方面，叔叔沒有我看得透。我們班有個同學為了表現自己，每次都主動在課后把黑板擦得干干凈凈，像鏡子一樣能照出人影來。本來，這是值日生做的，被他搶著做了。老師們也都知道是他做的，校長還在大會上表揚了他。大家都已經習慣他擦黑板了，但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他忘了——人總有忘記某件事的時候，上課鈴一響，老師夾著課本走進教室，大家和老師一樣馬上發現了這個問題，不禁都嚴肅地盯著他，他也忽然反應過來，臉色煞白轉而又通紅。他奔上講臺把黑板擦干凈，在大家的哄笑聲中回到座位上，甚至差點絆倒了自己。不用說，他以前的那些努力都打了水漂。或許只有我沒有嘲笑他，但我也決不會去做那樣的事。叔叔好得過了頭，反而好像被人家抓住了什么壞的把柄。

也許在他們看來，叔叔已經是可以被他們貶低和嘲笑的了。由于過敏癥和皮膚病大大消耗了叔叔的精力，他的企業出現了滑坡。他的一些同行或競爭對手已經超過他了。叔叔還有一個毛病或美德，那就是，只許別人欠他的錢，他不喜歡欠別人的錢。不管是銀行里的貸款還是大家的工資，他都一定要在過年前發給人家，雖然他也很享受別人來找他要錢的感覺，何況他還好茶好酒招待人家。可他的那些競爭對手，哪個不欠銀行幾百萬，要是把銀行的錢還清，他們的資產肯定是負數，可實際上，他們一個個都神氣活現，好像欠錢才是最大的本事，他們的生活比我叔叔嬸嬸奢侈多了，據說有時候，一頓飯不說吃掉一所學校，起碼也吃掉一間教室了。讓叔叔生氣的是，他們明明欠銀行那么多錢，可看起來，他們跟銀行的關系反而更好。打個比方，叔叔跟銀行只是握握手，他們跟銀行卻可以互相拍肩膀。他發現，他每次按時或及時還錢的時候，銀行反而把臉拉長了，似乎在暗示什么，但叔叔不懂，當然更可能是他裝作不懂。可事實就是這樣，那些人越欠銀行的錢，企業的規模和影響反而越大。叔叔不欠銀行的錢，反而漸漸成了老大難。

眼看叔叔要在商業競爭中敗下陣來，但他并不慌張，好像目前的成就早已超出了他的預料。何況他一向引以為傲的那些東西，他們是沒有或很少有的。他騰出一間辦公室來，專門掛那些他叫人裝裱好了的各種獎狀和證書。它們有縣里和市里的，也有省里的。還有什么比榮譽更重要呢，他說。他是不可能讓別人看他的笑話的，哪怕他真的是個笑話。

尤其重要的是，叔叔的皮膚病忽然不治而愈了。仔細想來，似乎源于他那天的一次淋雨。叔叔本來是不怕淋雨的，高興的時候，他甚至還像個孩子一樣去找雨淋。他笑著說淋雨是老天給他洗澡。但皮膚出了問題后，他就不敢淋雨了。下雨天出去辦事，他總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若一滴雨灑在身上，他會像被開水燙了似的跳起來。但那天，他去縣政府辦個事，開始沒下雨，他讓司機把車停在路邊，準備走過去。縣政府門口那個廣場很大，一眼望過去都有些頭暈。他走到中間的時候，天忽然下起雨來，一時間，他像船在江心。等他跑到縣政府門樓下，渾身早已濕透，他想糟了，皮膚又要出問題了。回來時他甚至提前去醫生那里開了藥。現在很多人習慣于自己到藥店里買藥，但他只信任醫生。他從不在藥店買藥，哪怕是普通的感冒藥。他洗了澡換了衣服，等著癥狀出現，沒想到已有的癥狀不但沒有加重，反而減輕了很多。他的皮膚摸上去細膩光滑，而且一點也不癢了，好像剛剛經歷過一次愉快的治療。他很奇怪，不知哪里來的奇跡，思來想去，只有淋的雨跟往常不一樣。難道是雨治好了他的皮膚病？難道他又可以淋雨了？他一拍手，幾乎跳起來。他決定再試一次。

