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鮑照樂府詩《擬行路難》十八首的抒情性

鮑照是南朝劉宋的著名詩人，與謝靈運、顏延之并稱為元嘉三大家。沈約在《宋書》中評價鮑照“文辭贍逸，嘗為古樂府，文甚遒麗”，在當時仍沿襲東晉門閥士人“清望”之風的詩壇中，鮑照繼承漢魏詩風的創作可謂是特立獨行，與另一些文人重玄理、重清望的詩風十分不同，其詩作多有現實寫照，抒發憤懣無奈之意，《擬行路難》十八首就是這類詩風的代表作。

一、鮑照身世對其思想的影響

文學創作與作者的身份閱歷、思想性格、文學總體風貌密不可分，鮑照的作品也體現了個人的出身背景和生活經歷。

鮑照出身不高，其作品中常提及個人身份地位，如在《拜侍郎上疏》中稱：“臣北州衰淪，身地孤賤。”I晉室南渡，盛族率先過江，在南方的基本是清流雅望之輩，留在北地的都是門第稍次的士族，而鮑照是北州士人，渡江之后淪為寒微，即便走上仕途也不能進人“清流”。鐘嶸在《詩品》中感嘆道：“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3可見鮑照雖才華卓越，但因為門第不高，沒有取得顯赫的宦名。鮑照雖在作品中屢屢自稱“寒微”之人，但并沒有自輕自賤或因為門第不高就認為“入世”無望，和謝靈運一類注重“清望”風氣的門閥士人相比，鮑照呈現出強烈的“入世”愿望，《南史》中記載了鮑照拜謁劉義慶一事，足可見其壯志雄心與政治抱負。[4

門閥制度下，寒門士人入仕艱難，門閥士族掌握著進入官場的“鑰匙”，像鮑照這樣的寒微之人沒有公平公正的人仕升遷路徑。鮑照想要拜見臨川王劉義慶求一個文學侍從的職位，“位卑”的他不惜“貢詩言志”，以此向劉義慶言明自己的志向，展露才能，表現出激切的姿態。這種激切也隱藏著深刻的悲哀和無奈。寒門子弟只能通過依附盛族求得一官半職，鮑照所求就是展露才能，不要浪費年華、空懷抱負。

鮑照的滿心壯志與急切“人世”的心態也反映到其文學創作當中。“本輕死以邀得，雖糜爛其何傷。豈學山南之文豹，避云霧而巖藏。”（《飛蛾賦》）詩人寧可“糜爛”，也要一展才華，不愿做“山南之文豹”，害怕受到傷害而躲躲藏藏。鮑照借物抒懷，實則以飛蛾自比，表達可以為了成就功名拼死一搏的決心，從中也可窺見鮑照的性格傲岸狂狷、耿介直爽，與既希望“入世”，又選擇“避世”的“清望”之流不同。

在當時的門閥制度之下，寒門背景是鮑照仕途上的阻礙，但正因身處寒微，屢次嘗試仍不得志，鮑照更能感受到寒門進取的不易，在壓抑境遇之中他控訴政治不平等的現狀，同時觀照現實，以游子、征夫、思婦、下層士人的不平遭遇等為主題，在作品中寄寓憤懣不平之意。

二、鮑照樂府詩的抒情特征

鮑照以詩歌見長，在其詩歌作品中，樂府詩的地位尤為重要。蕭滌非在《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中說：“照少有才思，弱冠游京師，嘗為《行路難》諸古樂府，文甚道麗，名震都下。”{鮑照現存詩歌兩百多首，樂府詩就有八十余首。鮑照擬作的樂府詩拋棄了玄理的影響，繼承了漢魏樂府的敘事抒情傳統，常有隱喻現實之作。

（一）承漢魏樂府之風

漢魏樂府的傳統與其功能特征相關。《漢書·藝文志》曰：“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因此，隱喻時政、諷喻現實是漢魏樂府的傳統之一。晉宋之際的詩人復興詩歌傳統，繼承樂府詩藝術傳統，促成了擬漢魏樂府詩創作的繁榮。但是他們基本上是繼承了沿襲舊主題、舊題材的模擬作風。[在此影響下，鮑照也有擬作樂府詩，相比于謝靈運帶有說理的詩風，鮑照的樂府詩沿襲了漢魏樂府的抒情視角，詩歌偏重敘事，繼承了漢魏樂府的語言風格。比如《代出自薊北門行》體現了隱喻時政的傳統。此詩雖主要描寫戰爭，但也交代了政治環境“烽火入咸陽”，與政治事件相聯系，暗喻忠良亂世救國，勸誡君王辨識忠奸、重用良臣。

