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頭發

何立文，1975年生，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文藝報》《散文》《作品》《散文百家》《湖南文學》《廣州文藝》《四川文學》《星火》等報刊，出版散文集三部，短篇小說集一部?，F居。

一

2013年暑期，師范同學畢業二十周年聚會，四十多位同學在湘贛邊界一峽谷漂流。

水流湍急，兩岸蔥綠疾速后退。浪花四濺中笑語喧嘩一一伙中年男女童心大發，相互潑水。與我同乘一艘皮筏的女同學被淋成一只“落湯雞”，我的上半身也濕透了。上岸后，我在洗浴間里沖了一個涼，出來時見洗漱臺上有臺吹風機，便操起它對準頭部一頓猛吹。立在數米外的班長指著我張口大笑，神情怪異。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班長雙手叉腰說：“你這頭發都沒了，還裝模作樣吹個啥”我愣了一下，隨即牙反擊：“誰說我沒頭發，這是什么？”我摸了摸稀疏的發根，“我再問你，哪個部門規定沒頭發就不能用吹風機？”言畢，大拇指往上一推，一股涼風迅速在頭頂盤旋。

記憶中，我脫發是在2009年左右。2008年，我被市委宣傳部借用。那一年，加班幾乎成了生活常態。那年月，“白加黑，五加二”是領導們的口頭禪，仿佛不加班就對不起每月按時到賬的薪水，更對不起供養我的父老鄉親。表格、信息、總結、報告、調研文章…任務一個接一個。說實話，不加班真的完不成。一年下來，加班的結果就是，我的頭頂開始掉發，漸漸出現一片“地中?！?。正好領導的發型也是“地中海”，有朋友便嘲笑我覺悟真高，連發型都向領導靠攏。三十出頭的我對掉發并不在意，更沒有想到如何養發護發。每次去理發店，師傅操起電動剪時總會朝鏡中的我嘟囉一句，“你毛囊堵塞，頂上頭發越來越少了，要不要用一下我們的發膏？效果挺好的?！蔽抑划斔其N產品，回答說：“算啦，順其自然吧。”師傅笑笑，電動剪貼著我的頭皮“吱吱”犁過，稀疏的黑發紛紛掉落一為了讓“地中海”不那么顯眼，我命令他給我推光頭。

到如今，掐指一算，我的光頭造型已經持續十五年啦。

十五年間，為了阻止或者延緩掉發，我其實有所行動一用過所謂的生姜洗發劑，或者洗發前用生姜片狂涂頭皮，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最終不了了之。

眼看著頭發日益稀少，我便把注意力放在下巴上。我模模糊糊覺得，下巴上蓄一點胡須，看上去便有男人的雄性與野性，盡管我身材不夠魁梧。于是，光頭、圓臉、下巴頦上一撮胡須的形象定格在我的身份證上?？墒牵瑫r間一長，又發現自己的胡須不夠濃密，加上眼眸里掩飾不住的溫馴，怎么端詳都難以和“狂野\"“威猛\"掛上鉤，終于懌懌作罷將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須斬草除根。

光頭十五年，我視其為“向時間與年齡的妥協”而安之若素。然而同事、親友卻為我過早謝頂惋惜不已：有的向我推薦具有生發功能的洗發水，有的建議我弄一頂假發戴上，有的主張我去植發一—不就是花點銀子么，頭發長出來至少年輕十歲，夠本！洗發水，我向來持懷疑態度；假發，我討厭（我討厭假發假牙假肢假鼻子等一切假東西）；至于植發，據說花費并不低。工薪階層養家糊口，房貸還沒還清，小孩讀書也得花錢，哪來的銀子堆頭上？關鍵還是覺得很麻煩—頭頂上“插秧”，還得定期保養，多費工夫！還有就是，誰能擔保植進去的頭發不會掉呢？所以，以上建議被我全部拒絕了。

我無所謂，妻子卻心有不甘。她說，“天天見一個禿頂在眼前晃來晃去，其實挺傷感。”

當事人都不傷感，你傷感啥呀？我 想。

靜下來仔細想想，我才明白，自己沒有設身處地為妻子考慮。最近幾年，她成了我的理發師。十天一次理發，意味著她每個月要近距離接受我荒蕪的頭頂三次。也就是說，她每月必須接受三次關于憔悴、蒼老、遲暮、衰敗等象征意識的沖擊。

頻率有點高。

我是不是有些自私？

二

年少時，我有一頭濃密的、黑得發亮的頭發。

那年頭，我們特別崇拜香港巨星劉德華、郭富城。劉德華的三七分頭油光可鑒，風度翩翩；郭富城的中分頭生機蓬勃，狂放不羈。讀師范時，我和許多男生一樣，留了郭富城式的中分頭，并讓發尖往里卷曲，成一個俏皮的“括號”。我們一律短夾克、蘿卜褲、黑布鞋，吹著尖利的口哨，邁著八字步在校園內行走。夾著書本的女生見了都側著身子快速撤離，少年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所謂鮮衣怒馬、年少輕狂，就是這種感覺吧？