那幾天的天氣差不多，都是沒有規律地下雨。陽光和雨水攪拌在一起，讓雨顯得很亮，陽光則晶瑩剔透濕漉漉的，好像整個世界都飄蕩在紛披不斷的露珠之中。新來的語文老師站在黑板前望著窗外說，真美。看來她又要寫詩了。這學期我們換了三個語文老師。第一個到年齡退休了，帶著依然沒有跟我們講清楚隱喻和象征的區別的遺憾。第二個是個女老師，國家開放二孩政策后，她的肚子像實驗室的燒瓶一樣迅速鼓了起來。她休產假了。第三個也是女老師，剛從市里大學來的實習生，走路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的，充滿了童趣。第一次給我們上課時她就說她喜歡寫詩。生活多么美好，同學們，為什么不寫詩呢？不寫詩她簡直要失眠。她是這么說的。所以每當她忽然站在那里不作聲或忽然沒頭沒腦說起什么來的時候，我便知道她又要寫詩了。她像被飯團卡住了喉嚨似的翻著白眼，這時我很想給她遞上一本新華字典（雖然我暗暗摳掉了一個字）或一把標點符號。因為有幾次，我看到她給我們看的她寫的詩歌里有明顯的錯別字或錯別標點。這時她緩了一口氣說，你們看，那個人在干什么？我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見操場邊的雙杠上，一個人正在那里做運動。我眼熟，仔細一看，竟然是叔叔。他的車就停在旁邊，他只穿了背心和運動短褲，渾身濕漉漉的。下了課，我跑過去問他，叔叔你怎么在這？他說，路過，忽然想到學校有雙杠，就來運動一下。我說，你衣服都濕了，怎么不躲躲雨？他朝我眨眨眼睛，說，他就是想淋雨。

后來我才知道他為什么要跑到我們學校來淋雨，這里沒人打擾他。在村子或縣城附近，他熟人太多了，不但脫衣服淋雨會被人家認為不正常，而且中間肯定還會被人家打擾。或許他來這里，還因為我在這里讀書。想到這里，我內心涌起一股暖流。我又想起他帶我去新華書店時的情景。他把我往書店里一推，就像把一頭小牛推進一片草場，說，你盡管挑，把喜歡的都挑上。他朝女店員笑笑，就到門外抽煙去了。說實話，我喜歡聞他抽煙后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味道。我以為那就是男人成熟后的味道，我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味道。有一次，我從爹的煙盒里偷偷抽出兩支煙帶到學校，躲著抽了，然后走進教室，看尤莉絲有什么反應。我瞄著她，但過了半天她也沒什么表示。我說你聞到什么味道了嗎，她說沒有，緊接著追問，什么味道啊？我本想朝她呵一口氣，但那樣她很可能大驚小怪尖叫起來，我只好咽了口唾沫，淡淡地說，沒什么味道。看來一個男人有那樣成熟的味道，是長期醞釀的結果，用老師的話來說，是不能一蹴而就的。

叔叔淋了幾次雨，皮膚病就這樣不治而愈了。他頓時渾身是勁，好像以前那些過敏或皮膚病像繩索一樣捆住了他的手腳，現在他可以放開大干一場了。他下決心要做些跟以往不一樣的事情。他說，現在煙囪多了，空氣也不好了，他的廠子要慢下來，不能再那么快地發展了。他說，有時候，退步反而是進步，要看你把哪里當作目的地了，如果你忽然發現你追求的東西，就是你以前扔掉的，那就不用追了，回頭把東西撿起來就是。有天晚上，他到我家來聊天，跟我爹說，現在空氣和水被污染了，糧食和蔬菜也重金屬超標了，飼料里都有激素了（看來叔叔也沒少關心時事啊，雖然他從不上網，手機也只用通話功能），你說，這又何苦呢？小時候我們吃的東西既沒有污染也沒有激素，現在想吃個野味多難，花了錢不說，還不一定是真的，可我們小時候不知吃了多少野味，是吧？后來都吃膩了，才拿到街上去賣。所以現在這么發展下去，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叔叔一副既嚴肅又憂心忡忡的樣子，讓我爹媽也跟著嚴肅起來。但內心里，他們肯定又不以為然。他們跟叔叔畢竟處在不同的階段。什么階段呢？叔叔想吃紅薯想吃野菜。他嫌我們這里的紅薯不好，特意叫人開車到好遠的深山里去買。爹娘則恨不得天天大魚大肉。娘說，她小時候吃紅薯吃得想吐，現在一看到它就反胃。只有在吃肉的時候，理想才好像在她臉上有了著落。

