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政治正滑向一場多維度危機。從加州的大規模游行示威到得克薩斯州的洪災廢墟,從馬斯克創立新黨的豪賭到MAGA陣營的內部分裂,一系列危機正撕扯著這個超級大國的社會韌性與政治穩定。
當得州洪水退去,留下的不僅是物質廢墟,更是政治道義的荒原;馬斯克“美國黨”的誕生,映照出傳統政治光譜的裂解;而MAGA陣營對愛潑斯坦名單的追問,則如一把匕首刺向權力黑箱。多重危機撕扯下,美國正步入一個不確定性的深水區—政治規則改寫、經濟秩序重構、社會共識撕裂。在這個失去錨點的時代,失序或許不是例外,而將成為常態。
從直覺上看,社會層面的大規模游行示威,很能讓人產生失序感。美國歷史上規模排前三的游行示威,都發生在特朗普執政時期,分別是2020年“弗洛伊德案”引發的游行示威,2017年初針對特朗普的“女性大游行”,以及今年6月14日的“不要國王”游行示威。這三次游行示威的總參與人數都在500萬以上。美國上一次接近這樣級別的現象,還是1960年代的反越戰游行示威。
“不要國王”游行示威并非孤立的事件,相當程度上可以說是6月6日發端于加州洛杉磯,隨后蔓延美國多個城市的游行示威的高潮部分。盡管這場游行示威的緣起—因聯邦執法機構抓捕非法移民而引發的12天抗議活動,與1992年加州騷亂(超萬人被捕,2000多人受傷,60多人死亡)完全不在一個量級,且洛杉磯市長卡倫·巴斯6月17日稱秩序已“基本恢復”,但這場蔓延全美的抗議對美國政治的影響要深遠得多。
1992年加州騷亂因警察暴力毆打黑人男子而起,事件起因帶有一定的偶發性。沒有證據表明那次騷亂反映美國政治發生了什么深刻變化。但今年6月加州的抗議示威則像一面棱鏡,折射出美國的權力“系統”在搖晃。
美國非法移民數量排前三的州,分別是加州(約150萬)、得克薩斯州(約135萬)和佛羅里達州(約90萬)。加州是民主黨的大本營,得州是共和黨的鐵票倉。在上次大選中,特朗普穩妥地把佛羅里達州收入囊中(得票率56.1%),而在這次抗議示威的“震中”洛杉磯,得票率僅為26.5%,遠低于在加州的整體得票率(38.3%)。所以,特朗普喊出“解放洛杉磯”,客觀上也暴露了打擊非法移民背后的政治動機。
在特朗普的政治邏輯里,民主黨主政的地區屬于“淪陷區”,而加州就是核心區域。上次總統競選期間,特朗普曾把競爭對手、前副總統哈里斯稱為“舊金山激進分子”。除了有望參與2028年總統選舉的現任加州州長加文·紐森,特朗普的長期政敵、前眾議長佩洛西,以及曾領導彈劾特朗普的民主黨籍聯邦參議員亞當·希夫,都有深厚的“加州背景”。
“作為美國人口第一大州,加州自由派的政治立場,使其成為共和黨的重點攻擊目標。”《經濟學人》指出,特朗普利用聯邦政府的權力,在移民、氣候、政策撥款、災害救援等政策上為難加州。有網友總結為“有了權力,總有方法整你”。
切入點就是極化矛盾。特朗普自2016年以來的政治成功,部分源于他善于鼓動支持者對抗共同敵人,無論是非法移民、民主黨主政的城市,還是像此次事件中的雙重目標。很難否認,非法移民問題在加州弄出了更大的動靜,是特朗普在復制“成功模式”。在美國的政黨政治中,政策帶有政治偏好本屬常態,但如果變成了政治武器,那就意味著政治在出現異變。
