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帖

此刻，破碎不是一個詞語

破碎的塬。我總是這樣寫，還深懷悲憫。好像正親眼見證塬邊各處的崖坡被猛烈持久的雨浸透，終于不勝重荷，在某個瞬間，卷攜著扎根不深的草木、被命運捉弄的蟲洞、鳥巢，無奈地垮塌下去。大小的塬又帶了許多新傷，大而平整的創口散發濕腥的黃土味兒，遠望去，像大壑之間垂掛著一幅巨畫。畫的尺度讓人心驚，更驚心的是，溝谷又深切幾分，視野不可及處又多出幾孔蝕洞。塬，這匹深陷命運的活物，軀干平闊但無力掙彈，四下伸延的肢爪卻勁健無比，借了風力雨勢，游動、侵襲、攻破。我好像看見，塬更破碎，溝壑更深闊……

我以為，塬是黃土高原的主角。是或整或碎的塬面連綴成黃土高原的整體樣貌。至于溝谷，是被切割開的塬的傷口。至于墚，是兩側終年垮塌余存的塬脊。至于峁，是塬脊被大水蝕斷后，點狀的殘塬。至于底部好似鑿空的土橋，孤立或群立的土柱，岌岌可危戳向天空的土箭……都可視作塬的一部分，被風與水過分蝕刻的，被天命剝離的……塬的一部分。

沒有塬，黃土高原這樣的地理概念怎么支撐起來呢？躋身于黃土高原地貌中的大城小城，怎么可能沒有塬呢？這種認知，像一枚硬悍的楔子，不知什么時候錐進了腦隙。我以為，這是基本常識。

在通渭，我竟沒找見塬。哪怕是由山地延伸出來的靠山塬或臺塬，哪怕是夾在群山眾壑中的零星塬。

我自慶陽上高鐵，鉆進一條游動于黃土表里的鋼鐵魚腹，嘯呼著游離董志塬，在塬上山底鉆進鉆出，游進坦闊如磨的關中平原，游得真是暢快啊。暢意感自寶雞戛然而止。我坐在魚腹，魚游進秦嶺之腹。好像切入了快閃鏡頭。閃黑，一條又一條逼過來又嘩嘩閃退的隧道。閃白，或山間深切的溝谷眨了一眼，或一塊平地與房子跳出來露個臉，或半截河道，嘩一下，被快閃割斷。

我端坐在天地明滅之間。

好像我的目的地不是黃土高原的另一隅，而是完全陌生的三維之外的空間。

眼前的山色，也是故鄉熟稔的斑斕，淡黃褐色與夏天勉強蔥榮起來的綠相間，土色占比更重，似乎忍受了長久的焦渴。可能是因為黃土高原太古老，失憶了吧，忘了很多重要的事。比如，自春入夏，那么長時間，它看不見黃土變成了黃塵，忘了下雨這樁事。土地焦渴的時候，萬物就不出聲了。把力氣都用在根系上，向深處求探，抓住嗅到的每一絲濕氣，運送到枝干。我們此刻看見的開枝散葉，決不是輕而易舉的應時而生，是每株草木的掙命蓄力。是的，連眼前強忍的焦渴，草木在焦渴中的掙扎，和隴東也是相似的。

還有河的相似。隴東的馬蓮河與通渭的牛谷河，都瘦了，傷了根本的那種瘦，黃濁的瘦。它們都是黃河n極支流，維系著本地的命脈，是當地人心中妥妥的大河。可是，叫一聲大河，要關起門來自叫自聽，不能出聲，更不敢大聲。它們的寬河道中間拖曳一條細流，好像瘦如麻稈的人穿了寬衣闊褲，撐門面的是可供想象和夸張的空間。還像哽咽著的喉管，哽住的那一段，要斷了，要堵了，不知怎么又哽一聲，續上了。通渭牛谷河的孿生兄弟，就是慶陽馬蓮河上游段的環江河吧，它們相隔遙遠，卻靠了黃土傳遞的一絲基因，一樣勁瘦，一樣在黃土丘陵間折轉徘徊，一樣不甘心，非要找個好出路。