叔叔決定栽樹。工業園那一帶，空氣十分不好。好多人家新房子的欄桿都很快上了銹，看上去像是褐色的蟲粉。好多樹都半死不活的，樹枝和樹葉也好像上了銹。有一次，上面來檢查，是用綠色油漆蒙混過關的。過年前那段時間，往往是廠里忙不過來的時候，以前生意好的時候，貨都供不過來，拉貨的車在外面排了隊，要插隊得找人批條子。現在叔叔卻停產三天，號召大家在廠房內外都栽上他花大錢在外面買來的樹苗。在同行的嘲笑中，他一下子把廠房變成了公園。為了讓大家執行他的指令，他甚至破天荒提前把年終獎發到了大家手上。

沒多久，大家就要佩服叔叔的先見之明了，甚至有人認為是叔叔起了模范帶頭作用。我們縣地處三省交界，和工業園隔江而望的是另一個省的棉花基地，他們到上面去告狀，還請電視臺的記者來采訪報道。他們說，自從我們縣這個工業園創建以來，他們的棉花質量就直線下降，雪白的云朵一樣的棉花，全部變成黑的了，根本賣不出去，“當地農民欲哭無淚”，電視里是這么說的。不但棉花，水果蔬菜也是一樣，橘子吃著苦，茄子變了形。有人直接說這事本來也沒什么，但對岸有人在外面當大領導，這一下，就引起重視了，省里馬上派來了檢查組，首先就把前不久頒發的“綠色工業園”的錦旗收回去了，縣領導也跟著挨了罵。不用說，等檢查組走了，縣領導下面的各級小領導也挨了罵。這時有一個人忽然想到我叔叔栽樹的事，當然，他提起這事，是因為叔叔的廠房在他管轄范圍內，他可以把我叔叔的功勞據為己有。縣領導一聽就來勁了，他是外地人，調到我們這里來不久，還不了解我叔叔。他不知道我叔叔在前些年是多么風光，跟縣長局長們經常見面，他們有事情會找我叔叔幫忙，而其他人也會通過我叔叔去找他們辦事，比如我的一個遠房表叔就是叔叔幫忙調進縣一中的。這可不容易，要縣長親自簽字呢。

新來的縣領導覺得我叔叔的辦法可以推廣，就這樣，叔叔忽然又從后臺走到了前臺。他說，他本來就不是為了賺錢而辦廠的。他要的是前傳后度，要的是造福一方。他車上不掛菩薩像，家里和廠里也不掛財神爺，但一有什么事情，他總是最先出錢，而且出得最多。他重新成了縣里的企業明星，而且比以前還多了“綠色”和“環保”這幾個字。誰也沒想到，叔叔的方向，成了全縣發展的方向。在這方面，大家不得不佩服叔叔的先見之明。的確，叔叔似乎真有這個本事。前些年大家都不要農村戶口，花錢去買城市戶口。我爹娘花了幾乎是全家一年的棉花收入給我姐買了個城市戶口，想讓她嫁到城里去，結果她剛嫁過去，我姐夫就下崗了，而且他還有一身惡習，好吃懶做，賭博，酗酒，人還特老實，被人欺負了還說人家好。我姐也跟著變俗氣了，在超市里總是偷偷剝一點什么塞進嘴里，哪怕跟某個局級干部在一起吃了個飯打了個牌，也要在別人面前吹半天。叔叔說我姐過得不好，我爹娘要負一大半責任，都是他們貪圖人家的城里戶口了。而叔叔和嬸嬸到現在都還是農村戶口。不是他舍不得花錢，也不是沒有機會，其實他們在城里買了房子就可以直接辦農轉非，但他就是不辦。那年，他一買房子，房子就大漲價，好像他能點鐵成金。大家說，他（指我叔叔）肯定是得到了什么內部消息。不過也有人不同意，說，最先買房子的其實不是正兒八經的城里人，而是我們鄉下人，他有個親戚是縣里的一個局長，到前兩年才買房，可這時房價已經老高了。以前房價低的時候他沒上心，仗著有單位的房改房，總以為房價會降下來，沒想到越漲越高。如果真有什么內部消息，他們肯定比我叔叔先知道。最后他們一致認定，我叔叔就是有先見之明。叔叔聽了，微微一笑。他不笑還好，一笑好像越肯定了大家的判斷。好多人雖然還住在村子里，但戶口早已遷到縣城里去了。沒想到，現在農村戶口開始吃香了，聽說好多城里人都在找關系弄農村戶口了。叔叔的又一次先見之明讓大家既嫉妒又佩服，他們后悔自己把農村戶口丟了。

