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城市米價與產業發展之關系

【中圖分類號】F326.11；F32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5）09—125—03

一、鎮江綢業的勞動力市場

絲綢業的成本除了原料成本外，人力成本亦占很大比重。人力成本是指綢號付與織綢機工的工資。綢號與機房作為資方，自然有裁定工資的權利，同時，近代的勞動力市場是處于供不應求狀態的，據時人回憶：“機房絕少固定的長期工，一般是隨時受雇按約定日期解雇…每晨有三五成群待雇工人等待機房小業主的召喚，到了七八點鐘，受雇的上工，其余的便無精打采地散伙。”特別是對專做機工之人而言，都是一日無工可做，一日就無飯可食，他們對這份工作的需求遠遠大于機房對機工的需求，“有機業工人百余名，擁至城內梳兒巷毛鳳記綢號，哀求開秤，因綢號一日不開秤，彼等即一日不得食，該號允于三日后開秤，工人仍要求先行接濟。”[機工對此工作的需求之迫切可見一斑，綢號不開秤，工人竟一日也難以維持。在此種勞動力飽和的市場下，工人并無挑選工資優厚之工作的權利，能夠受雇上工已然慶幸，很難去與資方議價。

但是工資也并不全由機房與綢號所決定。每逢物價上漲或者收成欠佳的年頭，糧食價格隨之增長，常常超出機工工資所能承受的范圍。機工所獲工資多用以購買糧食，當米價已然為機工所負擔不起，而機工又處于議價劣勢，為求增加工資，便采取罷工和沖擊綢號的方式。自20世紀初，鎮江發生了諸多機工罷工要求增加工價的事件。如1908年，“鎮郡織綢機工約有萬人以近來米珠薪桂，不敷食用，相約于七月十六日起一律罷工，要求加價。”此次罷工風潮聲勢浩大，雖驚動駐鎮巡防派兵彈壓，然機工并不善罷甘休，最終獲得每尺漲四文工錢，才得以平息。除了此次風波以外，20世紀初，鎮江綢業發生的罷工風潮，僅《申報》就記載了不下十次，規模有五六千人至上萬人不等，罷工者有男工亦有女工，欲平息風潮，綢號最終大多是通過增加工資的方法，如1910年的沖突，最終結果是“以后各機戶所織江綢一律每尺加工錢四文。\"4

機工每每要求加價時，所加工錢也并非全歸機工所有，1925年的《申報》刊出：“各綢號允準每尺加工價銅元三枚，惟向例凡有加價，均系機東與機工各半平分，此次增加銅元三枚，機東只議取銅元一枚，留二枚與機工。”所加工錢，機工尚需與東家議分，因此機工罷工則會爭取更多的加價空間，這則能看出綢號在加價過程中增加的成本是機工所獲加價的倍數，這些成本自然也算進了綢價中去。上述邏輯關系可以整理為，糧價不斷上漲，漲至大多數機工目前工資所不能負擔的范圍，則會激發罷工加價風潮，綢號繼而迫于壓力給機工增加工資，而這些成本最終歸于鎮江絲綢的價格中去。由此觀之，米價對于綢價是會產生一定影響的。下面，通過經濟學的實證方法來加以驗證。

二、米價與綢業成本的實證分析

影響所生產商品成本的因素主要分為要素價格和勞動力價格兩方面，而從鎮江綢業來看，要素價格主要是絲價，而影響勞動力價格最重要的因素是糧食價格，所以影響鎮江絲綢價格的主要因素為絲價和米價，從而建立以下的絲綢價格理論函數：SPG=f（S，R） ， gt;0。式中，SPG表示鎮江絲綢價格，S表示鎮江地區絲價，R表示鎮江地區米價。

在米價數據的選取上，取1890年至1919年間的數據進行分析。米價數據主要來自于三個部分，首先是《申報》所載鎮江米價的零碎史料，分別為1915年、1918年、1919年。

鎮江地區米價第二部分，通過《中國舊海關史料（1859—1948）》中記錄的鎮江關出口米貿易額和貿易量計算而來，分別是1890年—1901年，1904年—1906年及1911年，無米出口的年份以進口米貿易額與貿易量代替，分別是1902年，1903年，1907年和1910年。

除此以外，尚有1908年，1909年等7年的數據，在史料中皆無連續和覆蓋全年的米價記載。鑒于近代鎮江米糧貿易與上海息息相關，缺失數據以同年的上海地區米價進行推算。最后，分別用lnSPG=log（SPG），lnS=log（S） ， 表示自然對數的鎮江地區綢價、絲價、米價，并進行單位根檢驗與協整檢驗。

