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樹,本名雷晨,2004年生,江西人,大學在讀,此前未發表過任何作品。
我被推出手術室后的第三天,張苗來看我。她叼著一袋醬肉燒麥,眼鏡因為剛從刮著獵獵寒風的室外走進彌漫著消毒水味的溫暖病房而沾滿霧氣。對了,醬肉燒麥,我還在學校的時候張苗老纏著我幫她帶的晚餐,來自學校對面眼鏡店右手邊的第三家鋪子。老板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說話做事都慢吞吞的,經常讓我們這幫給同學帶晚餐又要趕著去上晚自習的走讀生急得跳腳。一大袋燒麥加一瓶純牛奶,熱乎乎地捂在笨重的黑色棉服口袋里,目不斜視地與校門口抓外帶餐食的老師擦肩而過,假裝自己正直到根本沒注意到老師審視的目光。
燒麥的油香混著老舊空調吹出的熱風鉆進我的鼻子,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止住了那股想要嘔吐的沖動。玻璃泛起綠光,隔開吵噻的街道,張苗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在上面。我注意到她書包上掛著的鵝黃色卡套里的照片換了一張新面孔,大概又是最近炙手可熱的明星。
我仍有些虛弱地倚靠在床頭,看著張苗的嘴巴一張一合,吐出的字符艱難地鉆進我的耳朵。她大概是在說她背著父母向班主任請了第一節晚自習的假來探望我,抱怨班主任新定下的每天第一節晚自習都要聽英語聽力的規定,而她總是等不及聽力播完頭就栽到書里睡了過去。
我笑了,我想起張苗有一次上課打瞌睡,裝作撿筆的樣子將頭埋在桌下爭分奪秒地想瞇一會,結果被物理老師的粉筆頭精準擊中后腦勺,她被卟得抖了一抖,無意識抬起的手將桌上的書打翻在地,發出的動靜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激起周邊漣漪般的笑聲。
我剛休學時,班上的同學隔三差五地結伴來醫院看我,與病魔的戰線一拉長,來的人就少了,只有張苗堅持著一周兩次的探望頻率,我想也許是因為醬肉燒麥和純牛奶。她每次來我都很高興,因為她一開口就讓停滯不前的時間重新流動起來了,我好像又回到了沒有暖氣的教室,把手墊在屁股底下取暖,臉枕著厚厚的試卷補眠。
媽通常沉默地坐在一旁看著我們,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中途會削個蘋果或梨塞給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張苗,我知道這是她表達感謝的方式,媽一直都是不善言辭的。
媽年齡大了,氣血不足,嗜睡。有時她午睡,一覺從下午兩點睡到天黑,起來就喊房間太悶,悶得她頭痛,然后她就趴在陽臺上看著漸暗的天發呆。
我生病后她也是這樣,等我換完藥了,她倒頭就睡。也不肯睡在空床位上,非要搬一把沾滿臟污的藍色塑料椅坐在病床邊,弓腰趴在我膝頭邊睡,口水流一被單,時間長了,灰白的床單上就有了一坨坨小小的黃色干痂。夜里我想到自己的病,把頭蒙進被子里哭,那時我聞到媽的口水味兒,臭臭的,像外婆家那匹跛腳的老馬。
爸整天見不到人,他偶爾會在我換完藥要睡覺的時候出現。我朦朧中聽到他在黑暗中窸窸窣窣擺弄塑料袋的聲音。記得第一次穢物沾了我滿身時,難堪的情緒撕扯著我的驕傲,我張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媽號陶大哭,痰盂里的東西灑出來,病房里的患者都嫌棄地捂住鼻子,是爸跪在地上用抹布一點點地將每個角落擦干凈。我低下頭看爸,爸的發根全白了。后來我做復健,也是爸背著我,纏著我,滿頭大汗。我們不怎么說話,時光卻變得前所未有地透明。
我以為這病很快就能好,可是我飛快瘦下去,十幾年沒完成的減肥大業,十幾天就超額完成了。我把這發現當個笑話講給媽聽,她正冷著臉玩手機,聞言抬頭剜了我一眼。我只能汕讓縮起脖子,繼續忍受這病房的沉默,試圖體會沉默延伸的終點。
后來我也睡著了,睡了很久很久,隱約聽到爸扶著樓道里的鐵把手不停抖腿,媽嘀嘀咕咕向上天告饒。原來醫院的墻聽過比禱告更虔誠的聲音。寂靜的長廊里回響著金屬吱呀作響的哀鳴,我聽到醫生推了新的儀器來,壓低嗓子告訴爸媽我的情況。媽躲在爸的身后,她盯著地上的影子看。我還是困得睜不開眼,只感到太陽升起落下了一輪又一輪,床頭的機器好像都生銹了。我夢見我變成小小一個,白白胖胖如藕節般的腿纏在爸肩上,爸的肩膀堅實而遼闊,年輕的媽舉著棉花糖在不遠處等我們,臉上掛著年代久遠的溫柔笑意。待我們向媽走近了,張苗又不知道從哪鉆出來,拍拍我的肩問我月考的物理卷子講到第幾題了。病房里倏然安靜下來,如同我降生的那天正午,第一次為人父母的年輕夫婦羞澀又興奮地將我緊緊抱在懷里。