我也想知道叔叔為什么總有這樣的先見之明，便問他，他輕描淡寫說道，我哪有什么先見之明，不過是記得你爺的話罷了。我回去告訴爹，爹說你爺是說過這樣的話，可那不是老皇歷了嘛，誰曉得老皇歷還這么管用呢。晚上我聽娘跟爹說，你記得老頭子還說過什么了嗎，讓我們也好有一回先見之明。我爹用力想了好久，忽然說，老頭子老是說，樹怕剝皮，人怕傷心，這話可有用？我娘很不滿意地翻了個身，嘟噥了一句什么。

沒想到，沒多久，縣里就開始推廣叔叔的栽樹經驗了。爹娘這才恍然大悟，說，我們又錯過了一次好機會啊！現在我每次回家，都能聽到他們在飯桌上或其他什么地方討論這些問題，看我爺還說過哪些有預見性的話。但他們終究是有眼無珠，往往事后才發現我爺某句話里的深意，好像叔叔在前面寫文章，我爹娘跟在后面注釋。不過他們自認為這注釋也給他們帶來了榮光。爹在外面辦事，總是裝作不經意提起我叔叔的名字，說我叔叔是他弟弟。

整個工業園已經都像叔叔的工廠里那樣栽上了樹。聽說縣里的領導嫌樹長得太慢，后來派人到鄉下去找樹花錢直接挖。我們村里有兩棵已經長了好幾十年（有人說有一百多年）的樹也被挖走了。這一下，又有人埋怨我叔叔，說都是他惹的禍。叔叔也不作聲，只叫人補栽了一些小樹。

但不知怎么回事，叔叔的皮膚病又犯了。他以為又要淋雨，便跑到我們學校來翻雙杠，但那天沒下雨。過了兩天，正在上課時，我聽到外面噼里啪啦下起了雨，不禁趁老師轉身板書時往窗外一瞅，果然看到叔叔正倒立在雙杠上。周末回家我才知道，這次淋雨并沒有給叔叔帶來好運，他的皮膚潰爛得更厲害了。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有的地方像被燙傷，起了泡，有的地方掉了一層皮，鮮肉顫動。我從未看到在我心目中一直是英雄般的叔叔現在竟是這般慘相，他蜷縮著身子，顯得那么可憐。即使是這時他還安慰我，說不要緊，一切會好起來的。他聲音沙啞，我不禁鼻頭一酸，滴下淚來。

縣醫院請了外面的專家來會診。他們拿著叔叔的各種化驗報告，在醫院二樓那間寬大的辦公室里討論起來，但一直沒個肯定的結果，不免爭論起來。有的說是頑固性濕疹（這種病我小時候也有，記得醫生給我打一種奶白色的針劑），有的說是免疫系統的問題，有的說是空氣或重金屬污染帶來的，還有的說是因為現在很多食品都是轉基因的。后來他們決定用排除法去排除一個個嫌疑病因。為此他們又對叔叔做了一番仔細檢查，具體我也不懂，好像還牽涉家族遺傳，連我爹也被叫去抽了血。一個醫生居然不知道我爹和叔叔是親兄弟，氣得我爹差點要揍他。不過這話傳開后，還真有人嘀咕，因為我爹和叔叔在相貌和性格上的確是差別太大了。