鮑照在沿襲傳統的同時也在不斷拓展新題材。以其樂府詩題中的“代”為劃分標志，如《代東武吟》《代出自薊北門行》《代結客少年場行》《代東門行》《代白頭吟》等，對比可發現鮑照不限于舊題擬作。葛曉音認為，用代字題的樂府詩大都有個人寄托，不加代字的樂府詩則多是模仿之作，沒有個人寄托。可見，鮑照的創新在于個人情感寄托的直接或間接的抒發。

除了內容風格，鮑照樂府詩對漢魏樂府的繼承與發展還體現在題目與表意上。鮑照對樂府的仿擬既有以舊題表舊意，如《代陳思王白馬篇》與曹植的《白馬篇》同寫壯士建功立業的決心，雄健激昂；也有一小部分以舊題取新意，借用傳統樂府題目表達自己的情感，如《代東門行》《擬行路難》十八首等詩，古題寫下層窮苦人而走險之無奈悲切，鮑照則寫不得志之士背井離鄉之憤懣，再如《行路難》本是東晉以前的北方民歌，照《樂府解題》曰：“《行路難》，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悲傷之意，多以君不見為首。”I5《擬行路難》第六首則寫個人失志之郁憤。

（二）抒抑郁不平之氣

鮑照繼承漢魏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傳統，擬作的樂府詩體現出較強的抒情性。鐘嶸將鮑照的詩評為“中品”，《詩品》曰：“然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鮑照的詩歌不如謝靈運等人的“清雅”，更具遒偉之境，遣詞奇崛多變，如“瑤波逐穴開，霞石觸峰起”，是以為“險”；而“俗”則是說鮑詩多以游士、下臣、征夫、思婦等普通人的生活與感情作為題材，且語言更為樸素自然，少說理、少用典，呈現出通俗化、敘事化、抒情化的特質。

鮑詩的詩作多抒發個人抑郁不平之氣，與個人經歷密切相關，如《代結客少年場行》中的游俠暗指詩人自身，同樣是經歷了少年懷才的意氣風發到郁郁不得志，因此憤懣不平之意非常強烈，表達了對貴族門閥奢靡之風的不滿，控訴門閥制度，寄寓了強烈的抒發身世之感，在《擬行路難》十八首中更是直接抒發了抑郁不平之氣。

三、《擬行路難》十八首的多角度抒情

《擬行路難》十八首是鮑照最負盛名的樂府詩，內容豐富、形象眾多、情感豐沛，既有表現貴族奢靡生活的，又有抒發情感的，比如思婦閨中等候的幽怨悲寂、征夫苦戰不得歸的愁苦，還有控訴世事艱難、現實不平，悲憫百姓生活艱苦，感慨時光易逝、功業難成、人生無常的詩作。總體來看，組詩題材多變、角度多元，但主題基本一致，以人生行路艱難為主題，自我抒情色彩濃厚。

（一）怨斥黑暗制度

《擬行路難》十八首中有較多詩歌揭示政治環境，隱喻時政，控訴門閥政治制度的腐敗和貴族門閥的奢靡生活，以此抒發功業難成的憂思與對制度不公的抑郁憤懣之情。

《擬行路難》第一首是組詩的序曲。“聽我抵節行路吟”，表明詩人的歌者身份，“愿君裁悲且減思”則奠定了整體的感情基調，總體上是對世事人生的悲切憂思，詩人雖說“裁悲”“減思”，實則是疏解壓抑環境下內心的不平之意。

《擬行路難》第四首和第六首都是對時政的隱喻，直指門閥制度。第四首是對制度不公的抗議，開頭四句以瀉水自流起興，“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看似樂觀闊達，實則暗藏反諷之意，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之下，個人的奮斗毫無作用，只能聽天由命。“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則證實了前文的闊達是假，郁悶是真，情緒急轉而下，由舉杯放歌的激昂澎湃轉為憤懣無奈，情緒經歷多重轉折，更加凸顯內心的抑郁不平，以此可觀照詩人任途崎嶇、壯志難酬后的憤世之感。第四首是隱喻，而第六首的情感表露更為直接。“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直接言明心中的激憤，在門閥制度的壓抑下，哪怕是圣賢丈夫都只能歸于沉寂，但詩人在激憤之中覺醒，表達了失志之人的孤傲正直，提醒自己世路艱難，莫失本心。