所有的相似，都讓我感到遺憾。我不是鉆了很多隧道，在現代科技制造的天地明滅中穿越而來嗎？在黑白頻閃中，短暫的目盲之后，看見一塊陌生之地嗎？有別樣翅羽的鳥鳴，有異樣的地貌，有兩樣的河流，有各樣的土色和山色……

沒有。我好像來到了另一個故鄉。

非要有，就是同在黃土高原的通渭怎么都找不到一面塬。

資料上說，通渭地處黃土高原丘陵溝壑區，慶陽屬黃土高原溝壑區。一個地理概念“丘陵”的有無，造成了另一個地理概念“塬”的有無。慶陽有以董志塬為首的十二座較大的塬，而通渭有無數的黃土梁、黃土峁、黃土溝谷階地，卻沒有一塊微小的塬面。

塬，消失在了通渭的黃土中。

通渭人，見識著天高，高得雨要走太長的路，很難落下來。通渭人，永不見地闊，眼目所及處，總是遮擋，山遮擋、梁遮擋、峁遮擋，站在山頂、梁頂、峁頂，眼是寬了，卻知道自己永不能撒歡子奔出去，奔跑的人，要小心轉彎、下坡、跌落。少了塬的黃土地，也失去了“遼闊”這個詞語。人不能撒野地奔跑，索性放棄奔跑的夢，定了心，一意抓攬土地。通渭人的土地，像剪鞋樣子一樣，依著山勢、梁勢、峁勢旋轉盤桓，修出一樣走勢的梯田。梯田一圈一圈大出去，一圈一圈矮下去。人口聚集的鄉鎮村莊周邊，沒有任由草木攻占的山、梁、峁，圍著人的，都是梯田的山，梯田的梁，梯田的峁。

是通渭，讓我見證了真正的破碎。路，永遠在盤旋中上升和下降。偶行一段平坦的路，也只是碰到了一段梁脊或谷地。峁與峁很近，但從這個峁盤旋到那個峁上，要盤繞很多里程的路。人總是聚集在谷地或臺地上，應該是攆著水去的，至于高處看著眼寬的脊頂，就留給風去吹，留給長城去伏臥吧。即使谷底人口聚集的平闊之地，也很難有段走馬平川。平坦總是相對的?？傆行⌒〉乃莺蜏\淺的削切，總有被蝕刻出來的微型地裂在伺機延伸。好像腳下的黃土充滿了孔隙，準備隨時被風與水召喚，悄悄制造下一場無人察覺的破碎。

從前的我多么無知固執啊。以為有塬才有破碎。找到塬就找到了破碎。站在塬畔任何一個方向，看到的都是實實在在的破碎。就連塬與塬，也有溝谷分割著，也有峴子連綴著。我一度以為，是塬構筑了自身的破碎。

可是，沒有塬的通渭地貌，才是破碎本身。

一份呈給天地的俯仰帖

我突然想到，塬，是用來縫補黃土高原的。就像老祖母攢下各色大小布頭，拼綴成百衲被面、百衲門簾、百衲布袋、百衲椅墊一樣。塬，是大布頭。塬又被歲月削鑿成梁、峁，是碎布頭。溝谷，是百衲布正面對外示人的細密針腳。塬的邊界堆疊起來的山地丘陵，是百衲布的里子，是藏掖著的布頭聳起的接縫。當無所不拼的老祖母縫合破碎的布頭時，那好似無心又好似有意的做派，就像老天爺一樣，在眼皮子底下擺布出一面黃土高原來。

可通渭怎么辦呢？沒有塬的通渭，好像沒有大布頭的老祖母，有心無力地看著一大堆碎屑樣的梁峁。不，老祖母從不泄氣。碰到啥難處，老祖母都不言不喘，拿捏得穩穩的，不輸心勁。