然而這不解決問題。專家前前后后會診了好幾次，什么方法也試了，叔叔的皮膚病依然時好時歹。嚴重的時候，村里人晚上都能聽到他抓撓時的慘叫，他好像電影里的革命烈士一樣在遭受嚴刑拷打。好在白天，癥狀又減輕了些，不然他沒法做事。他說再這樣下去他就要把廠子交給別人了。不久他到北方出差了好幾天，回來后嬸嬸問他在那邊身上怎么樣，叔叔愣了一下說，奇怪，在火車上還有點不舒服，但到那里就忘了。他完全忘了自己皮膚不好，或者說，完全忘了皮膚這種東西。就像我一個老師說的，當你意識到身體上某個器官的存在的時候，很可能它已經有問題了。這話我越想越有道理。現在反過來，叔叔沒意識到皮膚的存在，那就說明他皮膚沒什么問題了。嬸嬸趕快叫他把這個情況告訴專家，他們果然很感興趣，向他詳細打聽出差過程。開始他們也沒發現什么，不過是在哪里開會，在哪里吃住（當然，對飲食之類，他們還是盤問得很詳細的），到什么地方去參觀考察了，等等。其中一個專家問到了天氣——其實也不是問，可能是出于客套、敷衍或沒話找話。也許在他們看來，叔叔這種疑難雜癥根本不值得他們花這么多時間來對付，雖然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找出對付的辦法。叔叔便忽然記起來，到那個城市剛下車時，淋了一場雨。他多次到那里出差，對那個城市比較了解，從車站到賓館很近，走路只要二三十分鐘，他想走走路看看街景，沒想到半路上下起雨來，這時還是清晨，路邊的店鋪還沒有開門，好多公共設施也是關閉的，幾乎無處可躲，跑到賓館時，早已全身濕透。叔叔回憶起來，他就是這時候開始“遺忘”了他的身體的，直到返程回到我們市里坐上到縣城的出租車才忽然又想起來。專家說，明白了明白了。可叔叔不明白。專家說，把這次淋雨跟你以前的幾次淋雨連在一起，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你去的那個城市是全國著名的工業城市，也是著名的重度污染城市，下的雨是酸雨，剛好對你的皮膚病起到了抑制作用。現在你們這里空氣比以前好，淋雨自然起不到這樣的作用了。叔叔說，要酸還不容易，我洗澡時放點醋不就好了？專家說，醋本來就殺菌，但你的這個皮膚病，光有醋酸不解決問題，酸雨的成分很復雜。叔叔說，那可以按它的成分配制出藥來吧？專家說，沒那么容易，目前的技術，根本沒辦法把它的成分完全搞清楚，哪怕少了一樣細小的成分，效果也會完全不同。這個就像糧食釀造酒和酒精勾兌酒的區別，它們的主要成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相似或完全一樣，但起決定作用的往往是那百分之零點一。叔叔說，照你說的，我當初根本就不該栽樹？專家說，栽樹當然好，治理污染也當然好，但對你的皮膚沒有好處，這也是客觀事實，因為你的皮膚很特殊。古人不是說，難得糊涂嘛，你的皮膚太聰明了，太不懂得糊涂了，哈哈哈。專家笑了起來。

叔叔顯然不這樣認為。他認為是自己體內濕氣太重了。最近他認識了一個學中醫的人，那個人說，事情不是明擺著的嘛，你那不叫過敏，叫上火。他走南闖北，見過許多容易上火的人，北方有的人吃南方的東西容易上火，南方有的人吃了北方的東西容易上火。說著，他給叔叔開了個方子，叫叔叔到藥店抓藥。叔叔按他的方子煎藥服用了，誰知那火不但沒被撲滅，反而燒得更旺了。叔叔說，那火不但在外面燒，還燒到他里面去了。他感覺嗓子眼火燒火燎的，連小便里都有火。他撒尿時好像撒的不是尿，而是一朵朵火苗。那個人一拍腦袋，說，你這個火是虛火，不能吃降火的藥，應該吃升火的藥，來以毒攻毒。他還真神奇，把叔叔的內火降下去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但我們顯然都高興得太早，第二天一早，嬸嬸便發現叔叔臉色蒼白，嘴唇發紫，不禁嚇了一跳。叔叔起床后穿了長袖衣服還覺得冷。其實已經快到夏天了，好多人穿的都是短衫。叔叔照了照鏡子，見自己的舌頭上像是鋪了一層雪。他趕緊打電話把那中醫找來。那個人給叔叔把了把脈，說，很麻煩啊，如果是陰虛火旺或陰盛陽衰都好說，而你這種情況恐怕是陰陽兩虛，這就麻煩了，就好像摁下葫蘆起了瓢。叔叔說，那怎么辦，難道讓我等死嗎？這個“死”字嚇了大家一跳，嬸嬸馬上哭了起來。叔叔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我還沒死呢。那個人嘆了一口氣說，看來只有一個辦法，你離開這里，這個地方已經不適合你，或者說，你已經不適合這個地方了。叔叔跳了起來，說，胡扯，我都在這里生活幾十年了，你居然說我不適合這里？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因為身體的原因，叔叔的性格悄悄發生了變化，他越來越容易生氣，罵人，摔東西。有一次，我在路上碰到他，跟他打招呼，他竟然理都不理。還有一次，他到我家里來，不知怎么回事，跟我爹吵了起來，而且眼看著要動手了，我趕緊跑過去想把他們拉開，叔叔像不認識我似的一甩胳膊，把我推倒在地。我很傷心。他跟嬸嬸的關系也徹底破裂了。他懷疑嬸嬸有別的男人，他甚至叫手下人去跟蹤嬸嬸和他的懷疑目標，但不久他對執行跟蹤任務的人也不信任了，便又派另一個人去跟蹤那個人。嬸嬸說，夜里叔叔好像全身都痛，哎喲叫喚，但天一亮，他又精神抖擻起來。他每天要花好長時間照鏡子，好像鏡子能讓他身體健康或脫胎換骨。他忌諱別人提到皮膚、癢或疾病之類的詞。有時候，他一個人坐在那里發呆，看上去是那么可憐。雖然他看起來已經不認識我了，我還是忍不住靠近他。有一次，他忽然叫出我的名字，要帶我去書店。我鼻子又一陣發酸。我希望他快點好起來。為了他的身體，我甚至希望天空不要那么藍，也經常下北方城市的那種酸雨。嬸嬸督促他去做體檢，他固執地以為嬸嬸這是要謀害他。體檢結果出來，他的血壓和血糖都有不同程度的升高，以前看起來遙不可及的一些富貴病和老年病提前來到了他身上。現在他每天要花大把時間上廁所。嬸嬸說，他不是頻繁地上廁所就是蹲在衛生間里半天不出來。他的工廠則經歷了從未有過的動亂（如果新來的語文老師在我旁邊，她一定會口齒伶俐地指出我應該用“動蕩”而不是“動亂”，可她不知道用錯字或詞的快感），據說因為他管得太多，很多人已經對他心生不滿了。我知道，叔叔的這個毛病倒是由來已久，比如明明是他不懂的，偏偏要去指手畫腳，看上去比別人還懂，別人聽了他的結果就壞了事。現在他的這個毛病更嚴重了。而且因為看不到廠里的前途，走的人更多了，留下的基本上是走不掉或沒人要的。他們假公濟私或消極怠工，整個廠房彌漫著一股懶洋洋的沒落氣息，好像太陽不再升起，喪鐘天天在鳴。叔叔有時候也到里面巡視一下，把大家召集起來，他站在臺上說幾句。下面鼓了鼓掌，連叔叔自己都知道那些掌聲不是真的，但他裝作不知道。不然，他站在那里沒法下臺啊。看到叔叔成了一個我不喜歡的人，我很難過。

