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湯

好朋友君君離婚了。這位樂觀開朗干練聰慧的85后女子，一直給人一種被幸福包裹著，頭上隨時都有一團(tuán)明黃的光彩罩著的樣子，因而，當(dāng)她告知我這個消息時，我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作為一個逗比的忘年交，我們的愚人節(jié)是全天候無死角沒有時間限制的

但我分明看到她眼角的淚光閃動，雖然整個離婚進(jìn)程全程是由她主導(dǎo)，她也一直堅強地完成了這一切，但作為一個重感情的女孩子，在埋葬了這段從大學(xué)開始一直維持了八年的情感后，她的內(nèi)心還是充滿了痛感。此時，我這位被她喊作大大的前輩，權(quán)作樹洞，代替她遠(yuǎn)隔數(shù)百里之外的父母，聽她吐吐這幾年生活中的糟心事。

她和老公是在大一時認(rèn)識的，那時他是大二的學(xué)長，按慣例來幫助學(xué)妹，并順勢對她發(fā)起了追求，鮮花、燭光、字條、卡拉OK、串串香，各種殷勤各種表白各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小把戲，終于打動了她那顆初到異鄉(xiāng)小老鼠一般怯生生的芳心。他們于是相親相愛，度過一段最美好的時光。幾年后，她考上研究生，他被父母安排去了某大型國企，分開的兩年多時間，并沒有淡化他們的情感，相反還讓他們的心靠得更

近了。

研究生一畢業(yè)，他們順理成章地舉行了婚禮，像許多姑娘一樣，在愛情的引領(lǐng)下，她來到了婆家的陌生世界。在這片看似親切茂密，實際卻神秘而微妙的森林里，她開始遭遇到許多新婚女子所必須遭遇的最親切的陌生人，這些人是她最愛那個男人的最親的人，他們之間像數(shù)學(xué)中的“等量代換\"那樣，天經(jīng)地義地成為“最親近的人”

但事實卻并非如此。即使最相親相愛的人，也不可能對每一件事都看法一致。在這個還沒學(xué)會“合而不同”的社會，看法不同意味著分歧，分歧意味著不和諧，不和諧意味著關(guān)系不好。這種渾蛋邏輯，往往能從喜不喜歡某部電視劇或某道菜，推導(dǎo)出“你還愛不愛我”之類的巨型議題。而凡俗生活中，這樣的不同，比比皆是。

比如，在工作的選擇上，在國企工作多年的公公婆婆動用多年建立起的人際關(guān)系，為她謀了個月薪近三千的安穩(wěn)工作，而她卻不愿意去，因為她覺得自己不只值這點，而且還需要托關(guān)系。她自己主動出擊，找到了自己喜愛且薪資待遇數(shù)倍于兩千的工作，迎來的卻是“不知好歹”“驕傲”“升職那么快，肯定是歪單位”，對于在國企幾十年不變一次崗位的公公婆婆來說，這個時代有太多搞不懂的東西令他們憤怒，他們本可以關(guān)上門閉上眼不聽不看，而老天爺卻將這個女子如天線般送進(jìn)他們家中，而且成為他們最愛的兒子最親的人。

這樣類似的三觀不合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公公為了打擊她的信心而無時不兜售的“女娃娃讀那么多書沒用”論，以此來打擊她學(xué)歷比兒子高的優(yōu)勢。婆婆的血液中則與生俱來地流著“女人就應(yīng)該做家務(wù)”的觀念，不論媳婦上班多忙累，一下班散了架似的回家，圍裙就扔在面前，吆喝著“幫忙”做這做那，完全無視兩個白天在單位喝茶看報紙的男人看電視打游戲，而最讓人憋屈的，是她覺得女人就該如此。如果你說累，那就會扒拉扒拉扯出當(dāng)初給你安排好的輕松工作你又不聽話，這就是不聽老人言·…·

合著找個省力的工作，就是為了省出力氣回家給打游戲的男人做飯洗碗。

如果說這些都只是些細(xì)碎的不爽的話，那么，老公回到這個家庭氣場之下的變化，則是讓她痛苦和沮喪。

在公公婆婆無微不至且分不清是愛護(hù)還是挾持的關(guān)注中，那個曾經(jīng)鮮活自在，既有無限溫存又不乏男子漢應(yīng)有定見的男人，變成唯唯諾諾謹(jǐn)小慎微說話小聲眼神閃爍八方都不想得罪的媽寶男人，任由父母安排著從穿什么衣服到干什么工作，以及什么時候回家吃飯和去哪度周末的大小事情。父母喜歡過零社交的封閉生活，他便喜歡；父母不喜歡他和媳婦一起回娘家，他也就認(rèn)同嫁出的女兒沒事老往家里跑，一兩百里路，有什么好玩的？這與當(dāng)年那個自己說地球是方的，馬上能答出長寬高的那個他，已判若兩人。她知道這并不是因為對方變了，而是因為在父母的氣場下，他的一種回歸一在外面讀大學(xué)時偶爾表現(xiàn)出的自由狀態(tài)，才是非常態(tài)的。

