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街,不知道有多少個,就我走過的,一個在鎮江,我所蝸居的城市,地處老城區,卻是城市的根脈所在。東自太平庵,西接楊家門,長397米,寬1.8至3.4米。一個在桐鄉,不,他們堅持叫崇福,古老的縣城,比桐鄉歷史更悠久,人文更深厚。東臨京杭大運河,西至重九橋,全長約345米,寬約3米。
聯結起兩個橫街的是一條運河,雖然鎮江的橫街與古運河隔著幾個巷弄。如同鎮江市作協王主席所說,昨天鎮江運河的水,今天剛流入崇福。我仿佛看見,那久遠的清晨,陽光灑滿河面,粼粼波光一層層緩緩劃向遠方,溫暖包裹著枕河人家。雖身處兩地,他們卻邁著同樣的步伐,一跨出門,身一蹲,雙手便浸沒在清澈里,掬一捧飲。男人刷牙、洗臉、刮去一夜新長出的胡須,毛巾、牙刷胡亂地擱在岸邊青石板上;女人槌打、洗汰著一家大小隔夜的衣衫,砰砰的敲擊聲穿街過巷,驚起幾行棲息在皂莢樹濃陰中的宿鳥。一排排鱗次櫛比、青磚灰瓦的老屋從沉睡中慢慢蘇醒,屋頂的煙囪擠出絲絲裊裊的炊煙。長街連著短巷,短巷難掩一串串白墻、漏窗,桃花伸出來了,梨花伸出來了,薔薇、凌霄爬滿墻頭,芭蕉、翠竹若隱若現,半露著窈窕的身姿。蜂蝶流連,翠鳥歡逐,貪戀著姹紫嫣紅的春光。一陣風款款拂過一塊塊青石板路,那些綢緞布莊、酒館茶樓、錢莊典當,連綿不斷的商鋪卸下門板、掀開門簾,開啟新的生意,短衫布衣的青壯勞力走進一個個市場、作坊。還有那些藏在深巷之中的磚雕門樓、粉墻黛瓦、飛檐翹角以及馬頭墻高聳的深宅大院,緩緩吐露真容,不經意間繡窗下閃過一道美麗的倩影…
二
“丁未夏至,予方居父憂,在潯溪親舍。\"我靜靜地仁立在崇福橫街徐氏故居頤志堂,讀著展墻上一幅素箋。那一行行秀麗、俊逸的文字幻化出一個柔弱奇女子的身影。
1927年的7月,江南,剛過梅雨季節,正進人酷暑天,有些燥熱難耐。54歲的她,拖著病弱的身子,獨坐窗前,遙對一輪明月,寫下與鑒湖女俠秋瑾女士生死結交的經歷:從傾奩相助、獲贈雙翠、被囑“埋骨西泠”;到冒死犯難,為秋瑾營葬,幾遭不測,實現其與民族英雄岳飛相鄰的夙愿;繼而結秋社、建秋祠,義聲播蕩海內;最終,返并交接女校于秋瑾之女,勉其繼承母志
除了落款,短短16行348個文字,卻難掩一個個波瀾起伏、驚心動魄的瞬間。“戊申以還,予既屢為營墓,建祠湖上…黽勉劬瘁,凡十六年。”一個“屢\"字和“十六年\"道出踐諾之艱辛!秋瑾就義后,她,赫然在清政府緊急抓捕余黨名單之列,雪上加霜的,長女突患白喉不治身亡,就在自身難保、危難重重之下,她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卻強忍悲傷,不顧生命安危,和妹妹一起冒風雪渡錢塘赴紹興秋瑾家中,與其兄進山尋找秋瑾棺木,并秘密將靈柩運送至杭州,安葬在西泠橋畔。其后,又遭遇清政府下令鏟平秋瑾之墓,遺骸被遷回原籍安葬,繼而又被運回湘潭與其丈夫合葬。為完成秋瑾夙愿,她又毅然決然地與另一女杰吳芝瑛,奔走呼吁。直到1912年,南京臨時國民政府成立,她以同盟會會員身份發布了《西泠重興秋社并建風雨亭啟》:“就昔墓地,重建一亭,名曰‘風雨’,以期永久;并就亭旁劉氏偽祠,改號‘秋社’,奉君栗主,春秋祠社。”她親自擔任營葬事務所主任,與秋社一面開始修葺秋墓、建風雨亭,一面請求浙省議會議決秋瑾重葬一案。雖然,湘省回復“秋俠靈梓將留湘上,并由其子委托濮彥璜賫遺像、衫裙還浙,于西泠故址建筑衣冠墓”。但是,她始終不妥協、不放棄,最終,在她和秋社的不懈努力下,湘省同意將秋瑾遺骸遷葬回浙。1913年6月,秋瑾遺骸才得以正式還葬于西子湖畔