我們去看馬營的黃芪時，看見的是一座又一座空空的山梁。梁勢斜緩，要不是被削成了層層梯田，真像能撒腿跑下去。梯田裹著土梁一圈圈一綹綹依次向下矮，矮到谷底，又是連片被平整翻耕過的空空的土地。許是在這樣闊大連綿的土地上付出過機耕與人力，才加深了群山的空寂。下山的一條坡道邊，一圈梯田的地頭上，停著一輛車。沒有樹陰遮擋，地里看不見人，坡道和梯田一色，幾乎混為一體。車擺在那里，很顯眼，很弱小，很孤單，很空。不遠處的臺地上有一座殘堡，半圈殘墻規整得好像沒遭過什么襲擾，可是，一面堡墻卻不見了，完全敞開的堡子里沒有人，沒有牲口，沒有大樹和鳥雀，寂寥的，空空的。尤其是梁頂與峁臺上，又聳立著高大的風機，風機葉片在云天背景上很緩慢地轉動，更加深了這無可慰藉的空。

空山與空田都呈現黃白色，又沾一點微微的褐。就像三伏天的正午，日頭將地面曬得滾燙發白的樣子，那是黃土渴了的顏色?？柿说狞S土地里，種著的是黃芪。整峁的尚未出苗的黃芪，未出師先鋪排出大陣勢的黃芪。這樣大場面的空讓人暗生憂慮，有人悄悄刨開干土，不放心，換塊地又刨開兩棵。幾乎是歡欣地叫：出芽了，生根了。那一瞬間，人心都松下來，空不再是寂，空轉化成滿。就像年輕俊氣的通渭小伙暢想的那樣，在盛夏，黃芪陣拉開了花海的排場，花朵新綻的黃掩住了黃土的黃，依山勢宛轉的梯田像河流一樣，波蕩著蜿蜒而去。那壯碩的黃芪根，不怕干旱不畏風寒地向下深扎，向外膨生。農民的角色也發生著變化，是種植者，是土地流轉收益者，是合作社里規模化種植的務工者，是在勞動中掌握技術的學習者……

“不下雨怎么辦？怎么出苗？出了苗怎么長大？”有人問。

“天氣預報說了，這兩天就有雨。”答話時，不遠處風機的云天背景上，飄來幾垛云山，好像為了印證他的話。

“如果預報不準呢？如果還是不下雨呢？”

“通渭歷來苦寒干旱，人和草木都旱習慣了，耐得住旱，熬得住旱，一年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旱一旱，總有雨來，這幾年，天沒虧過人，沒虧過莊稼?！贝鹪挼娜酥钢缚臻煹狞S芪梯田，好像指點江山。

兩個月了，我總是把旱掛在嘴上。嘆息，憂慮，驚呼。好像我深深牽念著每寸土地上的長勢與收成?？墒?，真正在土里刨挖的人是不作聲的。他們的盼，就是等。他們的等，就是以信賴做底的無聲求告。有耐心的等，有信心的等。等就是了，等就有雨來，不用出聲。

榜羅鎮最有名的人是剛強兄弟。兩兄弟生得文弱，性子卻剛硬倔強，硬是用五十多年時光將張川許堡所在的不毛荒山改造成蔥蘢山坳。

時間是用來彌合苦辛與傷痛的。五十多年后，我們看到的是理想的實現與光明的前景，五十多年的長路，是從年輕走向年老的兄弟倆攙扶著用具體細節填充的。種一棵樹，等它長大，生出樹冠和陰涼，想一想，都是讓人焦灼的事。畢竟，大段時間的等待，幾乎淪為信息時代最考驗人的行為藝術。思念、等待、傾訴、訪友、思考……許多詞語被現代時空驟然壓縮，改了詞語攜帶的情感厚度和質地。可剛強兄弟，是怎么等到今天，等了大半輩子的？