為了掙脫這種狀態(tài)，她決心要搬出去，哪怕因此會增加租房和水電及各種開銷，也不用想著每晚被拖著看五集連播手撕鬼子，不用聽“要安分不要東跳西跳”的諄諄教誨；不用在加班了一個星期的周末好不容易可以睡到自然醒卻被敲門叫起聽關(guān)于早餐對生命的意義的教育。最重要的，是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煮一鍋番茄燉鯽魚。之前，她曾在婆婆家里做過一次，被抱怨了幾個月，一會兒說她廚藝差，一會兒說魚太腥氣，一會兒又說浪費油。連當(dāng)初吃得骨頭都不吐的老公，居然也一言不發(fā)，完全忘記了當(dāng)初她對他講過的這種燉魚湯對她的意義和價值。

是的，這份魚湯對她來說確乎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小時候，她身體虛弱，家里貧窮，又沒有什么營養(yǎng)品補身體，時常會出現(xiàn)眩暈和無力的癥狀，爺爺看著心疼，就在工余時間去后山的溪水邊釣魚，每釣到三五條，就用草穿了，拎回家中，清掉內(nèi)臟，用油輕微地炸一下，然后加姜蔥煨燉成一罐雪白的魚湯，小心濾掉骨渣，用土碗盛了，樂呵呵地端給她，看著她一口氣喝完，眉毛胡子都跳舞般亂顫，比自己喝了還高興。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記憶中的爺爺，就是那一碗用石雕般堅硬的雙手捧著的魚湯。

那魚湯治好了她的眩暈和無力，成為她生命中不可缺的一種滋味。即使在爺爺去世多年之后，她已成為別人眼中的“大人”，她的記憶觸覺里，仍保留著那淡淡卻悠長的香味。每當(dāng)她身體不舒服或心情郁悶，陷入無藥可治的虛無感時，她就會想起那一碗醇香的魚湯，并由此想到青青竹林下釣魚的爺爺，還有唯恐她受傷的媽媽，以及許多早已遠(yuǎn)離她卻不想忘記的場景。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就會跑到菜市場買兩條小鯽魚，用電熱杯燉了，連湯帶渣吃得一點不剩。魚雖不是故鄉(xiāng)的魚，電熱杯也沒有柴爐瓦罐的煙火氣，但那魚湯的味，卻能喚起她心中熟悉并懷念著的氣息

但是，即使在條件最簡陋的學(xué)生宿舍里都能得到的東西，在她婚后的家里卻得不到。婆婆是個有潔癖的人，鼻子靈過犬科動物，仿佛前世與魚類有不共戴天之仇，聞到魚味，必如僵尸見血，反應(yīng)奇大。最初，她也隱忍著，盡最大努力去滿足媳婦這點小小的愛好，耐著性子做過豆瓣魚、藿香鯽魚之類重口味魚，但得到的反應(yīng)并不積極，所有付出變成失落和怨恨，一股好心成了驢肝肺的憤怒在心中油然而生，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燃越烈

而媳婦也覺得委屈一我只是想喝一碗簡單的魚湯，你不允許我自己做，又不愿意給我做，歷盡折騰想改換我的口味，而一旦我不愿意接受，你不問而給的熱情，都變成了我不識好歹的罪行。我只是想要一碗魚湯而已，一碗讓我疲憊的身心能備感安慰和溫暖的魚湯。

要想傷一個人的心，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輕視甚至鄙視他所珍愛的東西。婆婆對她愛好白魚湯的口味，與她對婆婆自信滿滿希望一改她習(xí)慣的重口味魚的被冷落，讓她們彼此都感到傷心。

不能說他們的離婚，是因為這碗魚湯。但魚湯里包含的種種復(fù)雜滋味，卻讓人一言難盡。他們最終彼此同聲喊出離婚的那天，是一個周末，君君希望能和老公一起去外面吃一頓番茄燉鯽魚，為了讓婆婆不白做晚飯，她上午就跟老公說了這個愿望。老公與媽媽幾番電話溝通，最終得出結(jié)果，還是回家吃，媽媽說了，一定做魚。

在回家的路上，君君一直思忖著，家里四口人，就算每周一輪，也應(yīng)該有一次我想吃的味道了，而且，看老公信誓旦旦的樣子，今天輪也應(yīng)該輪到我想要的口味了。所謂在乎，無非是請你吃飯，很暖心地點了你最喜歡的菜。

但當(dāng)她興沖沖地回到家時，迎接她的，又是一鍋紅彤彤的藿香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