心電監護儀上的曲線坍塌成一條直線,生命在這一刻具象化為冰冷的電子數據,時間的齒輪驟然停止了轉動。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似乎飄起來了,我終于又看見了爸媽。爸好像忽然老掉了,他棕紅的丑臉上浮現出極度悲傷的表情。媽靠著爸的肩膀抽噎,像浸了水的紙片般一扯就會碎,我從未見過她這樣脆弱和悲愴的一面。那種長久昏睡過后半邊腦袋脹痛的感覺終于消失了,我清晰地感受到他們正在經歷一種能將人撕裂的恐怖離別。回頭看去,我正平靜地睡在潔白的病床上,青紫色的臉深陷進枕頭里,嘴巴無意識微張,就好像睡著了。
客廳里掛起我的照片,連著幾天我家門庭若市,我擠不進去,倚在窗邊看我的照片。照片里我笑著,露出一口細密牙齒,頭發也黑亮亮的。爸在我的靈前熬了一大鍋粥,我討厭吃的斑馬豆,這一次他終于沒放,我愛的山藥幾乎滿溢出來。那山藥粥沒有親戚喝,大家都笑笑鬧鬧地劃拳,只揀油大的葷菜吃,白酒空了一瓶又一瓶。夜里賓客散去,媽說她頭痛得厲害,回了房間,之后幾天都沒再出來。爸端了碗粥一個人坐在冰涼的椅子上,開了盞我平時寫作業用的小燈。半天過去,白米混著山藥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米脂,果凍似的,爸用小鐵勺挖著吃。爸將他高大的身體佝僂在那張小小的方桌前,微弱的燈光刻畫著他灰白的發旋和愈深的皺紋。他竟然那樣纖細。半碗冷粥,爸獨自吃到天亮。
我家沒了我,爸媽都不說話。爸加班到深夜,回來悶頭就睡。媽俯身替他脫下襪子,默默洗好。吃飯時他倆離得好遠,空位置好像為我留的。我看到爸媽之間有一種無言的吶喊,他們拼了命忍住,大口大口吃飯一言不發。我多希望他們再吵吵架,可是爸日夜連著加班,媽坐在他倆的結婚照旁邊發呆,從天亮到天黑,從天黑到天亮,一個人沉浸在空蕩蕩的黃昏里悲痛欲絕。
幾個月過去,媽重新養起了綠植,她在日記里寫道:天亮睜眼,天黑努力閉眼。我想抱一抱媽,將皮肉松軟的媽輕輕團起,像包一個餃子那樣呵護她,將她送到陽光下去??伤褚煌胫鬆€的面,軟爛,脹滿了水,勺子也撈不起。媽還是睡不著,鬧鈴換成助眠音,她一次次走進我的房間,站在那,將頭埋進我的衣柜里深呼吸。我的臟衣就待在簍子里,媽那么愛干凈,卻沒舍得洗。家里靜得可怕,我真怕媽受不了。風堂堂吹過,樓上陽臺上的足球滾落下來,撞到了我的唱片機。媽走上前去,發現唱片機一直沒斷電,因為我沒放唱片,所以它寂寞地轉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此刻媽發現了它。媽從書架上拿下一張我最愛聽的搖滾唱片,電吉他在我空曠的家里響了起來。我看向爸特意為我打的木質書架,我的書和唱片還好好地放在那兒,被碼得整整齊齊。從前媽愛嘮叨我邀遏不收拾房間,總佯怒道要把我這堆破爛全部扔掉,但一雙手卻一刻不停地為我收拾。我看到書架上那本幾乎全新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以前我總覺得它晦澀,嘗試了幾次都沒能讀下去,此刻卻想起了書里面那句“如果母性是一種大寫的犧牲,那么做女兒就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大寫的過錯”。
電吉他撥得愈發激烈,媽的靈魂卻像是睡著了,她呆呆地站著,一動也不動。我想再叫一聲媽媽,可張開嘴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媽媽,你看墻上的海報,看我笨拙的涂鴉,媽媽,我多想讓你笑一笑。
有天爸回來看我小時候的錄像帶,是我穿襪子的視頻,媽也湊過來看。他倆喝起紅酒,像是約會,屋里不開燈,熒屏閃爍映著他倆疲憊的臉。我這個小胖子真可愛,穿襪子穿到一半玩起自己的腳趾來,我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墒前謰尪疾恍?,他們低頭不說話,忍住淚,真累。
媽已經好久沒有出門買過菜,因為她總覺得街上所有人都在用同情的自光盯著她,傷痕暴露在陽光下,在善意的鞭答中皮開肉綻、痛不欲生。天氣漸暖,春天是我的生日,媽其實從未給我送過禮物,她每年都帶我去酒店吃飯。今年我不在了,爸難得中午留在家吃飯。媽一大早起床去了一趟菜市場,燒了一鍋鯽魚豆腐湯,爸就在一旁打下手。做好之后端出來,爸和媽兩個人肩靠著肩吃。陽光透過藍色玻璃,這一幕突然變得年代久遠,在有我之前,他們也許就是這樣吃飯。飯后他們搬了椅子坐在陽臺上曬太陽,爸摟過媽,拍拍她的背。這天中午媽睡在我床上,她終于又擁有了那種昏沉又長久的睡眠。下午兩點,樓下的小孩在喊,老狼老狼幾點了?媽蜷縮著,呼吸平穩綿長,我猜她這一覺終于能睡到明天了。我看著媽平靜的樣子,貼在她的胸口,聽到了她的心跳。
撲通,撲通,撲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