值得或不值得一提的是，叔叔收養的那孩子，因為飲食沒有控制，身體過分地膨脹起來。小小年紀，他的身體已經是同齡孩子的兩三倍。有時候，他幾乎坐不進小車。他走到哪都好像是個笑話，結果搞得他不想上學，躲在屋子里不想出來。他爹娘知道了情況，很著急。說實話，在我叔叔剛開始出現精神狀況反常的時候，他們還是很高興的，以為他們馬上可以得到叔叔的財產了。現在看來，有麻煩了。那孩子好像把叔叔的病也給傳染了，容易發脾氣，撞墻，摔東西。他不敢對我嬸嬸怎么樣，但對保姆和叔叔的手下人，那簡直不把他們當人。叔叔對他倒是挺寬容，無論他做什么和怎么做，叔叔都由著他，大家都不明白叔叔為什么要這樣。他們一個坐在客廳這頭，一個坐在客廳那頭，有時候他們坐得很直，有時候則完全是癱坐。實在沒事干，他們就互相數腳趾頭，數來數去，竟然數出了無窮的樂趣，村里人老遠都能聽到他們的笑聲。叔叔犯病的時候，那孩子好像也犯了病。他的病甚至比叔叔還要嚴重，他像是一個面團堆在那里，爬起來都要喘半天氣。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看他吃東西，好像他的嘴巴是一個無底洞，而且那個無底洞的開關是壞的。然后跟著他身體的其他開關也壞了。他的手指和腳趾都變了形，有的地方腫得像生姜，到了晚上，痛得睡不著覺，嚴重時都不能蓋被子，好像被子里藏著千萬把刀子，一挨著，他就大叫起來。他爹娘想把他接回去，但他怎么也不愿意。叔叔也不愿意。叔叔對他們說，我家里是菜園門嘛，你們想進就進，想出就出？他爹說，你不要臉，他又不是你兒子，是我兒子！叔叔說，這個可由不得你，孩子有自己選擇的權利，再說，當初你們可是要我去民政局辦了手續的。

身體好的時候，叔叔就帶著那孩子——只有叔叔把他當寶貝，我爹娘還有嬸嬸以及村里大多數人都叫他“那孩子”，似乎他沒有自己的名字——到城里去玩。這幾年，縣城里變化越來越大，好玩的地方越來越多了。有一次，老師帶我們去爬山，在山頂鳥瞰縣城，我怎么也不相信那是我們縣城，它漂亮時髦得像一個海邊城市。小時候，我戴著紅領巾也爬了一次山，當時看到的縣城就像一個破工廠。那時候縣城里其實沒什么工廠，只有一個織布廠、一個啤酒廠、一個五金廠，再往前面去，就是碼頭、木材廠和砂礦。現在到處是工廠，僅當時的砂礦所在地，現在就有十幾家工廠在那里，整個縣城反而不像工廠而像一座宮殿了。叔叔帶那孩子坐了快艇，玩了游樂城，他們笑得很開心，根本看不出是有病的人。在酒店里，叔叔點了很多菜，點少了那孩子會哭。然后去最高級的商場買了一大堆東西回來。他們一高一矮，一瘦一胖，走在街上成了縣城里的一道風景。那些東西買來后就堆在那里，基本上不會用，時間長了，嬸嬸就要叫人來處理。我每次看到嬸嬸，見她總是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

