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亮了,東方天際露出了魚肚白。大別山的晨霧宛如仙女的輕紗,溫柔地擁抱著每一寸土地。草葉上的露珠像鑲了邊的金剛鉆一樣,晶瑩閃耀,煞是好看。斑駁的老屋中,油燈的光暈染黃了娘布滿老繭的手指。那雙手正靈巧地穿針引線,在千層底布鞋上繡著細密的針腳。
“娘,你怎么又熬夜了?納那么多千層底干嘛?”我因尿急憋醒,揉著惺松的眼睛走出來,看見娘佝僂的背影,一臉的心疼。
娘笑了笑說:“小桂子,又做夢上廁所了?”“嗯,我夢見在屋后的杜鵑花從中唱歌呢,看到杜鵑花生長環境這么貧瘠,便想施點肥。”我有點難為情。“唱的啥歌呀?哼兩句來聽聽。”娘催促道。我唱起了《大別山上杜鵑花》片段:
不是天上的紅日,不是人間的火把,更不是畫家畫的畫。大別山上的杜鵑花,百花鮮艷不如她,滿山遍野齊開放喲,精神抖擻放光華。
“這雙鞋快做好了。聽說城里人稀罕咱這手工的千層底,說穿著舒服。等賣了錢,就能給你交下學期的學費了。”娘眼里泛著光,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意。我蹲下身緊緊握住娘的手一那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卻溫暖有力。
娘是遠近聞名的能干人。干體力活能頂一個男人,做針線活更是一絕。我清楚地記得,就是這雙手,在寒冬臘月里納鞋底,在炎炎夏日里縫鞋面。家里沒有好的布料,娘就把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服裁剪開來,洗得干干凈凈后再分成大大小小的塊兒。沒有漿糊,娘就用鐵勺子攪面,在火上烤一會兒,然后用筷子蘸面糊粘貼。
油燈下,娘的白發閃著銀光,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里打轉。
那時候和小伙伴們一起跑著看電影,他們大都穿個破鞋、破襪子,幾里路下來,有的腳趾頭都磨出了血;而我穿上娘納的千層底,總感覺渾身有使不玩的勁。我在得意之余,也非常同情小伙伴們。
“娘,等我畢業了,一定回來教山里的娃。”我哽咽著說。
“你說什么?”娘一證。“嘶—”,針尖又一次扎進了指腹,一道鮮紅的血從娘手指流出,娘下意識地吮了吮。娘對這樣的疼痛早已習以為常,她望著我稚嫩卻堅定的臉龐,嘴角微微顫動。
“傻小子!”娘輕輕擦去我的眼淚,“娘供你讀書,不是要你回來。而是你要飛得遠遠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搖搖頭:“娘,我要回來。我要讓山里的娃娃都能好好讀書,都能走出大山。”“兒是風箏娘是線,娘還是希望風箏飛得更高、更遠一些。娘只要拉著長長的線,留一份牽掛就行。”娘語重心長地說。
油燈的火苗跳動著,在墻上投下母子相擁的影子。娘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滴在未完成的千層底上,暈開一朵小小的花。也許是娘想起自己小時候因家境貧寒沒進學堂。如今,兒子要走出大山,去追尋她未曾實現的夢,娘心中自然五味雜陳。
帶著欣喜和企盼,穿著娘納的千層底,我邁進了信陽師范學校的大門。剛好趕上改革開放,同學們穿的是嶄新的運動鞋或皮鞋。開始我也沒覺得穿千層底有什么不妥,可是,一次參加校運動會,我的觀念變了。那天3000米決賽,開始我還領先,老師和同學們的加油聲此起彼伏,后來,我感到雙腿像灌了鉛,被后面同學反超。“小李沒有展現出實力。”賽后老師和同學們一臉驚訝地說:“你怎么穿個布鞋跑3000米?運動會就要穿運動鞋嘛,布鞋和運動服也不配呀。再說,穿布鞋哪有爆發力呀!”那一刻,我羞愧難當,當場就把曾引以為傲的千層底扔進了垃圾桶。
炎炎夏日,我背著簡單的行李,穿著嶄新的皮鞋,重新回到了大別山。娘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遠遠望見我的身影,老遠伸出雙臂,激動得跳了起來,高興得像個孩子。
“娘,我回來了!”我彎腰抱住娘的胳膊,聞到了熟悉的皂角香味。娘摸著我的臉,看著腳上的皮鞋,笑著說:“小桂子,娘做的千層底是不是穿破了?娘再給你納一雙新的。”
“不用了,娘。”我隨口應道。娘一臉疑惑:“是不是娘納的千層底土氣?”“不是的,娘。”我連連擺手。接著,我從包里掏出一雙嶄新的皮鞋,興奮地說:“娘,我得了獎學金,給您老人家買了雙皮鞋。”
娘連連擺手:“還是千層底透氣舒服。”
我執意要給娘換上,娘拗不過只好穿上。娘穿上皮鞋走起路來有些不自在,卻笑得合不攏嘴:“哎呀,這皮鞋可真洋氣!”
當教師的第一天,我站在村小學的講臺上,望著一雙雙渴求的眼睛,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我重新穿上娘納的千層底布鞋,在黑板上寫下“路這個字。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腳下的千層底上,那些細密的針腳仿佛在訴說著一個母親的愛與企盼。
放學后,我常常帶著學生們徜徉在山水之間,聆聽天籟之音;去田間地頭,教他們認識農作物;去烈士紀念碑掃墓,聆聽先烈們的英雄事跡。孩子們歡笑著、追逐著,像一群快樂的小鳥。娘遠遠望著,心中滿是欣慰。夜深人靜時,我坐在油燈下備課,娘就坐在一旁納千層底。母子倆相對無言,卻覺得無比安心。油燈的火苗輕輕搖曳,將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定格一幅幅溫馨的剪影。
“娘,”我想辦個簡單的夜校,教村里的婦女們識字。”
娘抬起頭,眼里閃著光:“好,好!娘第一個報名。”
從此,每到夜晚,村小學的教室里就坐滿了婦女。她們有的抱著熟睡的孩子,有的帶著針線活,在昏黃的燈光下認真學習。我教她們認字,娘教她們納鞋底。漸漸地,村里的婦女們不僅能讀書看報,還能將納好的千層底布鞋賣到城里,補貼家用。
三十多年以后,我的學生們有的考上了大學,有的成了鄉村的致富能手。每當他們回來看望老師,總會如數家珍,回憶起當年穿著千層底布鞋上學的美好時光,那些碎布頭、那些針眼、那些疼痛,在這一刻都意義非凡。
如今,娘已經納不動千層底了,但她納的千層底布鞋卻成了村里的“傳家寶”。每當有新老師來村小學任教,總會收到一雙娘傳下來的千層底。這小小的千層底里,不僅凝聚著大別山農村婦女的勤勞智慧,更凝聚著一批批教育工作者扎根深山區、教書育人的初心。
春去春又回,大別山上的杜鵑花又開了,漫山遍野的芬芳。批改完作業回到教室,我和孩子們又唱起了熟悉的歌謠:
長在秀水邊,
長在高山崖,
長在沼澤地,
不怕風吹和雨打,
貧瘠土地她安家,
她安家喲。
哎,哎,大別山杜鵑花,烈士鮮血染紅了她。
錦上添花花萬朵,
新農村建設美如畫,
美麗中國處處美,
越開越艷杜鵑花,
越開越艷杜鵑花。

作者簡介:
李昌桂,男,漢族,河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學歷,中學高級教師,中國硬筆書法協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河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信陽市作家協會會員,信陽市青年書法家協
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