對于“繞過州長”的指控,法院的解釋顯得有點“無厘頭”,稱盡管此類命令須經由州長下達,但國防部長直接給國民警衛隊指揮官下令的行為仍被認定為有效,因為該指揮官是加州州長的授權代表。
更大的異變在于權力制衡出現松動。作為聯邦制國家,美國聯邦政府與州政府的權力在憲法條文中的界定是很清晰的,但現實運作過程中總會出現一些模糊地帶。這不難理解,因為法條不可能窮盡所有可能性,做不到完全匹配動態的現實。當系統運轉正常時,很少有人會去觸碰那些模糊地帶,哪項權力屬于誰不會出現明顯的爭議。反過來看,權力歸屬爭議的突顯,往往是系統紊亂的開始。
美國的國民警衛隊的雙重角色,是個絕佳的分析案例。誕生于1787年的美國憲法,并沒有“國民警衛隊”(NationalGuard)這種表述,對應的是“Militia”(民兵)—半民半軍的地方武裝力量。美國憲法第一條的第十五、十六款,清晰界定了民兵的管轄權,即這支武裝力量由州政府管轄,但在遭遇外國入侵或面臨入侵威脅、遭遇內部叛亂或叛亂危險,以及“總統無法依靠常規軍隊執行聯邦法律”時,總統可以征調任何州的“民兵”(即所謂的將其“聯邦化”),但憲法同時也明確,相關的征調令應通過各州州長下達。
憲法的這些條款,體現了聯邦制下的權力制衡。但1807年的《反叛亂法案》做了客觀上偏向于聯邦政府的規定,即在內亂、叛亂導致法律無法執行時,總統可以不經州長同意直接將國民警衛隊“聯邦化”,以及在全國范圍內部署軍隊。
或許,美國的建國者們和后世的立法者以為,何種局面稱得上內亂或叛亂,在正常的邏輯下不會有爭議,所以不需要法條來定義。但在“后真相時代”,這成了事關美國“系統”是否紊亂的重要問題。1992年加州騷亂的對抗性和破壞性升級導致局面失控后,在時任州長皮特·威爾遜向聯邦政府求援的情況下,時任美國總統老布什援引《反叛亂法案》,調動國民警衛隊平息了騷亂。老布什政府當時的行為,在政治和法律層面都沒有引起爭議。
今年加州的情況則完全不一樣。雖然加州州長多次表示局勢可控,本地警力就能應付,但由于警方晚出動了幾個小時,且示威者當街縱火燒車并揮舞墨西哥國旗,特朗普認為“美國已被入侵”,6月7日就做出了“聯邦化”加州國民警衛隊的決定,部署了2000名國民警衛隊人員,兩天后又加派了2000名國民警衛隊人員和700名海軍陸戰隊士兵。
特朗普在發布行政令時,援引的是《美國法典》第12406條,該法條賦予了總統在上述特殊情況下“聯邦化”國民警衛隊的權力,但明確動員令須經由州長下達。而特朗普授權國防部長赫格塞思,繞過州長直接向加州國民警衛隊司令下達命令。所以,紐森州長起訴特朗普政府侵犯州權力、“聯邦化”國民警衛隊的程序不合法。
從授權來源看,特朗普的確有權繞過加州州長,直接調動國民警衛隊甚至在國內部署軍隊,但前提是他必須援引《反叛亂法案》。后續的事態表明,雖然加州的局勢與“叛亂”的距離還很遠,但特朗普卻通過調動國民警衛隊警戒而不直接鎮壓街頭騷亂的方式,實質上啟動了“反叛亂模式”卻又規避了相應后果。
這種“打擦邊球”的做法,是在觸及“模糊地帶”即何為內亂或叛亂,而法院就加州狀告聯邦政府的判決,折射的是權力制衡的系統在搖晃。聯邦上訴法院6月19日裁決,特朗普有“聯邦化”加州國民警衛隊的權力。對于“繞過州長”的指控,法院的解釋顯得有點“無厘頭”,稱盡管此類命令須經由州長下達,但國防部長直接給國民警衛隊指揮官下令的行為仍被認定為有效,因為該指揮官是加州州長的授權代表。
