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孩子,轉(zhuǎn)眼40多年過去了,仍然對故鄉(xiāng)念念不忘。老家最讓我魂牽夢繞的是那條河——賈魯河,她日夜不息地向東南汨汨地流淌,誰也說不清她到底流淌了多少年,將來還會流淌多少年。
我們村建在一個箕畚型的黃土崗上,黃土崗有數(shù)丈高,突兀地轟立在平原上,是周口海拔最高點。賈魯河從開封地域向周口流過來,在村西二三里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個彎,向西南流去。站在崗頂?shù)墓艍V子上向西望去,可以看到一條綠色的長廊蜿蜒向前,消失在目光的盡頭之處。這條綠色的長廊是一片柳林帶,兩條柳林中間夾著的就是賈魯河。
鄉(xiāng)親們稱賈魯河不叫賈魯河,而是叫西河,大概是在村西的緣故。在上小學(xué)前,大人不讓我去賈魯河玩,因為每隔一兩年就有下河洗澡的小孩兒被淹死。家里也因此對我嚴加約束,父母每天下地勞作前,會在我腳脖子上用黑鍋灰打一條線,這條線叫做號。晚上如果此號消失,母親便認定我玩水,必定對我以鞋底“侍候”。鍋灰這東西極不牢靠,稍不注意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因此被冤柱過幾次,挨打時委屈得不得了。
我長到了十二三歲時,家里養(yǎng)了一只羊,羊需要吃草,我便有了下地割草喂羊的任務(wù),當時去得最多的便是西河灘。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賈魯河的情景,那叫心靈震撼。主河道有二十多米的樣子,水流湍急,河水很渾黃,捧在手里會沉下一點細細的黃沙。河灘很寬闊,漫到灘上的水淺淺的,灘上的河沙細細的白白的。我迫不及待地脫掉衣服跳進淺水灣里和小伙伴嬉水,我們的歡笑聲在田野飄蕩。玩累了就躺在軟軟的河沙上,熾熱的太陽把河灘曬得暖暖的,真是愜意極了。
河的淺灘上種有很寬的柳樹林帶,這就是從崗上看賈魯河是綠色長廊的原因。柳樹林下水豐草肥,生長著羊愛吃的茅草、結(jié)節(jié)草、抓地秧。我天生好玩,一到地里就把割草的事忘到九霄云外,把籃子一扔,不是自己去圍堰逮魚就是看別人逮魚。河堤邊有間機站房,里面住著一個村里派來看機站的瘦老頭。老頭長年住在河邊,練就一套逮魚的絕技。他扛著魚叉沿河邊走邊瞧,突然舉起魚叉猛地向河里投去,這時候十有八九會扎住一條魚。他把扎住的魚用柳條一條條串起來,掛到腰上。我很羨慕他,經(jīng)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希望能得到他的真?zhèn)鳎烧l會輕易教你自己的絕技呢!我還對放魚鷹著迷過。放鷹人站在兩個小舶板上,拿著長桿一次次把魚鷹趕到水下去,魚鷹再鉆出水面時,嘴里常叼著一條魚。我真的很喜歡這種營生,比割草好玩多了。日落西山時,別人割的草背不動,我的籃子里卻是寥寥可數(shù)。街上的爺們看見了會笑著問:“你這小孩兒割草是用腳趾頭夾的吧,看看啊,老辭也比你叨得多。”
下地割草我確實不行,但是你看看我逮的這幾條小魚,我逮魚可中。
對于下河游泳,我好像無師自通,先是學(xué)“狗刨式”,后是“立式踩水”,再后是“水上漂”,也就是所謂的仰泳,學(xué)會了水上漂,再深的水都不怕了。這些游泳的技巧都是我自創(chuàng)的,后來在游泳池里游泳時,有人說我的動作是野路子。
河對岸是鄢陵縣的地,河灘上是大片的瓜地,種的有甜瓜、西瓜、南瓜、冬瓜。我們這幾個“浪里白條”常常趁著月色,鳧過河去爬進瓜地,連秧子帶瓜一塊兒弄回來。看瓜人拿著兔子槍也抵擋不住我們這幫號稱“偷瓜水上游擊隊”的人。
賈魯河給了我太多的樂趣,陪伴我度過了金色的童年。
