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的服務精神

傳統的唐卡，材料上用的是金、銀、珍珠、瑪瑙、珊瑚、松石、孔雀石、朱砂等可歸類為寶石的礦物，加上從藏紅花、大黃、藍靛等植物中提取的顏料。千百年來，即便是最不富裕的藏族人在佛像上也是舍得的，竭盡全力保證它的奢華神圣。追求精細的唐卡，在工藝上也沒有大潑墨、大寫意這些討巧方法，當然是勾線越細越好，衣服的暗紋、身后的光芒，甚至指甲，都是一筆一筆清清楚楚密密麻麻，不怕繁復堆疊。涂色環節也是不遑多讓，彩唐要華麗多彩，黑唐要富貴典雅，靠的都是一層層一塊塊顏色實實在在填上去，暈染和二十四次明暗渲染等手法輪番上馬。因為理論上，畫唐卡是一種修行，所以哪里敢嫌麻煩，最好是每一筆中都含著飽滿的虔誠。

雖然對于博大龐雜又神秘的藏文化至今仍屬茫然無知，但這并不妨礙我喜愛一幅制工精良的唐卡，僅憑原材料和工藝的含金量，它就足以成為收藏。然而我遲遲不曾將這種喜愛付諸行動，倒不是因為隔著信仰，單純是覺得唐卡對于現代風格的家裝不太友好，尤其彩唐顏色鮮艷，存在感太強，在中西式家居中，它都沒辦法把自己收斂成一幅裝飾畫。這不怪唐卡，它最初的意味就是牧民徙居時便于攜帶的卷軸佛殿，它掛在哪兒，哪兒就是最崇高神圣的位置，如日如月，四方皆俯首膜拜——這哪還需要考慮搭配的問題！

時值初冬，有朋友去青海黃南縣探望畫唐卡的出家師父嘉央，作為久居廣東的人，我一入冬就想蹭幾天別處的寒冷和雪景，便跟著一起去了。這個朋友迷戀白度母，前后在嘉央師父這里定了兩幅，鑒于她與丈夫之間多年買奢侈品形成的奇妙默契，她認為把第二幅送到我家暫放一陣再拿回家會更妥當。誰又能拒絕一位女神呢？歡歡喜喜迎進門后，我一時不知如何安置貴客才算不唐突冒失，彼時，我還完全沒有獨自招待一尊神佛的人生經驗。

丟失的供奉位

我在湘西長大，各種書里說此地盛行巫風，但生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只刮改革春風。記憶中祖屋里最正的位置掛的還是一張全國普及款領袖畫像，祖父八十歲時眾親友送的壽匾在侍神位，多年不變，堂屋對家族的凝聚力幾乎消失了，沒人花心思裝點它。后來孫輩得了“三好學生”獎狀祖父也貼上去——供奉什么炫耀什么，都由他決定，他也不講儀式感，平時并不上香火。只是每到過年，奶奶仍然頭一天就用簸箕端著香紙和香燭，從水井、廚房的灶臺到院子里的大核桃樹，挨個敬上一敬當職的神，祈禱詞和儀式程序不知哪個年代就傳丟了，她只是有條不紊擺一擺，點燃，默默不語。吃年飯桌子上要為祖先擺上碗筷，從雞、鴨、豬腳、豬頭肉里挑出最好的幾塊，連同白酒三杯，擺到年飯結束，放完鞭炮后又裝進小竹籃里，兒女子孫隨意跟行，并無長嫡男女的條件，帶上紙錢香燭，跟她一起把小竹籃送到祖墳處。

墳頭滿是干枯的野草，第一件事是要把枯枝野草清理成一堆點火燒了，然后借著這個火燒香紙——早期是奶奶自己打孔的土黃香紙，后來是買回來的天地銀行的大額鈔票，等兩支大紅燭點上，就排隊上香，也不必念祈福臺詞，一切都在香火里。我每年都跟著，地下的這位太祖爺爺從未見過，但也覺得相當有資格向他祈求個好成績之類。冬季的田地是閑著的，零星長著野蔥，回去沿路揪一把，就近小溪里洗擇干凈，回家臨時加炒個雞蛋，成為飯桌上最先光盤的菜。

祖父去世后就再沒回老家過年了，也不怎么向祖先傳遞消息，單純懷念冬天田野里枯草和香紙混合燃燒的氣味，四季輪回之際的總結陳詞在朋友圈里進行，修辭配圖精心編輯，但心里冒著火還是下著雪，沒有香火的味道，反而言不由衷。

父親一輩以到縣城里工作和定居為人生目標，堂屋變客廳，更沒祖先的位置，九十年代流行掛一下風景畫或者明星掛歷；然后我一代以考大學進大城市為榮耀，成年后會在宜家風格的客廳里掛裝飾畫，對什么位置為尊什么位置為忌全然無知也不在乎。祖先觀念尚且淡漠，生活更沒有鬼神的位置，控制人心神的東西變成了KPI、大數據。據說資本時代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個人從祖先和宗族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成為城市里的自由個體，也就是能簽合同的公司人。