有兩個細節讓我動情。75歲的老兄弟倆現在家養的棗紅大馬的老祖宗——一匹包產到戶那年農業社分給剛強兄弟的年輕騍馬，在他家活過青壯年，活到老年，活向生命的終點。在那個以勞動力定義家庭地位乃至存活質量的年代，老騍馬在無力無用無能無生育力的終老時光里，在主人家大部分成員將它視為累贅的終點，被年輕倔強的剛強兄弟強硬攔護下來。馬也是家人，是付出過更多苦勞的兄弟，怎能殺？怎能賣？老馬，終于在度過大半生的圈里，在熟悉的家的氣味護裹中，在兩個既真且親的兄弟伴護中，安心咽下最后一口氣。它的遺體總可以被任意處置了吧？比如皮，比如血肉，比如內臟器官的某一部分。然而，剛強兄弟掘了方形的深坑，以席卷裹為棺，送老馬上了路，像送親人那樣鄭重，那樣悲傷。

另一個細節，在2024年中國三北工程的一個采訪視頻里。老兄弟倆走乏了，蹲在一棵樹下歇息?？恐鴺涠紫氯サ男值軅z蹲得那么舒服妥帖，好像脊梁與樹干是一體的，好像多蹲一會兒就能生出根，扎下根。弟弟說：“看到樹，人的精神氣就高了，心里就高興。雖然是別人種的樹，看著自己也高興得很，就跟看別人的娃一樣地心疼（喜歡）?！蹦昀系牡艿苊空f一句，年老的哥哥就笑微微點一下頭。兄弟倆，不管誰說話，就像也從對方心里說出來了。他們倆一輩子，長著兩個喉嚨一條心。

剛強兄弟，種樹，就信托樹，仰賴樹。養牲口，就信愛牲口，仰仗牲口。把希望交托給天，交托給土地，交托給親手種下的苗。兄弟倆生命的質地與底色，就是通渭人的質地與底色。

俯身在破碎的土地上，以仰仗的信心，將破碎縫合。

這是通渭人呈給天地的俯仰帖。

一只鳥蹬下了長城上的一塊土

兩只鳥幾乎同時發現了城墻草隙間的螞蚱，又幾乎同時墜下去，石頭一樣撞在一起，迅疾交纏后，一方勝出，撲棱飛起，一塊土隨之跌下來。另一只歇到一棵樹上，豆粒般的圓眼覷覷還沒落穩的土塊，腦袋歪一歪，縮進聳起的胸羽里，不動了，像在給誰置氣。

鳥不知道的是，它們無意間的爭斗，蹬下來一塊戰國秦長城上的土。這枚無傷大體的小土疙瘩，有2300多歲那么古老，古老成鳥兒生命長河中的千世萬代。

鳥兒還不知道的是，它倆臨時起意的為食相爭，與兩千年前游牧部落南下擾襲農耕聚落劫牲掠糧的行為頗相像。在隨機纏斗中臨門一爪蹬下一塊土，卻不為攻城略地，只為一口果腹的食糧，一旦得手，轉身疾飛，毫不戀戰。所有的侵擾都是臨時起意，就像兩只鳥同時發現一只藏在草中的螞蚱一樣突然，沒有固定的路線，沒有鎖定的目標，沒有既定的計劃，沒有仇敵和戰場。也許部落里的牧民漢子們在秋冬的空閑與匱乏中，被一場酒肉激發了意氣，出帳篷牽駿馬，糾集一小撮人馬便疾馳而去。到底劫掠哪里？自哪條河道或谷地深入？或者不走暗路明晃晃正面沖過去？打算搶什么？怎么搶？搶了怎么帶回來？這次行動會招致什么后果？心里可能也沒個數。反正，只管打馬呼嘯而去，碰上啥搶啥。搶糧食、搶牲口、搶布匹和衣物、搶彰顯貴族身份的絲綢、搶鐵器和青銅、搶食鹽、搶能制良弓能鍛打武器的巧匠、搶金銀和玉器……對安心在土地上抓攬的農耕民而言，游牧民的閃現，真像天降一般。