有人提醒叔叔，孩子這是有病，要治療。叔叔勃然大怒。那個人不知道我叔叔現在最聽不得一個“病”字。其實誰都知道那孩子有病，但沒人敢提。要是說那孩子是富貴病，叔叔更饒不了你。他會很生氣地瞪著你，說，要是富貴能讓人得病，那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想大富大貴？這種話你也相信？叔叔不相信的東西越來越多了，比如他不相信有人不喜歡錢，有人不想當官，有人不要土地，有人不想結婚，有人不要孩子。

那孩子的大人又找上門來，說我叔叔這是想用計害死他們兒子，要到法院去告他謀財害命。叔叔似乎恢復了他的好性情，笑著說，謀誰的財？你有什么財讓我謀的？我怎么害孩子性命了？孩子爹說，你天天帶他吃那么多東西，就是想把他吃出病來，你這叫美食計！忽然想出這么一個好詞，幾乎讓他的憤怒減輕或消失，因此他又咬緊牙關，說，一定要到法院去討個公道！叔叔說，你們還是省省心吧，我自己的孩子，我愿意讓他怎么吃就怎么吃，關你們什么事？那孩子的娘終于忍不住了，說，不是你自己的孩子，你不會心疼，我不要他在你家住了，讓他跟我們回家，我承認他不是你兒子，當初我們騙了你，總行了吧！叔叔說，不能由你們說了算，萬一要孩子回去，也要走正當的程序。

估計叔叔跟那孩子真是有感情了，那孩子跟大人回去時，哭哭啼啼的。叔叔還是以孩子的名字存了一筆錢給他，雖然嬸嬸不同意。

這件事讓大家議論了一段時間。有人說，不管怎么樣，孩子是無辜的，干嗎要讓他受這樣的罪呢？另一個人說，當初你不也說你兒子是他生的？這個人就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別看他（指我叔叔）見人一臉笑，其實是很陰險的，把一個孩子整成這樣，拿多少錢都補不回來，幸虧不是我家孩子。接著他們翻找陳年往事，企圖找出幾件對我叔叔形象有損的事情來。

不過說實話，叔叔也的確做過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曾經說過的，他有錢也不肯及時發給大家，總要讓大家找上門來，讓他好煙好酒招待一番才給。那年，他把一塊地皮賣給我家做房子，本來說好是一整塊棉花地的，結果后來只給了一半，另一半他借口說我爹不肯多付錢賣給了別人。為這事，我爹大半年沒理他。我娘甚至都不屑于說他的名字，別人提到，她也只是從鼻子里哼一聲。就說他跟村子里那些女人的關系吧，其實也不是空穴來風。有時候，他的確喜歡跟她們開些半葷不素的玩笑，而且那幾個女人，或者皮黃瓜瘦或者牛高馬大，我爹說她們加起來也抵不上嬸嬸一個腳趾頭好看。他實在不懂叔叔為什么要這樣做。他跟我說，你叔叔要是在城里找了個什么女人，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叔叔嘴上說辦廠不是為了賺錢，其實，他是個離了錢就走不了路的人，不然，縣里那些大領導，誰會理他。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送了那么多東西，人家當然也不好意思對他怎么樣。逢年過節，菜市場的豬屁股基本上都讓他買走送人了。別看他在村子里這么風光，其實很多人不知道，他在那些縣長局長家里，也只有坐桌子角的份，甚至有時候座位都沒有，只能站著。他總想巴結他們，又怕別人瞧不起他。他在這個人跟前說跟那個人很熟，在那個人跟前又說跟這個人很熟。好多時候他都是死要臉面子活受罪的。他對每個人都那么好，是因為他什么人也不敢得罪。爹說有一次，他到城里辦事，看到叔叔抽著煙，在路邊等人。他辦好事回來，見叔叔還站在那里，腳下一堆煙頭，他不禁奇怪，問叔叔在干嗎，叔叔說剛才碰到一個局長，那人叫他等一會兒，有點事要叫他辦，結果等了半天，那個人還沒來。他說，你不曉得打個電話問問嗎？叔叔說，人家說好了的，怎么好問呢，說不定人家有什么事，一時抽不開身，打電話不更給他添麻煩嗎？說到這里，我爹神情里透出一種聰明勁和優越感，說，看你叔那樣子，實在可憐，犯得著這樣嗎？我忽然想起一事，說，不是說，老板們經常要陪那些領導打牌嘛，我怎么從來沒看到過叔叔打牌呢？我爹似乎想說什么，又沒說，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叔不打牌，但別人打牌的時候，他會在旁邊看，給他們端茶倒水跑跑腿，安排個夜宵按摩什么的。有一次，一個局長的老婆，說衣服上的一粒扣子在打牌回來的路上掉了。那是一件很特別的衣服，扣子更特別，別說縣城，就是市里和省城也不一定能買到，扣子掉了，整個衣服也就穿不出去了。局長老婆很傷心。你叔忽然一拍胸脯說，我去找回來。他花了兩三個小時，還真把那粒扣子給找回來了。