去唐卡的老家

白度母唐卡被送過來，本著尊重藝術和他人民族感情的樸素想法，以及中國人向來見神就拜以免吃虧的傳統美德，我在一個矮柜上用花瓶和陳列架臨時組合了一個象征性的小臺。有花就擺在她面前，很少燃香，在別人的神面前表演剛了解的儀式，會不好意思。晴天的傍晚，夕陽會把陽臺上的竹影送過來，余暉溫柔閃耀在白度母的白皮膚上，這種由仁布白土礦物制作出來的顏料暈染出來的白色，看久了會發現它有獨特質感，如月光印于雪山，原來莊嚴潔凈感并不需要我去表演。

唐卡在生產時就準備好了四海為家，一幅置身深圳的白度母會不會懷念老家的香火？現代唐卡的老家，十有八九會在青海同仁縣，這些年這個縣城將唐卡成功市場化，成為名滿天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樣以某種工藝、特產立足的地區，如景德鎮、建陽、鎮湖、武夷山，都有一種家家戶戶共同發力的氣勢。同仁縣街上到處是店鋪，游商云集，居民區、村落里也藏著大大小小的工作室，令初到者眼花繚亂，感覺既觸手可及又無從下手。

直接去嘉央的小院，我們得以繞過了大量的熟悉、梳理和篩選過程，市面上大師的顯赫聲名和五花八門的商業化都可暫時放下，先看看一幅唐卡究竟如何誕生。

嘉央是出家僧人，他的寺院離市區有十來分鐘車程，四百多年歷史的寺院在藏地是不值一提的，影響力也主要只在周邊幾個小村，外地游客香客極少。嘉央生活的小院子與寺院有象征性的一墻之隔，要走一段石板路與土墻小巷子，實際上是連為一體的。院子里有棵參天的梨樹，春天開花秋天結果的景象都異常豐盛爛漫，在漫天神佛的藏區，沾染出一種別樣的神性。

房子是本地最常見的那種金黃色木板房，正位是一個佛堂，里面花、燈、香、鮮果、零食和幔帳層層疊疊，當然也少不了唐卡。虔誠需要物質為證，那就是盡己所能，精神世界幽深，獻寶就是毫不吝嗇的外化方式。我花力氣也無法探底的唐卡基本哲學，在這里的家家戶戶都是顯學。

初冬，遠處的高山上已見積雪，門窗緊閉，屋子里的主角是一個帶煙囪的爐灶，灶臺是一塊厚鐵板，永遠燒著一壺水，來了人立馬就有酥油茶喝，也有普洱茶。師父們都很會用蓋碗，也有做工泥料俱佳的紫砂壺，他們并不封閉，跟著客戶學習外面的生活方式。做飯時打開一個爐門，火就從休眠中醒來，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舐鍋底。羊肉湯很快就做好，現場人均兩碗喝下去，再煮現扯的面片，煮了面片的湯又多一層美味，于是再喝兩碗，我才知大雪山環繞的冬天，酥油、茶和羊肉的綜合氣味帶來的飽溫，是這樣愜意舒適。

接著喝茶，嘉央一直發出詢問，要不要吃凍梨吃餅吃瓜子。漢地的出家人見過一些，多是熱愛講法傳經開導人生，一席間恨不得要給人人送出勝讀十年書的境界飛升服務，突然遇到像爺爺奶奶一樣只關心你餓不餓渴不渴的師父，很感到意外。也不意外，這里的寺廟幾乎覆蓋本地村民，而信仰和儀軌代代相傳按部就班，融入生活，哪需要坐而論道樣子的“開示”呢？師父們當然也沒時時要當人生導師樣的自覺。

神在人間的功課

夜深時終于下起雪來，一行人告別，順便約次日早點見面接著其樂融融，卻聽說有時限，因為師父們早上要做早課，有值班任務時甚至連續一月兩月不見外客，僧俗間那條淡而嚴格的線，其實一直都存在著。一個師父要獲得這樣的自由度，需要漫長的過程，他們的家里往往有幾兄弟，按習俗要送一個到寺廟里，在以前，窮是很大原因，現在則未必，家里還可能資助一輛好車和在寺廟旁邊建起漂亮的小院子。廟里長大的孩子成年后有繼續出家或者還俗的自由選擇。嘉央的幾個好朋友都還俗了，他選擇留下，在日常功課和值日以外，就是畫唐卡。他還不能算出名，但在北京上海等地已經有了自己的穩定客戶，師兄弟們也都認可，當年已經可以給地方的唐卡大賽當評委。其外公是國家承認的四大畫師之一，如今家族中最被看好的繼承者，也是他。