鳥兒更不知道，若是將它們的身形放大數百倍，把爭斗的小腿爪蹬下來的土塊也放大數百倍，兩只鳥就像敵我雙方的對手，被勝利一方蹬下來的土塊就相當于城墻上一段巨大的缺口，墻塌了，城破了，夯筑起來的長城被攻開了，再擋不住騎兵的馬蹄……多么可怕。

幸好是爭食的鳥兒蹬下長城上的一塊土。不是戰國的人、秦朝的人、明清的人。不是要靠長而綿亙的城墻抵擋劫掠的人。

在鳥兒眼里，這道被很多人前來瞻望的叫做長城的龐然之物，更像高于山脊也高于梁脊的土壘長墩，再過上多少個秋冬，也許會融入山脊。原本嘛，它的質地就是黃土，最多摻雜一些砂礫，源于黃土，歸于黃土，從黃土丘陵的山梁上長出來，又塌落成山脊的一部分，這是眾生的歸宿。鳥在長城上歇腳時，就像在山嶺之間任何一處歇腳那樣自然隨意。它要是聽過鳥祖宗喳喳口傳下來的古今，這殘了的城墻跟防御有關，跟戰斗和兵馬有關，跟人與人的逞強斗狠有關，跟尸骨和血腥有關，它們一定早就飛得遠遠的?？蓺垑?、斷瓦和夯土都開不了口。墻上長起的草木倒是能說，被鳥銜走的螞蚱也能說，它們卻跟鳥兒一樣，沒聽過口傳的歷史，什么都不知道。

其實，長城最想跟鳥兒說說話。鳥是局外鳥，是旁觀者。鳥兒能飛，能把故事傳播到遠方去，它聽到什么，就傳什么，不附加旁觀角色的主觀評點。長城不想跟草說話，草世世代代跟墻體糾纏在一起，有些話還沒出口，草已經先入為主，倒顯得它說出的話不實誠。它也不想跟人說。人，給它附加了太多沉重的東西。古人希望它護民衛國，筑造它時，卻牽累了過分的民力，兩方對陣時，又堆壘了太多的尸骨，它心有歉疚?，F代的人將它作為精神圖騰，為贊它吟哦賦歌，為護它筑網圍欄，它由護衛，變成了被保護者，它心有不甘。一切的一切累積起來，壓得它負荷不起。好像，它不是被歲月里流過的風吹老的，而是被精神的負累壓老的。

它想對鳥兒說，在兩千多年歲月里，見慣了挑釁而起的血斗，見慣了被征調的邊民與刑犯在夯筑起來的城下累死、病死，見慣了戍邊士兵的戰死、犯軍法而死、在逃走的路上倒地而死、老死。見的生死太多，就不在意自身了。塌了也好，威嚴聳立也好，與山嶺彌合成一體也好，蜿蜒在山脊上遠去也好，被墻里墻外安安穩穩過日子的百姓取了土也好，塌毀下來成為莊稼地的一部分也好……在古老中逐漸消亡，歸于山野，那是天定的命數，是命運的長歌。所以，一寸一厘的剝離和塌陷，都讓它感到自在。

因為，它不必矗立在恐懼的陰影中。

最初筑造起來的長城，即使是黃土質地，也無比剛硬，摻雜過礫石和勁草，被杵臼密密夯搗過。但那經得起刀劍與尖錐的剛硬，對應的卻是恐懼。王恐懼國破，民恐懼家亡。于是，舉國力筑起國墻，王發令筑的巨墻就是長城。連最強悍的秦朝始皇帝，最愛做的事就是視察國土，看看他治下的國有多大，家有多興旺，護家業的墻筑起沒有，是不是牢不可破。當他發出將從前的戰國秦長城、趙長城、燕長城加固接續并夯造更長城墻的號令時，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捍衛國土的雄圖大業背后，凸顯著王的野心，也潛藏著王的恐懼。