這一番番波折、一道道坎坷,無不彰顯出這個奇女子的重情重諾、俠肝義膽,真無愧于柳亞子先生稱之為“頂天立地女英雄”,其后她“寧與祠共存亡\"\"拼以頸血濺階石”,傾盡心血守護秋墓和秋社。1935年,她走完63年人生旅程,病逝于西湖秋社,先葬于杭州第一公墓,后遷葬至西湖孤山北麓,與秋墓遙遙相望,拼盡30年光陰,終實現“埋骨西泠”的湖山之約。
這就是江南才女詩人徐自華的《返記》,一幅泛黃的素箋,靜默無聲地向我訴述著一段塵封已久的歷史和一場死生契闊的情誼。我又一次遙望故居,門前綠樹蔭翳,芳草依依,幾朵杜鵑花開正艷,假若時空倒轉,那兩個奇女子定然在閨房竊竊私語吧
三
“永遠忘不了一九三七年的那場劫難,萬惡的日本帝國主義在我們的家鄉瘋狂燒殺,多少同胞倒在血泊之中,多少姐妹遭受凌辱。我們穆源,在轟炸之下化為灰燼瓦礫。我,手無寸鐵,無法反抗,倒在地上,埋在土里。我呻吟,我呼叫:‘親人啊,救救我吧!'可是,有誰能夠聽到?\"我默念著范用先生的書信《紀念碑的話》,仁立在另一個橫街盡頭,舊穆源小學內,一座紀念塔前。
這是一座類似方尖碑形狀的紀念塔,大理石質地,四邊形,尖頂,塔身上“穆源學校三十周年紀念塔\"清晰可辨。1936年,穆源小學建校30周年,包括范用先生在內的51位應屆畢業生共同出資,在校園立塔,以感謝母校培才育人的恩澤,表達學子們不負期冀,勇擔國家興亡之責的壯志豪情。我看過范用先生親手制作的校園模型,教學樓、配套用房、旗桿花圃,一應俱全,環境幽雅,生機盎然。從他寫給穆源孩子的一封封書信中可以讀出,當年穆源小學的愛國師生,組織過“鎮江兒童劇社”,到伯先公園五卅演講廳、茶樓書場公開演出抗日救亡劇《我們來自綏東》《父子兄弟》《洋白糖》等,演出收入全部捐獻支援抗戰。據史料記載,大韓民國臨時政府曾秘密遷至鎮江,一度在學校駐所及活動,后被稱韓國國父的“金九先生”,受邀在穆源小學大禮堂做過抗日救亡演講。僅一年,學校便慘遭日寇轟炸,校園被毀,夷為平地。
然而,穆源師生沒有屈服。1939年開始,學校的老師們借大西路上的清真寺上課,直到抗戰勝利。“穆源又新生了,昔日的大樓不見了,蓋起了幾間簡陋的平房,校園里又傳出了瑯瑯的書聲、歡樂的歌聲。\"槍傷累累的紀念塔重獲新生,屹立在校園翠綠叢中。
范用先生是穆源小學校友,14歲參加革命,是著名的出版家,《我愛穆源》是他從出版家轉為“作家”的處女作,其中收錄了他寫給穆源小同學的16封信
如今的穆源小學舊址改建成了文化館和大韓民國臨時政府陳列館。穆源小學早已搬遷新址,擴建成了一所設施設備現代化的民族學校
今年是抗戰勝利80周年。走過橫街,再讀《我愛穆源》,橫街人,不,鎮江,這座英雄的城市,如同恩格斯在評價鎮江抗英保衛戰時說的“如果侵略者到處都遭到同樣的英勇抵抗,英國人是絕對到不了南京的”,那種不屈不撓的斗爭意志,“后先繼志,貫澈始終”的薪火相傳精神,永遠激勵著后人為祖國強盛、民族復興,把千古凜然的英雄之歌一代代傳唱下去。
四
千年運河白北向南,奔流不息。橫街,因水而生、臨水而建,沿水成街、依水而興,河水湯湯,繁衍滋潤著兩岸的生靈,催生了悠遠厚重的文脈,造就了英勇不屈的斗爭精神。雖然,昔日的繁華與喧囂已逐漸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中,只留下尋常巷陌、萋萋衰草,還有那高大的皂莢樹,默默地凝望著它往日的輝煌。如今,崇福橫街改造過后,商業化漸濃,那些古老的宅院或成為紀念館或開辟成了民宿、時尚的咖啡屋等等,綻放出新的生機。而我居住的城市橫街依然充滿民間煙火氣,街巷中叫賣聲、騎行聲、校園的讀書聲仍不絕于耳。哦,還有那些留守的老人,或擇著菜拉著家常,或倚著墻曬著太陽,歲月靜好,安然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