臨河而居,賈魯河讓我們村有了天然的水利優(yōu)勢。在那個人定勝天的年代,村黨支部決定學(xué)習林縣,修一條像紅旗渠一樣的高底渠,把西河水引到全村三千多畝地的田間地頭。黨支部一聲號令,全村二千多口人,男女老少一齊上,打坯燒磚挖沙子,自力更生備足各種物料,連我們高年級的小學(xué)生也每周去五里外的河灘拉沙子。全村人苦戰(zhàn)了兩個春秋,終于修成了五華里長的硬板高底渠。大型抽水機把西河水提到渠首,全村三千畝地都成了自流灌溉的水澆地,這條渠被縣里命名為“勝天渠”。遺憾的是,后來分田到戶后,勝天渠便湮滅在曠野之中。但是,它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因為我為它付出過太多的汗水,它也蘊含著我太多的希冀。
18歲那年,高考落榜讓我滿腹沮喪。我夾著一本書走在西河邊,河灘上有幾個勞作的農(nóng)民,他們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我這個穿雪白襯衣、綠色軍褲的年輕人。我?guī)У哪潜緯锹愤b的小說《人生》。坐在河邊,一天沒吃沒喝,我一口氣把它讀完。書中的情節(jié)讓我心潮澎湃,主人公高加林的人生命運強烈地沖擊著我的內(nèi)心,加林與巧真的愛情故事讓我心痛不已。在那個瞬間,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感受到了命運的殘酷與無奈。我開始反思自己的人生選擇與方向。用父親的話說,我是找個巧真一樣的姑娘廝守終生,還是走出去換個新活法?望著滾滾向前的賈魯河水,我仰天長嘯,大吼一聲:“天生我材必有用!”
于是,我又一次打點行囊,背上破書包,走到縣中進了復(fù)讀班,開始又一輪的拼搏。
歲月的年輪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當年在西河灣仰天怒吼的我,終于擠過獨木橋到省城讀書,畢業(yè)后有幸分配至縣委宣傳部工作。從一個落魄的窮學(xué)生變成一位機關(guān)的年輕干部,讓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我對作家柳青的那句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人生就是這樣,就是關(guān)鍵的幾步。
那時新聞宣傳是軟任務(wù),并且有兩位老師在前面頂著,我的日子是無憂無慮的。每晚我和縣委的幾個年輕人結(jié)伴散步,我們必去北關(guān)大橋。
據(jù)老一輩人講,縣城北高南低,因為有老城墻阻擋,歷史上數(shù)次黃河泛濫,河水都沒有進過縣城。1958年縣政府集全縣之力,在城北修建了一個規(guī)模宏偉的節(jié)制閘。大閘有十五孔橋洞,橋洞上有橋樓,橋面北有公路通汽車,南有鐵路通火車。一個小縣城在五十年代就能修如此巍峨壯觀的多功能大橋?qū)崒俸币姡侥洗韴F就曾慕名前來參觀。站在大橋上,望著腳下的河水奪閘門洶涌而下,雷霆萬鈞之勢如萬馬奔騰。北關(guān)大橋成為當時扶溝縣城一處絕佳風景,橋下這條河就是賈魯河。
我曾無數(shù)次觀察地貌,覺得古人選址造城時,臨河而建應(yīng)是首選,這樣就能水旱相通,舟車相聚,繼而商賈云集、票號林立,聚萬戶而成市,筑高墻便是城。據(jù)縣志記載,此地西有扶亭、東有洧水溝,故簡稱扶溝。洧水溝便是賈魯河前身。由此推論,先有賈魯河而后有扶溝城。
有了賈魯河的滋潤,扶溝縣城既有北方男人般的粗獷,又有南方般少女的靈秀。扶溝人杰地靈,文化厚重,程顥、程頤兄弟建大程書院發(fā)展教育,提出對后世影響深遠的程朱理學(xué)。近代抗日民族英雄吉鴻昌重視教育,在老家創(chuàng)辦學(xué)校,為黨培養(yǎng)了一大批優(yōu)秀人才。新華社著名記者穆青曾八下扶溝,寫下《搶財神》《趕著黃牛奔小康》等膾炙人口的作品。
我在縣委新聞科工作五年,經(jīng)常到各鄉(xiāng)鎮(zhèn)采訪,真切地感受到賈魯河給扶溝人民帶來的福祉。在縣城北關(guān)修建大閘后,賈魯水位大為提升,勤勞的扶溝人民向東挖了幸福河,向西挖了紅旗干渠。我到柴崗鄉(xiāng)采訪時看到,數(shù)萬畝田地實現(xiàn)自流灌溉,昔日的鹽堿地變成米糧倉,千畝荷塘碧葉連天,好似一派江南風光。在沿幸福河到汴崗鎮(zhèn)采訪一位種棉大戶時,他興奮地指著一望無際的棉田說:“沒有這幸福河,我哪來的糧棉雙豐收!”