冷兵器時代的短兵相接遠去了，長城不再攔擋騎兵。熱兵器時代的遠距離轟炸過去了，城墻不再對抗火炮和裝甲車?？墒牵攽馉帍牡孛嫔粮呖?，進化到后來的核威懾，再快進到今天信息化智能化的無人精準打擊，長城早已徹底退出戰爭，終于緩下了。

它的墻體上不再附著恐懼，它的臥伏之處不再是邊城。它成了一個國家最大的圖騰。它可以松松垮垮歇下來，蟲子可以盡情咬嚙它，小獸可以在墻根掘洞，種子可以落在城墻頂并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樹根可以撕裂墻體，又彌合墻體。它可以躺下來不受打擾地想事兒，想歇下的許多年里，任性又自在的數飛鳥、數蟲子、數路過的羊群、數時光的事兒。數一數，想一想，哭一哭，笑一笑。古老的淚縱橫著，在孤獨里，它得到了自由。

歇下來，荒下來，野下來，靜下來。這就是我在通渭看見的戰國秦長城心心念念的美事兒。

真正的歌手誕生在戰國秦長城上

長城沒想到，它還沒說給鳥兒的那些話，歇在樹枝上的鳥全聽見了。它棲著的那棵樹，用根脈與長城連接，深入到長城的心臟，直接抵達脈搏與心跳。樹不像草，草太輕佻，才探進城墻的表里皮毛，就搖身擺葉地說開了。樹聽了好久，反復念誦了好久，又回味了好久，這才原封不動地把長城的心思轉達給鳥。鳥本來正置氣。一會兒置氣到飛走的鳥身上，討厭它的身手敏捷；一會兒置氣到自己身上，恨自己眼尖卻身拙；一會兒又置氣到草身上，是草的雜亂和交纏延宕了自己矯健的身手。

當它聽見樹的聲音時，那流動如水波，又淺跳如脈搏一樣汩汩自然的聲音，讓它陷入驚奇。它是一只從未聽過蒼老的鳥說古今的小鳥，今天，卻聽到那么漫長的一個故事。聽完故事，它忘記了正在置氣。它略帶敬畏地瞅瞅樹下的長城，覺得欠莊重，又歪了頭，鄭重地瞅了瞅。它想以這份凝視，讓長城安心，安心躺著去、荒著去、靜著去、野著去。

它是一只會思考的鳥。它想到的要傳唱的第一個對象，就是長城對面山頂的古堡子。堡子當然比不上長城的氣勢?？墒?，依鳥兒在高空的視角，它覺著，堡子有些像微縮版的長城，也能反過來說，長城有些像夸張版的堡子。它們都有厚而高的墻，都要把重要東西圍在里面。長城有兵士看守的烽燧和障城，堡子有供警戒的馬面。要論親疏遠近，堡子就是長城的近親。

它還是一只會算術的鳥。它早就數過，在通渭這塊破碎的土地上，峁頂、山巔、臺地、谷底，有1500多座古代堡寨，少數是完整的，多數是殘存的遺跡。但沒關系，以它騰空的視角，以它的眼尖，再淺淡的遺存殘址，它都看得到。堡子們大多沒有戰國秦長城年歲大，有漢代的古城，有宋代的堡寨，有明清到民國的堡子，但依鳥的眼光看，它們都足夠古老，起碼看起來是一樣地老邁。它還聽說，那些老老少少的古堡，也很是經歷過一番歲月里的腥風血雨。最能理解長城的，一定是堡子。

鳥又反芻了幾遍樹轉達過來的長話，有些憂慮，以它生命的尺度，能傳完這塊地域上的1500多座堡子嗎？它定定神，做了一個決定。在走向鳥生終點的傳唱中，它將活成鳥族里傳唱故事的老鳥。它傳下去的故事與它本尊，將被后來的鳥反復傳唱。

從此，它有了活出另一番鳥樣的理想，永不再糾結于跟另外的鳥為食相爭。

它成了一個真正的歌手。

責任編輯 王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