幾歲出家，識文斷字和處世做人都是在寺廟里跟著師父學的，這跟中世紀的基督教社會相似，藏區的文化也一度主要靠寺廟體系教授和傳承。光清修可不成，一個菩薩必須具備“五明”，掌握世間各種學科的知識和技術，為人民服務，才能完成他的人間使命，也才有資格獲得供奉，所以一個僧人也要在學習完基礎聲明學、因明學后，選定一個“專業”作為主業。在黃南，熱門的是“工巧明”，選擇有唐卡、泥塑、雕刻，具體選哪樣，看個人的喜好，也看所跟隨的師父傳承。

唐卡師父有他代代相傳的教學步驟和要求，從最基本的打磨畫布開始，到佛像的定位、主佛與小佛之間的比例，都須嚴格遵循《佛說造像量度經》的規定。山水、花草、服飾、珠寶，都有著一套固定的方法，這就是唐卡看起來大同小異的原因，因為天馬行空的藝術創作并不被鼓勵。傳統的唐卡是不署名的，宗教藝術無論佛教造像還是基督堂，都一樣，大家拿出虔誠盡力做到最好即可，署不署名當不當藝術家，并不重要，他們并不企圖在作品中表達私人的感受或個人的觀點。這也是與日本柳宗悅所說的無名之輩做“民藝”共享了同一套精神系統——作為傳統技法與智慧的傳承者，創作者以服務生活而非彰顯自我之心勞作，才創造出了人類歷史上璀璨震撼的藝術。

翌日，嘉央帶我們參觀他所在的寺廟，作為我認為代表性“不值一提”的村級寺廟，其中佛像、唐卡、寶石、幔帳的密集與輝煌燦爛程度讓人驚訝。他外公早期的巨幅作品也在其中，一個唐卡畫師是要把自己最好的作品送到寺廟的，這是誠心也是成就?，F在外公的身價暴漲，供奉在這兒的作品卻沒人會打主意，因為寺廟是無數代人的集體不動產。周邊幾個村的村民四百年來如此持續不斷地供獻著寶貝，這種蟻聚成塔的厚重，使人不需有什么信仰也被震撼，時間與人的力量強大如斯，可敬如斯。

嘉央畫畫時僧袍穿得整整齊齊，盤腿而坐。雖說都是純手工畫，但像他這樣，讓我覺得比起大街上畫室里那些戴著耳機抽著煙的流水線畫工要好。當然，每個人進入專注狀態的途徑是不一樣的，耳機和煙也并沒有問題，看過他們描線就知道，那種能稱之為“精微”的細密流暢，沒有十幾年磨練出的穩定和專注，斷然是做不到的。

順著線條回歸

中國人是很會看線條的，宋代時線描技法就已發展到高峰，高古游絲、行云流水等十八描，早就有其完整的技法教材。而張大千卻在臨摹敦煌壁畫后感嘆：“中國傳統繪畫中的筆法，現如今只有在藏傳佛教寺廟中存剩了。”

看一幅唐卡，可以讓我們直觀地復習中國傳統線條之美。線描功夫，是一個畫師重要的考核標準，尖筆圓勻細致，有秀勁古逸之氣，但又跟文人或院體畫追求清新典雅不同，唐卡線條縝密而有邏輯性，是嚴謹而緊促的。與這樣的線條搭配的卻是紅黃藍綠等高飽和原色，它們來自朱砂、紅珊瑚、綠松石、青金石、珍珠、象牙和黃金，鮮亮而質感貴重，對比強烈又渾然統一 ——這就是獨特的高原美學，明朗奔放，莊重崇高。

現在黃南畫師也都署名了，也開始在嚴密法度下慢慢摸索個體性的表達。構思的創新，意味著畫師的身份開始從造神者或神的仆從向藝術家轉變。朋友這樣總結嘉央的特點：用筆穩，開臉細而傳神，色彩處理柔和寧靜……這是那種至少眼里過了百千幅作品、能看到其間細微差別的人才能說出的話，我似懂非懂地聽，與其說是在認識一幅唐卡一個畫師，倒不如說在借由他們初步領略藏地的神妙。

白度母放在工作室一年多，被接回去了。我只好借由嘉央師父的朋友圈，看他小院里的大梨樹，春有滿樹繁花秋結累累碩果，還有我最想看的厚美雪景。帶煙囪的爐子他不怎么拍，但我知道它煙火不熄，有茶和羊肉湯，他總是問來訪的客人：餓了嗎？吃點吧？

這就是養神仙的地方啊。

醞釀了又一年，我鄭重地訂下一幅藥師佛，黑金兩色，香火虔誠依然遙遠，但那些繁密的線條，終于歸我所有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