單位根檢驗結果表明：lnSPG、lnS和lnR的ADF值分別大于 5% 臨界值，是非平穩的，三者一階差分后的ADF值均小于 1% 臨界值，表明它們是平穩的。因此，變量差分后在 1% 的顯著水平上通過ADF平穩性檢驗。同時，協整檢驗結果顯示，lnSPG、lnS和lnR之間存在協整關系。回歸結果的關系式如下：

lnSPG=1.69+0.12lnR+0.76lnS

（4.18）（2.20）（9.83）

R2=0.9157 D.W=1.55F=147 T=30 （1890-1919）

模型表明：鎮江綢價的絲價彈性為0.76，表現為缺乏彈性；鎮江綢價的米價彈性為0.12，表現為缺乏彈性。

三、米價對鎮江綢業的影響

實證分析表明，米價與綢價具有正相關關系，絲價與綢價也具有正相關關系，這符合上文所設定的模型。

來價的上漲不僅會導致機工工資上漲，繼而增加綢商成本，使綢價上漲，同時，也會導致蠶戶的生活開支增加，繼而引起絲價上漲，對綢價亦造成同向影響，因此，米價對綢價的同向影響是從多方面進行的。但從實證結果看，米價每變動 1% ，綢價僅同向變動 0.12% ，可以說鎮江綢價對于米價變動的反應是欠敏感的，這一點是可以理解的。

其一，機工的工資變動相對于米價上漲有滯后性。如前所述，機工與綢號議價時處于劣勢，作為資方，綢號不會因米價漲而主動加工資，同時，從事機業的人數眾多，鎮江“東南門一帶，居民皆以織綢為業，統計不下十萬人。”回勞動力市場飽和，機工個別要求加價的行為并無作用，甚至集體陳訴要求加價，也未必有效，如1909年8月，“鎮江織綢機工因米價飛漲，所得工資不敷食用，公眾決議向各綢號要求加添工價，各號堅持不允。”[只有當米價上升至大多數機工普遍難以維持生計，并組織起相當人數的機工集體進行罷工鬧事，綢號才有可能讓步。

其二，米價上漲，并不會立即導致罷工。因米價的季節變動性很強，一般新米上市時，價格普遍下降，新陳不接時，價格普遍上升，幾乎每年都有米價飛騰的時節，而機工對于這種米價的增長缺乏敏感性，即使米價出現了異于常年的增長，機工還是會認為經歷一段時間的高價后，米價會平落，難以短時間內就對此作出反應并組織起人數龐大的罷工隊伍進行加價運動。只有當米價的增幅異乎尋常的大或者米價增長所持續的時間異常久，有所察覺的機工們才能有效的組織罷工，并因此獲得工資的增長。但如果在罷工結束并獲得工資增加后，米價仍呈漲勢，很難在短時間內組織起另一次罷工運動，也很難使綢商在短時間內給工人們再次加價。

其三，綢業對成本的控制十分嚴格因而其對機業的壓迫是很嚴重的。1910年就有報道刊出：“機業同人因各綢號剝削，虧累甚巨。”[8由于機工人數眾多，綢號所開出的工價甚低，1922年5月，每名機工“每日工資二角”，而且向綢號交綢時，需交足尺寸，但核算工錢時，卻不足尺計算，“綢號向例于核算工價時，織綢一丈僅照八尺八寸價，厥后增為九尺二寸。”[]于1908年改為“歸九六尺扣算”[]。而因攸關成本，綢號即使加價，也很少，1908年，因罷工而加價，“每尺漲工錢四文”，這還是“格外體恤機伙人等”了。正因為綢商們對成本的壓制，江綢的利潤很高，即使增加了工價，仍可以在不增加所賣綢緞價格的情況下，保持一定的利潤空間。以上三點原因從一定程度上說明了鎮江綢價對于米價變動缺乏彈性的原因。

但是，即使缺乏彈性，米價若大幅增漲仍會對綢價造成不小的影響。1890年，米價僅為1.95元左右，1915年米價達到7.07元左右，是1890年的3.63倍，1919年以后，漲勢更為猛烈，1922年達到10.08元左右，比1919年也多了近一倍。米價飛漲帶來一次次罷工，機工的工資也一調再調，從前的工資增幅已無法滿足米價的增幅，1920年的米價增幅達到 46.6% ，該年工資增幅為“每尺加錢八文”[2]，較之上文提到的1908年的每尺漲四文錢，已經翻了一倍。

