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在靜靜地掉葉子 [組詩]

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我醒來是四點多

一大早我等著天慢慢地亮開

但天不是慢慢亮起而是一下子拉開

把一大桶光倒在我的窗口

我看見一只鳥從窗外飛過

一只很普通飛得也不很高的小鳥

大地沒有聲音

亮開的天空也還沒有聲音

整個過程安靜得令人生疑

窗外的小鳥只顧著飛也沒有出聲

大面積鋪開的綠葉更沒有一片在喧鬧

但是我聽到了聲音

從我的心里慢慢地晃漾開來

在地平線的盡頭

聲音似乎浩唉了一下

接著是浩唉浩唉浩唉地過來了

最終浩唉成一張此起彼伏的網——

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很遼遠又很細緊的一個聲音

像地平線那么意味深長

好像從另一個地方飄過來長在了我的身上

在看不見光的縫隙里尋找一點厚愛

綿密的日子掌控了你也掌控了我

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平面

各自的一張網里有密不透風的生活

各自的生活有一絲小小的牽掛

日子與日子，榫卯般緊密

但也并非沒有縫隙

如何在看不見光的縫隙里獲得塵世的快樂

或許是一門藝術

我曾發誓砸碎木結構框架，把日歷丟棄

過一種沒有時間枷鎖的日子

然而人生實難，發覺有些日子可以自愛

有些則自作自受

我現在試著來理解

一種縫隙里的生活

在涼薄人世，滿目深情

努力在針尖采花做蜜，克服自己——

讀吉爾伯特

我想談一談《大火》中的這些悼亡詩

如何一首一首發明出來的

一個名叫美智子的女人死去后

肝腸寸斷的吉爾伯特

怎么活下來的

換句話說

當三十七歲的美智子

哐當哐當釘入棺材

男人的周身空張著無數的黑洞

在這些鋒利的缺口上

他如何找到自己活著的床單？

他試著把自己往任何一個空缺里塞

包括往一枚鐵釘里塞

嚴絲密縫的彌合啊

仿佛量身定制了自己的棺材

一根頭發絲，一只

陌生男人手牽的達馬提亞狗

這個早晨都使他想到

他的女人一直活著

正嗅聞著花瓶里他送給她的滿天星

宇宙和山芋

宇宙有時候真的很小

如果要我畫出來

我只會照著塔魚浜的樣貌描

我認定它就是宇宙的形狀

宇宙有時候又很大

但也不過我張嘴那么大

深度呢，它也絕不

超過我的喉嚨和盲腸——

宇宙無邊，但也可以

團團捏捏塞入一個詞

我帶著這個不待見的大詞

如手捧一個燙手的山芋

一次酒敘

——給李南

在一杯酒中回憶最初的一次點煙

括弧一般的雙手括向一朵鮮明的火

火苗照亮彼此的臉和臉上的動詞

告訴你我記得90年代初

那個令在場所有母親回頭的細節——

很多年前我不是一個細節控

但我從一聲媽媽的叫喚中

記住了一個詩人的最初

詩準確地找到聲音，找到了

客觀對應物，而如何使客體

成為一個有思想的主體

至今依然在考驗我和未來的詩人

想到臺風和暴雨今天說來就來

并隨意插入交談的畫面

那么，還有什么樣的天氣是不可能的？

想到板凳背上的長夜正如長蛇

不曾蛻皮也不曾有絲毫的縮短

遺憾我們手里的火柴一直在減少

苦笑一下，在沮喪中飲下一杯白酒

試著在手臂劃燃一根火柴

點燃并煮沸自己的血液？不

我不過想激活回憶中失憶的部分

親愛的朋友，所謂人類

說白了不過是少數的幾個人

我們在深更半夜盡情地沉醉

也需要在白晝忘我地打撈——

在一個獨處的儀式里開始新的一天

沒有夢，我一生的夢大致已經做完

或者說造夢的材料已經耗盡

從此它可有可無

余生不祈望有什么夢來提示我的存在

五點二十五分平靜地醒來

趕在天亮前早早地起床

草草洗漱后安靜地坐到書桌邊

在一個獨處的儀式里開始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太陽慢慢地升起

感覺它既不吃力也不輕松

這一刻好似老天在開眼

以全息的眼光平視一個埋頭寫作的人

無悲亦無喜的一天，遙遠的

地平線盡頭，生機勃勃的一天

萬物渴望被注視，它們將得到

光線如蜜的澆灌

眼前的屏幕也需要我澆灌

足電的鼠標跳動著，某種意義上

它代表我心跳的頻率

我把舊夢拆散了，正編入新的夢境

只有一面之緣

我只跟他見過僅有的一面

