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里的舊時光

朱自清的的《背影》被稱為“天地間第一等至情文學”。它是無數人的童年必讀篇目，也讓無數“已是曲中人”的成年人動容。

這篇散文為何如此打動人心？這不妨從的兒時聊起。1898年，出生于江蘇省東海縣的官宦家庭。父親朱鴻鈞尤愛蘇東坡，他根據蘇東坡的詩句“腹有詩書氣自華”，給兒子取名朱自華（朱自清原名）。

科舉漸衰之際，朱鴻鈞并不看好新式學校，執意將年幼的朱自清送到舊式秀才身前“學藝”。由于朱鴻鈞工作調動，朱自清跟隨他來到揚州。每天晚飯后，父親逐一抽查兒子的功課，稍不滿意便責令重寫，甚至將不合格的作業一把火燒掉。但在學習之外，朱鴻鈞也是個“孩子奴”。冬夜燈火如豆，他同孩子們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間或夾起一塊塊熱氣騰騰的白水豆腐，蘸上醬油，送進一張張仰起的小嘴巴里…

1915年，朱鴻鈞獨自赴徐州任榷運局長。1916年夏，朱自清考入北京大學預科。同年，他應父母之命，與揚州名醫的女兒武鐘謙完婚。結婚當日，父親送來一件由他親自挑選的大氅一一水獺領、紫貂皮的面料，款式老舊卻頗費心思。

1917年暑假，朱自清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并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自清”，“自清”二字典出《楚辭·卜居》中的“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同年冬天，朱自清的祖母去世，他在回揚州奔喪時了解到個中隱情。原來，在徐州做官的父親講求封建排場，接連娶下幾房妾室后引發家庭爭執，遣散妾室后仍因影響惡劣被革職。卸任之際又被查出財務虧空，只能變賣家產補齊數目。朱自清的祖母聞訊，受刺激病逝，而老人家的喪事竟要舉債完成。

朱自清對父親招惹的事端悲憤至極，不久，即赴北京繼續學業。朱鴻鈞也打算重謀差事養家糊口。在南京浦口火車站，朱鴻鈞跟運送行李的腳夫討價還價時，朱自清嫌他講話不夠漂亮忍不住插嘴；朱鴻鈞為兒子挑了靠車門的座位，鋪好大衣，并委托茶房一路照應，朱自清卻在心里暗笑他的迂腐；朱自清催促父親快走，朱鴻鈞卻堅持再去買幾個橘子：攀爬、縮腳、傾身朱自清留意到，這些動作對相對肥胖的父親來說并不容易。

在北大哲學系，朱自清加入《新潮》詩社，成為新文化運動中的佼佼者。當時，華洋書莊有新版的《韋伯斯特大字典》售賣，朱自清對它愛不釋手。可對于這個冬天僅有一床棉被且全憑扎緊被子一頭做成“口袋”御寒的窮學生來說，這本字典可望而不可及。幾番糾結，朱自清典當了父親送的大氅，安慰自己“等有錢了務必贖回來”。可惜，往后的生活并無起色，那件大氅便如一塊石頭壓在朱自清心上，稍一觸及便隱隱作痛。

朱自清修完大學課程提前畢業，礙于家境，他放棄了去西方留學的夢想，先到杭州第一師范學校當了國文教師，后在揚州省立八中做教務主任。朱鴻鈞認為“養兒防老，天經地義”，甚至在某個月擅自支走了兒子的全部薪酬。朱自清憤然離開父親，后輾轉上海、臺州、溫州、寧波等多地執教。在浙江臺州第六師范學校任教時，朱自清將妻兒一并接至臺州，試圖徹底“逃離”父親。彼時，朱自清與妻兒生活異常拮據，求學期間背負的債務尚未還清，還曾有一個月借錢六次、借米一次的經歷。在他看來，“專制”的父親似乎并不懂得體諒自己。朱自清的好友俞平伯心疼地表示，家庭的貧困和社會的壓力，使朱自清感受到無限的隱痛。

畢竟血脈相連，面對自己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朱自清多了同理心，忍不住惦念起父親來。1922年夏，他帶妻兒回揚州省親，父親先是不容許他們踏進家門，后來雖作讓步，對朱自清還是不理不睬。時隔一年，朱自清再次回老家，與父親的關系仍然不溫不火。幾次三蕃“父子對陣”，朱自清再不愿“自討沒趣”了。父子之間的這場“冷戰”，自此持續若干年。

1923年，朱自清和俞平伯同游秦淮河，之后各自寫作《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二人用白話文寫就的美文猶如春風拂面，備受贊譽。1925年，經俞平伯推薦，朱自清到清華大學擔任國文系教授。不久，他接到父親寄來的家書，其中寫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

此時朱自清與父親兩年未見，但父親只在書信中念及孫輩，仿佛有意躲避父子間的敏感話題。讀罷這封信，朱自清猛然察覺父親老了，再回不到8年前在南京浦口火車站買橘子時的“年輕態”。他不由淚眼婆娑，提筆落字，一篇被深情包裹的《背影》緩緩展開。

1928年秋，朱自清的三弟朱國華接到開明書店寄贈的《背影》散文集，第一時間奔向父親的臥室，想讓父親先睹為快。他在回憶文章中寫道：“父親已行動不便，挪到窗前，依靠在小椅上，戴上了老花眼鏡，一字一句誦讀著兒子的文章《背影》，只見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昏黃的眼珠，好像猛然放射出光彩。\"

1929年冬，朱自清的妻子武鐘謙因病去世，獨自拉扯幾個孩子的朱自清陷入困境。與陳竹隱相識后，朱自清漸漸走出亡妻之痛，同時公費游學到達倫敦、巴黎、柏林、威尼斯等地，彌補了當初大學畢業后未能繼續深造的遺憾。歸國以后，他提倡“中外會通”的教育理念，以此培養學生內視于己，放眼世界。

昔日父親在信中聊及長孫阿九：“我沒有耽誤你，你也不要耽誤他才好。”1932年，朱自清與陳竹隱結婚，婚后又生育了三個孩子。父親的諄諄教導猶在耳邊，他主動減少應酬、陪伴孩子，給孩子們營造平等、溫馨的家庭氛圍，言傳身教地給予他們“胸襟和眼光”。

1945年，朱鴻鈞離世，因為戰火阻隔及種種原因，朱自清沒來得及趕去揚州見父親最后一面。

民主戰士李公樸與聞一多遇難后，朱自清不顧個人安危四處奔走。1947年，他又為北平當局任意捕人發表抗議書，還在反饑餓反內戰的宣言上簽名…妻子提醒他要小心些，朱自清總是微微一笑地說：“無妨。”1948年8月，朱自清因胃穿孔病逝于北平，年僅50歲。彌留之際，他仍不忘囑咐妻子：“不要買配售的美援面粉。\"

朱自清用一生的學問育人，從未辜負父親期盼的“自華”，也從未忘記自己期許的“自清”。

編輯／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