那時候，侍弄頭發無疑是頭等大事，萬不可馬虎。毫不夸張地說，顏值幾何全靠發型支撐。記得師范第一年開學，學校政教處命令：女生一律不得留長發，戴耳環。一時間，剪刀咔嗪，長辮紛紛墜地，女生們哭得稀里嘩啦。班上一黃姓女生，為失去的辮子，將一雙丹鳳眼哭成了兩只水蜜桃。我至今沒弄明白，為何要剪去她們的辮子？是不是背上躍動的發辮容易刺激男性荷爾蒙分泌，助長早戀之風？我一直認為，長發才是女性的標志。大家都說“頭發長見識短”，可我總覺得短發女性等同于傻乎乎的形象，模糊了男女界限，人再漂亮也不像個女的。有一年，妻子忽然剪了短發，還染成黃色。她進門后在我身邊轉了轉，問我好看不。我脫口而出：“一副傻樣，鑒定完畢。”結果我被罰拖地一個月。我一邊拖地，一邊勸她：“你還是留長發吧，不然我怕哪一天認不出你。”

師范畢業后，我分配在鄉下一所小學。九月份開學時，我在學校后面的土坡上拍了一張照片。照片里的我身穿天藍色短袖，腳蹬一雙人字拖，桀騖不馴地眺望前方。我的頭發濃密依舊，發型依然是典型的“郭富城附體”式的中分。我想，我的潛意識里也許還留著學生時代的一點浪漫吧。那會兒，我不知道或者不愿意深究，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生活。

兒子念大一時，長發齊肩，劍拔弩張，乍看像一頭營養不良的非洲獅子。男孩子留這么長的頭發，看來看去覺得有些礙眼。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保守甚至遷腐的中老年觀念在作祟。放寒假時，我終于忍不住了，小聲建議他將頭發剪短一點，說那樣顯得更精神，小伙子嘛。他甩了甩頭說：“老爸你錯了，這樣更精神啊?！比缡侨?，長發依舊。最后，我退而求其次，提醒他勤洗頭，以保持青年的干凈整潔。后來，回憶起自己在他這個年齡時的狀態，我后悔了一一對發型的固執己見可是每個人的青春期標配啊。一個獨特發型勝過無數奇裝異服啊。

兒子大二以后，我對他的頭發開始保持緘默。爺爺奶奶等長輩親戚對他的長發進行評點時，我只是立在一旁微笑。

在幾所小學轉任教了十年后，我調入鄉中學。一位小學老師進了中學，我覺得應該換個形象，就開始留寸頭。古人云削發明志，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就此樹立了遠大理想，只是隱約感覺再不能與從前一般模樣。也可能認為短發更方便打理，我不愿再對著鏡子梳頭。那會兒，簡單、隨意成了我的生活哲學。

未曾料到，那些極短的頭發有一天也會離我而去。

三

剛開始留光頭時，理發師捏著電剪有點茫然?！澳愦_定理光頭？”他問。我指指自己的腦袋，給了一個響亮而肯定的答復。見他還有些猶疑（他是不是擔心頭發推掉之后，我找他麻煩，要他重新種上去），我給他解釋：“你看，我頭頂一片空白，四周頭發還好，這樣對比太強烈，就像西游記里面的沙和尚，是吧？現在把頭發全部推掉，像個燈泡，不就沒了對比嗎？”“可是，人家都拼命留長點，再翻過去遮住那部分啊?！崩戆l師話音剛落，我眼前就浮現一幅滑稽的圖景：幾縷稀疏而油亮的頭發覆蓋在雞蛋殼般的頭頂上。囉，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么？這樣的造型打死我也不要！“你按我說的大膽弄就是，沒事?！蔽艺f。

為了省事，我在這家美發店辦了一張卡，充了幾百塊錢進去，并且指定這個師傅為我服務。他也挺樂意一我一腳邁進店門，坐下，他上來就開始推剪，然后洗頭，吹風；完了我在那個軟皮本上簽上大名，走人，不到十分鐘他便有二十元進賬，多好?？上Ш镁安婚L，卡上的錢還沒用完，美發店卻關門了。我摸摸頭，只好沿著街道尋找下一家。

找來找去，沒有找到合適的。我干脆網購了一套理發工具，請妻子動手。妻子打趣：“我還不了解你，你是覺得在外面理發吃虧，頭發沒幾根，費用卻是全款。\"“亂講，我是那么小氣的人么？”我說?！澳悄憬o我工錢，每次二十，一個月六十。掃碼?！逼拮有πφf?！昂俸?，錢嘛，我的也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咱倆誰跟誰啊，分那么清干啥？”我催她快點。