印象之好與不好談不上

在稠人廣眾之中，他照例

插科打諢，左右逢源

完勝于無往而不利的饒舌

他賊亮的額發，有一小綹

正被鄂普中混合的川普

勾引而墜下寬闊的額頭

這多少表示場面上的謙遜

小個子，大眼，肥瘦適中

下巴一顆痣，聚會的開心果

人緣相當不錯，江湖傳言

愛逛菜市場，手撿西紅柿

如揀選壯滾滾的西班牙音符

迄今有限的悼文中

他的性情一點一點被發現

愛妻女，也愛本院的流浪貓

愛學生，也愛他們的胡鬧

他自己的胡鬧也鼎鼎有名

尤其搖滾樂如一件外套

風風火火披在他身上的時候

其實我知道他未必知道我

打招呼的時候他略略一頓

我知道天才也在翻揭腦回路

沒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很快回到他一貫的熟門熟路

我只跟他見過一面

我哪里知道此生跟他只有一面之緣

現在翻開他的詩集（遺著）

這回是我在猛抖他的腦紋溝

他暴雨般的現代漢語

就此徹底打濕我的記憶

有五條水匯聚的地方

——給但及

總想把一張大網慢慢地沉入漾潭

五條河伸出五條天然的手臂

每一條各執一端，一同發力

起網——這一網的驚喜

多年以后，能給我說一說嗎？

南北雙橋之間，五六十米的路段

散落著不少店鋪，漾口一戶人家的男孩兒

小時候見過這一網兜的驚喜

他記得的不僅是鯉魚、鰱魚、鲇魚的跳動

還有繭站、糧站、供銷社人頭的攢動

圍繞臨水的舊居，按順時針方向

烏鎮，石門，西圣埭，新市，含山

五條河各有一個終點，各自抖開一段繁華

而五涇是中心，清氣在此匯聚

所有的船只在某個節日匯聚到這里

最急的一路水來自西北的含山塘

來自那里的船只滿載著蠶花廿四分

盛裝的蠶花娘娘是這三天的主角

清明節，所有的船都搖去含山

大漾潭是歇腳打招呼的地方

當中一艘大船上，撐起一根巨長的竹竿

一位赤膊的后生爬上去，竹梢

彎掛下來，年輕人忽然打開身體

把地上所有的嗓子一下子打亮

五條河匯聚的河心樂開一朵深沉的水花

節日一過，五條水又爭相清掃

河面雜沓的腳印，也許有一條船

仍在河心打轉，會有一個春愁綿綿的女子

對著五條激流發呆，我想這里的船娘

一定有比其他地方更多人生的猶疑

這漾潭是平原最嫩的一塊皮膚

平整光潔，能照見水鄉最完美的容顏

這里的四季安靜，五條水如五條冗長的鄉腳

連接著四鄉八鄰出早市的習慣

而早市的喧鬧總引來河里啄食的■條

什么時候，一朵黑云飄上天空

這塊細嫩的皮膚開始像一塊不規則的補丁

縫紉在周邊所有人的傷口上

這時候他已悄然離開，而完美的地方

最糟糕的莫過于人的走散

家鄉有時候就是一個記憶

壓在一塊斷磚下面

我們偶然到來，滿懷希望地把它翻轉

又滿懷失望地合上，也不必把它

丟入河心，但回聲早已濺在我們的臉上

一只獨自走路的鐘

我曾把一只發條擰緊的鐘

嗒的一聲置于我的案頭

手一松，嘀——嗒，嘀——嗒，秒針

追趕著分針，沒日沒夜

就這樣它獨自走路了

鐘的走路只有一個目的

獨自走完悄悄設定的腳步

直到死亡降臨在

它長短不一的三條小腿上

蓄滿了時間的鐘

把時間分攤給我

也分攤給隔河相望的你

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那么我愿意是分針

而不愿意是最穩重的時針

以及最不安分的秒針

有一段時間我被它

急急走路的腳步鼓勵

我從此開始另一種走路

以鼠標的跳閃，代替綿密的針腳

以眼光的平移，走向鐘的秘密心臟

時間簡史

時間沿著我種下的一棵樹

一點一點爬上來

直到它長出樹葉，長成枝丫，長滿年輪

時間它好歹長得壯滾滾的

綿軟，綿長，綿密

沿著祖母手指頭綿延無盡的棉線

越捻越大，時間最后成為

一只飽滿而結實的棒槌——

時間是一只小抽屜

裝滿各種各樣的雜物

彈弓，火藥槍，金燦燦的像章

糧票，頂針，硬幣和子彈殼

還有一件海魂衫和一本

夾滿鞋樣的赤腳醫生手冊

時間多出一只空抽屜

我可以放些什么呢？

或許可以放一本護照

要不就是一張單程的機票

時間烙在我的身上

也烙在你的身上

我們一同承受

一同將它甩脫

時間是不存在的

如果你沒有出生

時間終究還是存在的

即使你沒有出生

山陰道上來

年輕時一路走在

鮮花盛開的山陰小道

隨便摘一朵（只能一朵）

又隨便地扔棄

不太在意

應接不暇的花事

大抵跟季節有關

花開了，花謝了