各州與聯邦政府的權限劃定,總統決策的來源授權,都是美國政治體系里根本性的問題。上訴法院“程序有瑕疵,但總統未違規”的判決,凸顯了行政力量與司法力量“狹路相逢”時,后者的孱弱。裁決公布后,特朗普盛贊這一決定,認為“這對我們國家是項偉大裁決”。紐森除了表態“總統不是國王,不能凌駕于法律之上”外,也沒有什么后招。
這項裁決是否偉大暫且不論,但卻可能成為具有風向標意義的裁決。因為這事關權力邊界的變化問題。歷史地看,在涉及國家安全的議題上,法院一般不做不利于總統權限的裁決,這是美國行政權與司法權之間的某種默契。現在的新問題是,當對何為“國家安全”出現爭議、“議題”帶有黨派政治色彩時,司法如何選擇站位。
特朗普陣營的核心支持者,正因一起離奇案件掀起波瀾。美國司法部7月初發布備忘錄,聲稱“沒有可靠證據”證明皮條大亨愛潑斯坦保留“客戶名單”或實施勒索,這與司法部長帕姆·邦迪2月聲稱相關文件“正放在我桌上等待審閱”的表態不一致。
這一反轉,點燃了MAGA陣營的怒火。前“國師”班農在“作戰室”播客中發出警告:“你們將失去10%的MAGA陣營支持。若真如此,共和黨將在2026年中期選舉中失去40個眾議院席位,輸掉總統寶座。”
特朗普7月13日在社交媒體疾呼:“我的‘男孩們’(有時是‘女孩們’)怎么了?他們都在攻擊司法部長邦迪!”這番近乎懇求團結的喊話,折射出他正面臨執政以來最嚴峻的核心票倉信任危機。
更深刻的裂痕體現在民調數據中。“民主研究所”的民調揭示,67%的特朗普選民反對其不公布名單的決定,甚至高于哈里斯支持者的58%。這種不滿在首次選民中飆升至71%,暴露出特朗普年輕票倉的松動危機。而曾公開呼吁公開名單的FBI副局長丹·邦吉諾,被曝正考慮辭職,成為體制內保守派對特朗普失望的象征。
特朗普7月13日在社交媒體疾呼:“我的‘男孩們’(有時是‘女孩們’)怎么了?他們都在攻擊司法部長邦迪!”這番近乎懇求團結的喊話,折射出他正面臨執政以來最嚴峻的核心票倉信任危機。
當特朗普疲于滅火之際,曾經的盟友馬斯克亮出了政治匕首。在總統簽署《大而美法案》的次日,馬斯克就在社交平臺X宣布成立“美國黨”,計劃明年爭奪國會2—3個參議院席位和8—10個眾議院席位,目標直指“關鍵少數黨”地位。新黨政綱明確主張“減少債務支出、推動AI發展、全面放松能源監管”,精準對接科技精英與年輕選民的訴求。
特朗普的反擊迅即而凌厲。他威脅審查SpaceX的220億美元政府合同,暗示移民部門調查馬斯克身份的合法性,甚至揚言讓“政府效率部吞噬馬斯克”。這場從金主到政敵的戲劇性轉變,折射出資本力量與傳統民粹主義權威的激烈碰撞。
當政治纏斗不休時,自然災難撕開了治理失效的傷疤。7月4日開始的得州洪水造成至少131人死亡,部分死者來自“神秘營地”女童夏令營。然而災情未促團結,反而引發新一輪黨爭。保守派活動家查理·柯克指責,奧斯汀市因“DEI”標準上任的黑人消防隊長喬爾·貝克,在收到洪災預警后不肯實施大規模遠程救援。
民主黨人的矛頭則直指白宮政策:因上級部門被砍25%預算,國家氣象局被迫裁減600名員工(占總人數1/7),導致全國近半預報辦公室的員工空缺率達20%。民主黨籍參議員墨菲強調:“準確的天氣預報能避免致命災難”—暗示人員短缺可能削弱了洪水預警能力。