心懷對賈魯河的崇拜,這幾年我查閱了許多關(guān)于她的歷史資料。賈魯河的前身是楚漢相爭的鴻溝,鴻溝乃戰(zhàn)國時期魏國所鑿,源頭在今鄭州滎陽北圃田澤,楚漢相爭在此對峙,后約定“以鴻溝為界,中分天下”,以此推算的話,賈魯河已有2370多年的歷史。西漢稱狼湯渠,亦稱蒗蕩渠,魏晉以后稱蔡河,北宋仁宗年間稱惠民河。宋代因漕運達到鼎盛時期,開封的朱仙鎮(zhèn)、扶溝的呂潭鎮(zhèn)名滿天下,此時的賈魯河內(nèi)舟楫穿梭,百舸爭流,到了夜晚畫舫爭輝,笙歌簫鼓。到了金元時期,政治中心北移,惠民河失去漕運功能,加之黃河屢次南決,惠民河逐漸湮廢。元朝至正年間,已經(jīng)湮廢的古運河引入新的水源,重新煥發(fā)出勃勃生機,這應(yīng)該感謝一位歷史人物—賈魯。
賈魯,山西高平人,博學(xué)多才,謀略過人。元順帝至正四年(1344年),黃河決口泛濫,百姓苦不堪言。55歲的賈魯被任命為工部尚書兼總治河使,主持治河工程。他征發(fā)大量民工,疏通故道,開鑿新河,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工程是從密縣(今河南新密)鑿渠引水,經(jīng)鄭州、中牟,折向南至朱仙鎮(zhèn)、尉氏、扶溝、西華,最終在周口鎮(zhèn)匯入淮河。這條新開的河道,便是現(xiàn)今賈魯河的大致流向。賈魯?shù)闹魏庸こ滩粌H平息了水患,還復(fù)興了漕運,促進了兩岸的商業(yè)繁榮。后人為紀念賈魯?shù)闹嗡儯瑢⑦@條河改稱為“賈魯河”。
一條賈魯河,半部中原史。賈魯河的興衰與中原經(jīng)濟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是研究中原歷史和文化的重要窗口。近年來,隨著賈魯河復(fù)興計劃啟動,國家和地方政府投資超千億元對古老的河道進行綜合提升,包括河道疏浚、生態(tài)修復(fù)、景觀提升等,并計劃恢復(fù)周口至鄭州的航運。目前,工程正在有序推進,預(yù)計未來將煥發(fā)出新的生機與活力,為區(qū)域經(jīng)濟發(fā)展注入新的動力。
賈魯河從我的家鄉(xiāng)進入周口,流經(jīng)扶溝、西華,在川匯區(qū)與沙河、潁河交匯,無私地哺育了兩岸人民。自幼年起,我就與賈魯河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從童年的故鄉(xiāng),青年的校園,到先后在扶溝、西華、周口市工作40年,我60年的人生時光幾乎都在她的身旁度過。賈魯河不僅是我的母親河,也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無論未來如何變遷,她將永遠在我心中流淌。


作者簡介:
楊杰,河南扶溝人,大學(xué)文化,現(xiàn)任周口市公安局二級警務(wù)專員。曾在扶溝、西華、淮陽、鹿邑任職,2006年至今任周口市公安局紀委書記、副局長。喜歡文學(xué),曾長期從事新聞宣傳工作,先后在各級媒體發(fā)表新聞通訊、報告文學(xué)、散文論叢等各類文章200多篇,多次獲國家級、省級新聞獎項。著有散文集《蛋記一曾經(jīng)的青春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