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李昌桂把他的散文新作《千層底》發給我,請我修改。以往讀昌桂的詩作、尤其是古體詩比較多,散文相對少些。這次讀到他的這篇散文,突然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信手寫下以下讀后感。
散文《千層底》以布鞋為經緯,在生活褶皺處繡出震撼人心的藝術圖景。作者通過三組精密的結構對位,將母親納鞋的物理動作與精神傳承的深層隱喻熔鑄成有機整體,在粗的山鄉圖景中編織出詩性光芒。
針法:敘事節奏與手工勞動的共振
散文開篇對母親納鞋的特寫鏡頭,暗藏著敘事韻律的密碼。“穿針引線”的平緩動作,對應著回憶性敘事的舒緩節奏;“針尖扎進指腹”的刺痛,則對應著運動鞋事件的情節突轉。當作者描寫母親“把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服裁剪開來”時,碎布的分層處理與記憶碎片的拼貼形成鏡像:舊衣料按“用作第幾層“分類放好的工序,恰似敘事中對童年夜跑、師范求學、返鄉執教等人生階段的層次化處理。最精妙的是“環形針法”的運用:開篇晨霧中的納鞋場景,在結尾“夜深人靜時備課”的油燈下重現,母親的針線與兒子的筆尖在時空兩端遙相呼應,構成敘事閉環。
布料:意象群落與生命記憶的疊合
那雙被扔進垃圾桶的千層底,其材質構成就是一部微縮的山鄉史詩。補丁摁補丁的鞋底“凝聚著大別山農村婦女的勤勞智慧”,每一層碎布都對應著特定的記憶切片:沾著豬草汁的藍布來自母親勞作時的圍裙,褪色的紅花布源自妹妹的舊棉祅,發白的靛青布則是父親臨終前蓋的被面。這種物質性記憶在杜鵑花的意象中得以升華,當“長在沼澤地”
的山花與“磨出血”的布鞋并置,苦難便轉化為精神的圖騰。文中兩次出現的《大別山上杜鵑花》民謠,其歌詞演進暗示著意象的嬗變:從自然物象(紅日、火把)到文化符號(烈士鮮血),最終在“新農村建設美如畫”的詠嘆中,布鞋與山花共同編織成文明傳承的經緯。
絎縫:文化傳統與教育精神的一脈相承
散文中存在三重聲光織體構建教育圖景:油燈下“母子相對無言”的沉默教學,夜校里“讀書聲與納鞋聲交響”的集體啟蒙,清明節“烈士碑前的童聲合唱”的精神傳承。當母親的血珠在鞋底“暈開小小的花”,與教室黑板上“路”字的粉筆痕形成互文一一二者都是知識滲透的痕跡。最具張力的場景出現在運動場:布鞋少年被運動鞋超越的物理挫敗,在多年后轉化為“千層底傳家寶”的精神性勝利。作者通過“娘教婦女納鞋”與“兒教娃娃識字”的雙線并織,讓手工技藝與知識傳承在針腳與筆畫的共振中完成文明接力。那些抱著孩子做針線的婦女們,最終使千層底從生存工具升華為文化基因的載體。在教室黑板“路”字的投影下,千層底的針腳與粉筆的軌跡構成雙重銘刻。當新教師接過傳家寶布鞋時,他們繼承的不僅是納鞋技藝,更是“扎根深山”的教育初心。作者以驚人的藝術自覺,讓布鞋的物理磨損(“有的腳趾頭都磨出了血”)與精神的傳承損耗(運動會挫敗)形成辯證關系,最終在夜校的郎朗書聲中達成和解。這種將物質性創傷轉化為精神性養分的藝術處理,使文本超越了簡單的懷舊敘事,建構起生生不息的文化再生產機制。正如杜鵑花在烈士鮮血浸潤的土地上年復一年綻放,千層底的針腳終將在代際傳遞中織就新的精神圖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