面對批評,白宮發言人萊維特宣稱:“這是天災,洪水在那個時候來襲不是政府的錯。”特朗普則先是稱“實為拜登政府的問題”,隨后又稱“百年一遇的洪水無法預見”。而得州共和黨籍州長阿博特的回應更具“特色”—當被問及災情責任時,他斥責這是“失敗者的措辭”,聲稱勝者只談解決方案。三層級的“甩鍋”接力,暴露美國政治問責體系的坍塌。
危機交織揭示系統性病灶。在政治層面,從H-1B簽證到卡塔爾所贈專機,從美國空襲伊朗到《大而美法案》和愛潑斯坦案,MAGA陣營屢現內訌,馬斯克更憑借2.2億X平臺粉絲和巨額財富,試圖突破“贏者通吃”制度對第三黨的百年壓制。在社會層面,危機應對的政治化暴露了治理碎片化—聯邦與州政府相互爭權或推諉責任,最終由民眾承受代價。
在某世界頭部搜索引擎中,如果輸入“美國政治”“失序”的英文,后邊分別加上奧巴馬、拜登和特朗普的英文名,得到的三個搜索結果數量分別是6500萬、4680萬和6.29億。特朗普與失序的“對應”遙遙領先。雖然這算不上嚴謹的論證,但如此明顯且巨大的數據差異,能反映特朗普執政與美國失序之間的正相關性。
在加州抗議示威因軍民對峙而局勢緊繃時,特朗普在北卡羅來納州布拉格堡軍事基地發表了帶有露骨黨派色彩的演說,稱洛杉磯是“亟待解放的垃圾堆”。
“自從1月上任以來,特朗普已逐步擴大軍隊在國內的部署范圍,不斷試探法律和政治的底線。這些原本接受對外作戰訓練的軍人,如今正承擔著本應由地方警力或邊境巡邏隊執行的職能。”《紐約時報》認為,特朗普意在“試探權力的邊界”。這篇文章援引小布什政府時期的國防部官員、現任“企業研究所”學者科里·謝克的話稱:“最令我擔憂的是軍隊參與政治逐漸常態化,以及對行政權力新穎且寬泛的解讀。”
在第一任期內,特朗普就從未掩飾將軍隊視為應急工具的意圖。美國喬治城大學法學教授斯蒂芬·弗拉德克認為,總統在國內動用軍隊通常都有明確的事實依據,“歷史上幾乎沒有把這種權力用于明顯具有黨派政治目的的情況,那些行為更多是為了恢復公共安全”。
在加州抗議示威因軍民對峙而局勢緊繃時,特朗普在北卡羅來納州布拉格堡軍事基地發表了帶有露骨黨派色彩的演說,稱洛杉磯是“亟待解放的垃圾堆”。據美國非官方的“軍事新聞網”報道,參加那次活動的軍人,都經過了政治立場篩查。這一次,特朗普不掩飾的是把美國的軍事肌肉變成自己的政治或權力肌肉。《大西洋》月刊總結道:“特朗普總統對民主制度、憲法傳統及軍民關系的慣例發起了新的沖擊,這次戰場設在洛杉磯。”
直至7月15日,在紐森痛罵特朗普的一段受訪視頻公開的次日,五角大樓才宣布2000名國民警衛隊人員將撤離洛杉磯。
著名學者唐世平對“秩序”(order)有個經典的定義:“秩序是指一個社會系統中事務運行的可預測性(或規律性)程度,這種可預測性大體上源于社會系統中行為體的行為、社會互動以及社會結果都受到某種形式的規制。”這個定義里,有兩個有著關聯性的關鍵詞,即“可預測性”和“規制”。如果以這兩點來衡量和分析近年來美國政治和社會的變化,以及特朗普本人的執政特點和風格,不僅會覺得上述“巧合”有其必然性,而且也很難懷疑美國正在走向失序的判斷。
無論從政治變化還是社會現狀來看,美國這個“系統”運行的可預測性程度都在降低,而就對產生秩序不可或缺的規制而言,沖撞的力量卻達到了歷史峰值。“加州故事”、馬斯克建黨和MAGA內訌,還會有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