或許，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叔叔的另一面吧。

叔叔已經習慣于長袖長褲。他也越來越離不開空調和各種凈化器。在他的影響下，他辦公室的人也不穿短袖。他看到別人穿短袖就會受刺激。他進一步規定廠里的女工不能穿裙子，她們裸露光潔的皮膚讓他不舒服。叔叔好像成了一種弱不禁風的植物，只能待在溫室里。

沒有人想到，他忽然死了。

大家找到叔叔的時候，他已經漂在江水的下游兩三公里的地方。他的身體被岸邊的樹蔸掛住了，衣服被撕成了條形碎片，幾乎赤身裸體。他那么怕露出自己的身體，結果死的時候整個身體幾乎都暴露在日光之下。經過浸泡的皮膚比我們平時看到的他的皮膚好看多了，幾乎恢復到以前的那種純潔無瑕，只是整個身體大了不止一號。膨脹掩蓋了他的所有病癥和傷痕。公安局來了人，通過調查他們得出的結論是，那天晚上，我叔叔一個人開車出去。監控視頻里顯示，一個跟班想給他開車，他拒絕了。他穿過工業園，往江邊的方向駛去。這是叔叔最后的有證據的活動軌跡。因為某種原因，江邊那段沒有視頻監控。叔叔的車停在工業園的排污管附近。那里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很多人都知道水下面的秘密，在被江對岸告狀之后，工業園的幾家大廠悄悄把排污管從地底直插江心。這就是水面上經常會漂著幾條死魚的原因，有時候還會看到一些鳥在盤旋啄食。叔叔的衣服還在車里，這說明他是赤身下水的。他想到排污管附近游泳，以為那里的水對他的皮膚有好處。他水性很好，可以憋氣潛水好幾分鐘。越往下去，水被污染的程度越深，他也就越覺得舒服。但他沒想到排污管會有那么大的吸力，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被水管吸了進去，又不知過了多久，才被吐了出來。

這是公安局刑偵大隊的最終認定。

問題是，他怎么就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呢？

這時有人注意到江邊有塊牌子，上面寫著：此處危險，禁止游泳！當然，這樣的牌子江邊有很多，因為每到夏季，江邊總會發生淹死人的事情。但那是在老城區，尤其是學校附近。有一次，三個初中生放學后去游泳，結果都淹死了。所以政府相關部門在江邊危險地段都豎立了這樣的警示牌。雖然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人到排污口來游泳，甚至恰恰相反，大家還唯恐避之而不及，但工業園管理區還是防患于未然。藍底白字，跟高速公路上一樣，就是晚上也能清楚看到，叔叔怎么就沒注意到呢？

那段時間，我沉浸在悲痛中，也沉浸在懷疑中。這件事過去了很久，我又跟爹提起它，爹沉默良久，說，你叔叔根本不認識字。

我很驚訝，說，怎么會？我怎么從來就不知道叔叔不識字？

爹說，你叔叔隱藏得很好。跟他打交道的那些人，誰都沒看出來。他小時候太頑皮了，腦子又活，但就是進不得教室，一上課就睡覺，而且還說夢話，搞得老師沒法上課，后來他干脆就不讀了。

難怪叔叔從不打牌，也不看報紙和電視。

難怪叔叔喜歡我，可能因為我在課堂上也會說夢話。

我記起來，叔叔每次帶我去書店，總是把我往里一推，自己從不進去。他站在門外望著里面。有幾次，我挑好書他過來付款，別人問他書上的什么問題，他總是把我推到那人面前，有些驕傲地說，這個，我侄子就可以告訴你。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