理完頭，我看著垃圾桶里的頭發說：“別說，我頭發還有這么多嘛?！?/p>

妻子踢了踢垃圾桶說：“就這幾根狗毛你還好意思囀瑟？趕緊洗頭去，別弄臟了地板?！?/p>

也許是惺惺相惜的緣故，每次見到光頭，親切感油然而生。

郭冬臨、郭達表演的小品我喜歡看；范·迪塞爾、杰森·斯坦森主演的電影我貢獻了若干票房；我兩個姐夫、一個外甥、一個堂弟、兩個表兄都有禿頂的趨勢，再和他們在一起時，我感覺之前的生疏感消融殆盡。

有資料顯示，我國有近三億人飽受脫發困擾，并且脫發呈年輕化趨勢。目前的植發群體中，九〇后占一半以上。我也是三十五歲左右開始脫發，早了點，卻無可奈何。頭發多顯得年輕，地球人都知道。但脫發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正所謂“無可奈何發落去，似曾相識禿頂來”。形象問題多數人都很在乎，染發的人那么多，假發、植發廣告遍地可見就不奇怪了。據說這個行業利潤驚人，幸虧我這樣頑固不化的人不多，不然他們都要破產了。

四

古人十分看重頭發。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里說“發”字為“根”也?！犊滴踝值洹芬灿小澳I之體在發\"“血之榮在發”的說法。中醫認為，“腎藏精，其華在發，腎氣衰，發脫落，發早白”，頭發生長的好壞與肝腎和氣血有直接關系。而《孝經》更是給了頭發一個極高的地位，竟然和孩子是否孝順掛鉤，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傷一毫一厘，孝之始也?！边@就有神秘主義的味道了?！杜f約全書·士師記》中的大力士參孫的超人力量來源于他的七條發繕，被剃去頭發后，參孫就喪失了力量。古代法蘭克人也認為如果被髠發，就如同失去生命一樣。這些當然是傳說，不可當真。

作為頭部顯著標志，發絲茂盛能給人生氣蓬勃的第一印象，而稀疏荒蕪自然給人衰老遲暮之感，且多少有礙觀瞻。去年抽調到局里工作，天冷，我便戴了一頂棒球帽。辦公室一位大姐見了，連連稱贊“好帥”。聽上去似乎不是客套話。某日，因室內開了空調，我把帽子摘下，擱在辦公桌上。大姐進門，驚呼一聲，接著捂住嘴巴說：“帽子，戴上?！蔽亿s緊扣上帽子一很明顯，我頭頂的沙漠刺痛了她的眼睛。有位朋友，喜歡用手機拍我的后腦勺特寫，拍完之后私信發給我。我不明白，這是充滿善意的提醒還是純粹的調侃。有一點可以明確：我的不毛之地過于醒目，容易制造視覺污染。我只好回復他：謝謝你的關注，我天天攬鏡自照，下次一定記得戴上帽子！

從身體保健的角度看，頭發多可以遮風擋雨；光頭裸露在風雨中，軀體容易被寒氣侵襲。三年前，我三百六十五天頂著一個光頭，安然無恙。陽了之后，我的頭成了全身最薄弱的地方，冬天到了，身處室內也不敢摘帽。記得那年朋友圈中有人感嘆：淘寶網的帽子斷貨了。

我出門一瞧，果然，各式各樣的帽子在大街上晃動。有一次在外面吃飯，回家后總覺得少了點東西，轉來轉去，發覺帽子落在飯店。我趕緊打電話過去，前臺說帽子在她那兒，叫我明天去取。這時候有點懷念昔日的中分頭了。只是時光不再，只能對著幾張舊相片感嘆。

中年以后，那些頭發依舊濃密的人是有驕傲資本的，所到之處，收獲一片贊嘆：還是那么年輕，帥氣！完全配得上“雄姿英發”四個字。禿頂如我者，有點自慚形穢，也有點羨慕嫉妒恨。但江河日下，勢不可擋，只有高舉雙手。

但我認為頭發的去與留，是個人留給自己的最后一分權力。一句話：是為了旁觀者的視覺需求而百般遮掩、刻意美化，還是追求自由灑脫，勇于袒露“短板”？看似生活小節，其實涉及一個人的價值觀：我們好像總是在意別人怎么看自己，卻很少問問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如今，面對鏡中那個頭頂敞亮，兩鬢發根漸白，額頭紋越來越深的人，我心底的慌亂和不甘已經退潮。

逝去的事物不再回來，就如時間不會倒流。

與其沉溺懷念，不如珍惜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