鮑照在隱喻時政的同時抒發內心激憤，控訴政治制度對有志之士的壓抑，實則是自身經歷的自訴，以己觀照同類的寒門有志之士，悲失路之人。

（二）感慨政治失意

組詩中第五首、第十首、第十一首、第十五首、第十七首、第十八首都是對政治失意的感嘆。除了間接隱喻，組詩中還有詩人第一視角的情感抒發。第十八首在詩中點明了“余”的敘述視角，“余當二十弱冠辰”，此時鮑照正值弱冠之年，希望能夠入仕以實現壯志，哪怕暫時遇到挫折也仍存希望，認為“會應蘇息遇陽春”，將命運寄予皇天，看似闊達，實則內心充滿無奈。

（三）感嘆人生無常

《擬行路難》十八首以人生主題為主，組詩中有較多感慨人生無常、時光易逝的詩歌，第七首、第十首、第十一首都有涉及。第七首中的“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中心側愴不能言”點出了命運的變幻莫測，言明了心中的哀傷；第十首“為此令人多悲悒，君當縱意自熙怡”則是從悲傷轉為闊達灑脫，但“盛年妖艷浮華輩，不久亦當詣家頭”中可見對功名利祿的輕視，心態不復往日的積極，而是看到了盛極必衰的規律，更顯消沉悲哀；第十一首的“但令縱意存高尚”則解釋了為什么詩人要故作灑脫，只因幾經坎坷，命運無常，不如避世以明哲保身，從中可以窺見詩人的歸隱之意。

（四）悲憫民生艱苦

組詩以憂思為始，并不只關注個人的挫折、同路之人的抑郁，除了隱喻政治制度，還關注社會現實。鮑照官職不高，因此更能接觸到百姓的現實生活，更能夠悲憫民生艱苦，他關注戰爭頻仍對民生的影響，由此催生了征夫之苦與思婦之愁，以此入題。

組詩第八首以西家思婦為敘述視角，“床席生塵明鏡垢，纖腰瘦削發蓬亂”可見丈夫離家后妻子日日思念，戰爭綿延，征夫久久不歸，思婦只能日夜哀嘆；第十二首也是以思婦為敘述視角，“執袂分別已三載，邇來寂淹無分音”可見戰爭持續時間之長，拆散了夫妻二人，“自生留世苦不幸，心中惕惕恒懷悲”說明社會動亂影響的是百姓的生活，映照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山坡羊·潼關懷古》）的現實。《擬行路難》十八首中有五首詩中出現女性形象，除了等待征夫的思婦，還有感嘆紅顏逝去、恩愛不再的婦人，詩人關注普通人的生活，以女子視角作詩，抒情更為細膩凄婉。

除了思婦視角，也有以征夫視角的詩作，在視角上相互補充。第十三首中的“形容憔悴非昔悅，蓬鬢衰顏不復妝”使得思婦的形象更為立體完整，兩相比對亦是情感上的互補，“我初辭家從軍僑，榮志溢氣干云霄”抒發了征夫的壯志，頗有氣勢，但“但恐羈死為鬼客，客思寄滅生空精”仍然回歸對戰爭的控訴；第十四首則是戍邊之夫對兵役徭役的訴說，“男兒生世撼軻欲何道，綿憂摧抑起長嘆”，面對艱苦的現實生活，征夫這樣的下層民眾無法反抗，只能嘆息而服從，傳達出深深的無力感。

鮑照在《擬行路難》十八首中說盡了自身之難、寒士之難、百姓之難，充滿了悲劇與不幸，直指社會現實；詩作情感既有男性視角的壯闊激昂，也有女性視角的細膩委婉，轉換多重形象以抒發對人生主題的思考，情感真摯，流暢自然。

四、結語

鮑照的樂府詩繼承了漢魏樂府的抒情傳統、寫作傳統，注重抒情視角的普適性，題材廣泛、形象眾多，同時也有擬題和擬作的創新，《擬行路難》十八首則是鮑照樂府詩個人風格的集中體現，通過多重形象的轉換完成了情感抒發。鮑照不僅恢復了漢魏樂府的抒情傳統，更影響著后世詩人，如李白、高適、吳均等。杜甫有詩云“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足見鮑照在南朝詩壇的地位，以及對后世詩歌創作影響之深遠。

[作者簡介]尹珊，女，漢族，江西永新人，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