同時，米價上漲對綢商造成的壓力，不僅僅來自于機業，絲綢業的其他附屬產業也因生計與絲綢業大起糾紛。1915年，“鎮江搖經工”由于“百物昂貴，原定工價不敷開支，故公同集議要求各綢號增漲工價。”[13]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染業，同年4月，因“柴米各物，無一不貴，各綢號原定價目甚廉，各染坊因之入不敷出，虧耗甚巨，是以同行數十家于日昨邀集會議，議以一律漲價。”[14]綢商雖以維持血本為由，但面對如此多且規模都不小的糾紛，唯有以增添工價作為退讓。雖然綢商在多次加添工價的情況下，仍能保持獲利，但與此前不同的是，鎮江絲綢業的降價空間已所剩無多。

因江綢的花色質地皆不如蘇寧杭地區所產絲綢，所以鎮江絲綢業最主要的競爭力就在于其低廉的價格。因其成本低廉，所以最主要也是最常采用促銷的方法也是降價，如1922年，“綢緞銷路甚滯，貨如山積，吃本頗巨，故各綢緞鋪聯合減價從速出售。\"[15]實際上，這種手段在1920年以前也確實使江絲綢業獲得了穩定的銷路，但1920年以后，鎮江絲綢業的價格優勢面臨了巨大危機。

鎮江毗鄰南京，南京的絲綢業十分發達，鎮江絲綢業在與南京同業競爭的過程中，憑借低廉的價格仍能獲得銷場。1920年以前，除個別年份外，南京地區綢價普遍高于鎮江，1899年至1920年，鎮江平均綢價為每擔615.28海關兩，南京平均綢價為每擔682.29海關兩，比鎮江地區高出

10.89% ，江綢業的價格優勢甚為明顯。至1921起，南京綢價大幅下跌，甚至略低于鎮江，致使鎮江綢業的價格競爭力蕩然無存。

鎮江綢業因米價上漲造成工價上漲，此時面對南京同業的競爭壓力，已沒有降價空間，而南京絲綢業則以其物美于鎮江，價又廉于鎮江，在競爭中獲取了優勢，1920年至1924年間，鎮江絲綢業處于日本加稅與南京同業價格競爭的雙重壓力下，因米價上漲導致附屬產業工價多次上調，又有名目諸多的營業雜費，本身亦無減價空間，絲綢出口貿易額僅為1919年的一半。在外部的壓力面前，飛騰的米價與絲價已經截斷了鎮江絲綢業的后路，“江綢”賴以輝煌多年的競爭優勢不復存在。到20世紀20年代后期，鎮江綢業呈現一片慘狀，只剩下“少數人工江綢及貧民自織土布”，殘留的綢號、機房大部歇業，未歇業的也“均須蝕本，惟數目有多寡耳。”[1]

四、結語

本文對米價與近代鎮江綢業的成本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得出的結論為：米價對鎮江絲綢之綢價的影響具有顯著性，同時鎮江綢價對于鎮江米價的變動是缺乏彈性的。自1890年到1919年，鎮江城市米價一直呈現上漲趨勢，且漲幅將近4倍，導致勞資關系緊張，罷工風潮不斷，工價不斷上調，成本大幅上升，從而喪失了以往賴以生存的市場競爭優勢，終至遭到淘汰。

參考文獻：

[1]楊方益.江綢殘憶[J].鎮江文史資料，1993（26）.

[2]佚名.機工要求開秤之慘狀[N].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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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佚名.機工罷工要求加價[N].申報，1908-08-17.

[4]佚名.機工綢業沖突之結果[N].申報，1910-07-05.

[5]佚名.機工要求增加工資[N].申報，1925-05-03.

[6]佚名.江綢機戶停工[N].申報，1906-12-28.

[7]佚名.機工聚眾詳志[N].申報，1909-08-27.

[8]佚名.審查員審查機業之報告[N].申報，1910-06-22.

[9]佚名.機工與瓦木工加資運動[N].申報，1922-05-06.

[10]佚名.縣令處置機匠停工之得法[N].申報，1905-07-20.

[11]佚名.機戶罷工要求加價續志[N].申報，1908-08-19.

[12]佚名.允加機匠工價[N].申報，1920-07-18.

[13]佚名.搖經業停工詳志[N].申報，1915-07-05.

[14]佚名.染業罷市之詳情[N].申報，1915-04-20.

[15]佚名.絲織品滯銷[N].申報，1922-05-20.

[16]佚名.絲綿織業[N].申報，1929-03-06.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省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學習貫徹黨的二十大精神”研究專項課題（課題編號：23ZXZB005）。

作者簡介：馬云飛（ ¹⁹⁹²-） ，男，漢族，江蘇鎮江人，博士，南京藝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經濟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