山陰道的深意在焉

中年以后

山陰道上花事已了

偶爾的一朵

頂在枝頭獨孤求敗

我會停下來，回一次頭

我已學會欣賞

珍惜植物開花的情義

繼續走下去

一輩子的寒冬來臨

沒有一朵花在路上寂寞招手

我得習慣路盡頭的肅殺

學會在無人的地方

坐下來跟自己對話

睡眠和愛

睡眠中心的夏醫生一生跟睡眠打交道

他是我見過的對睡眠習性了解最深的人

我曾聽他跟病人講：睡眠

不需要能力，嬰兒一睡十幾小時

他能有什么能力？

愛也是——我在一旁暗想

愛跟后天的能力也無關

每個人都內置著愛的裝置，不需要

專門習得，但愛確實需要經過

一個愛的裝置——

如果把人的構造比作手機的系統

睡眠和愛，就是它自帶的兩個軟件

開發商早就內存在里面

無須購買，甚至不必驅動

它們是上帝給我們的禮物

中年以后，兩種內置的大能

最容易丟失，原先整夜批發的睡眠

變成小塊零售，本就狹窄的愛

流經沙漠，又奔入死胡同

從此不肯回頭，直至完全消失

在雨中

一生中很少遭遇這樣的大雨

天空的水像用水龍頭在噴

好在我們從高速上下來了

拐入一條預想中的省道

歇一歇吧，前面是一座水泥橋

前后左右沒有別的車

停下來，掛上空擋，但不能熄火

拉上手剎，喘口氣，等大雨消停

在一個密閉的空間

音樂是多余的，我早就關停

說話也顯得多余，刮雨器

刮擦著擋風玻璃，發出沉悶的空響

只有手與手在加持

一只手伸過來，撫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好像一條小河自愿加入一條大河

掌心發熱的地方有我們此行的地點

決定十一月繼續寫詩

九月以來我總想放棄寫詩

去干點兒別的事情，比如

帶一條小狗去野營

去某座孤懸海外的小島

一個人待一段時間

認識不同時段的海浪

一排本性微露的白牙

哪怕重新認識一下月亮也好

海邊月亮總是不同尋常

突然想起我已經很久

沒有抬頭認真看它一眼了

當然我無須向它問好

我終究不是它異代的知己

像我的前輩那樣

稍稍張開翅膀

我準備抵達另一個地方

思索良久我還是改變了主意

決定十一月繼續寫詩

愿意再次失身于繆斯女神

即使萊斯波斯（Lesbos）的長發

轉眼變成鞭尖或利刃

我們難訴黑暗之語

長時間的沉默之后

發覺已無話可說

小水井有水盈盈泛涌

我丟下的吊桶又

硬生生壓了下去

咔嗒一聲咬斷舌頭

自己都吃了一驚

我哪來那么大的力氣

如孤絕的杜鵑

咽下全部的黑暗

拜長久的沉默所賜

今生是所失的贈予

領受一份難以忘卻的相知

似乎不必銘記

我們難訴黑暗之語

一棵樹在靜靜地掉葉子

沒有一絲風

清早的公園里有一棵樹在掉葉子

上面的葉子掉下來

打落下面的葉子，翻翻滾滾

轉眼掉下一大片

靜默中的驚心動魄——

我站在樹下呆望許久，手牽的小狗

以它超過人類一百萬倍的嗅覺

聞著地上越積越厚的樹葉

希望它能告訴我一點兒落葉的真相

每年都如此，時間一到

這棵樹的靈魂深處一定遭遇了什么

可能不單單來自季節

也許是根脈里一種神秘的力量

總之樹在脫衣，或脫胎換骨

或者干脆在自殺

也許這就是內心的殺伐吧，誰知道呢

樹木向來只有眼睛沒有嘴巴

落了一會兒突然消停了

大概沒有氣力也或者生意全無

舉頭一望，整棵樹已無一片樹葉

只有不死的枝條，長短交錯，鐵絲或鐵釘似的

釘在慘淡而蒼白的天空

在我擺脫地球某元素的引力之后

下半年

在我擺脫地球某元素的引力之后

匆匆趕去冥王星做了一次客

兜兜轉轉我還真不想回返了呢

“吃飯了”，每當這種情況發生，我

總是提醒自己，“吃飯了，

地球上有最鮮美的湯汁①”。

我這樣的人很容易迷醉于遙遠的事物

冥王星是我此生散步最遠的一程

在我擺脫地球某元素之后

不僅昏天黑地睡了一覺

咬咬牙還把自己放到了外太空

所有的風暴都嘗試撕碎自己

過后又開始擁抱自己

在我獨自飛向太空的時候

我連地球都舍去了，遑論我得到的一切

此后我偏愛冥王星的單一和荒涼

下半年

生活又滾滾向前了，我有點

不管不顧，對誰都不在乎，而眼下只驕傲于

弗蘭克·奧哈拉嘮嘮叨叨的書寫

他有一句話說得太對了，“我是

最不難相處的人。

我所想要的是無盡的愛。”

注：①弗蘭克·奧哈拉詩句，見《緊急中的冥想：奧哈拉詩選》，李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