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輕人出于玩笑或真心地說出“無心工作,只想退休”時,不知是否想過,退休后的生活到底是怎樣的?只是令人艷羨的有錢、有時間嗎?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升平……”首唱于民國年間的《夜上海》,勾勒出了很多國民心中上海的印象。但若要問“早上海”是何種景象,恐怕很多人都會陷入思考。
“趙老師,今朝身體哪能?天氣轉涼,加件背心哦!”“錢妹妹,早飯吃過伐?有啥需要幫忙伐?”每天早上7:30,退休10年的李玉芬阿婆準時開始“工作”—為社區里的高齡、獨居老人提供清晨電話問候和緊急聯絡。這是“早上海”志愿服務的一項—“早安心語”。“早上海”項目按照老人們的興趣、喜好、能力匹配屬于他們的清晨時間和空間,從“早課堂”“早講述”“早鍛煉”等多個維度,讓老年人全方面地參與進來,用每一刻的認真生活證明—晚年亦能擁有別樣精彩。
窺見老人們的真實需求
“早上海”的故事要從一個名為“老小孩”的網站說起。
2000年,正值互聯網創業的風口,吳含章和他的創業伙伴張志安、王勇計劃構建一個提供信息服務的平臺,類似于當時廣為人知的搜狐、新浪等新聞網站。不同的是,他們將目標用戶鎖定為老年人。
一直以來,上海都是全國老齡化程度最嚴重的地區之一。根據統計,2000年,上海市60歲及以上老年常住人口占總人口比重達15%,65歲及以上老年常住人口占總人口比重達11.5%。“做沒人做過的事情,然后才能被人接受。”抱著填補空白、讓老年人也能享受互聯網發展紅利的想法,吳含章團隊一邊創業,一邊做起了公益項目。
起初,他們招募了很多大學生志愿者幫忙搜集整理與老年人相關的各類新聞、服務信息,然后發布在網站上,以便老年人能夠及時看到他們需要的信息。“只是一個信息平臺,沒有互動。”平臺推出后,“老小孩”一度無人問津。
迅速碰壁讓吳含章冷靜了下來,開始“查漏補缺”。首先要做的就是培養用戶。“那時候,上網的老年人太少了。”吳含章團隊下沉社區做調研,發現老人獲取信息的方式主要有三種:電視、廣播、報紙。網絡與他們的生活還有一定距離。于是,他們提出了第一個實事項目—“扶老上網”。“很快就受到了政府和媒體的關注,在市老齡辦、市老年基金會領導的支持下,上海市‘扶老上網’工程在2003年啟動了。”
“我們還沒有老過,沒法設身處地、真正地去理解一位老年人在學習中或操作時遇到的困難,所以一定要和老人多溝通。”剛給老年人當老師時,吳含章多少有些不得其法。破局,多虧了他的父親吳小凡。
說起來,吳含章之所以產生創辦“老小孩”的靈感,也是因為父親。那時,剛剛退休的吳小凡無法適應新生活,總覺得抽去了工作的日子有些空虛。吳含章便建議他學習電腦和上網。退休前,吳小凡是一位高級工程師,自學能力和動手能力都很強。因此,他很快學會了打字、上網等電腦基本操作,還嘗試自己組裝電腦。“扶老上網”項目啟動后,吳小凡順理成章地成了第一批授課講師。
老年人教老年人,很多障礙不攻自破。市面上沒有供老年人學習使用的書籍,吳小凡就根據自學的經驗編寫了6本專為老年人設計的電腦學習教材,并站上講臺手把手地教同齡人使用電腦網絡。在教學過程中,父子倆常常各有各的看法,有討論、有矛盾、有爭吵,但更多是親密無間的合作。吳含章說,并肩作戰打破了父子間的天然隔閡,讓他和父親的關系前所未有的親近。
在計算機教室里,父親結識了很多朋友,吳含章亦然。創業階段資金緊張,教學用的電腦、桌椅都是吳含章和團隊從二手市場淘回來的,組裝、修繕后再給老人們使用。老人們也很愛惜教室里的一切,看到凳子上有裂縫,他們就手縫椅套給它套起來,以便用得更久。一位老人送了吳含章、張志安、王勇每人一盆小花,他說:“你們就像這三棵小小的植物一樣,現在還很稚嫩。但我們都會來支持你們的,這三盆花你們要一直留著,它象征著你們仨在這個世界上茁壯成長。”
隨著與老年人的接觸交流越來越多,吳含章和團隊逐漸意識到,比起接收資訊,這群非常可愛的人更渴望在網絡世界擁有交流的空間,可以聊天、擴大社交圈,實現人際互動。對此,吳含章決定打造一個專門為老年人服務的在線論壇,方便他們在上面自由交談和分享日常。博客、微博、聊天室……這些與時俱進又貼近老年人需求的功能,讓“老小孩”聚集起了天南海北的用戶,在智能手機大行其道前,成為中國老年人中最火的網站。
助力老人們的自我認同
那些年,“老小孩”儼然成了老人們的家或社團。他們根據自己的愛好和興趣申請聊天室,閱讀、朗誦、唱歌,或者呼朋喚友閑談暢聊。范仁佐在2007 年注冊了賬號,至今已經寫下6000 多篇博文;“飛涯”與“老小孩”一起追求心靈上的滿足和快樂;還有很多老年志愿者在“老小孩”做編輯、進行博文推薦……他們都以一種從未想過的方式,再次融入社會,結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更能夠表達自己,也收獲了想要的歸屬感和價值感。
在“老小孩”的眾多沙龍和群組中,吳含章反復講過多次“溫馨港灣”的故事。“溫馨港灣”原名“獨居老人”群,群主是“秋林”。2011年,秋林的丈夫因病去世,她整日以淚洗面,精神瀕臨崩潰。一次偶然的機會,秋林從廣播中知曉了“老小孩”,并很快加入進來。在這里,秋林慢慢地找回了從前的自己,心靈得到了救贖。和女兒商量后,她決定發揮自己的光和熱,去幫助更多有需要的人。秋林面向獨居和空巢網友,成立了“獨居老人”QQ群。隨著不少擁有健全家庭的熱心網友涌入社群成為志愿者,“獨居老人”正式更名為“溫馨港灣”。互幫互助、抱團取暖,愛和溫暖在“溫馨港灣”里持續流動。
網友弘梅也是令吳含章印象極為深刻的老人之一。弘梅,“名”如其人,是京劇梅派再傳弟子,師從盧文勤、張春秋等名師。退休后,她依然致力于傳播京劇藝術,平時免費教授那些喜歡戲曲的老人唱京戲。“老小孩”組織活動,需要她上臺,她一定會排除萬難。不過,在發現自己患上乳腺癌后,原本樂觀開朗的弘梅鉆進了牛角尖。“我之前做了那么多好事,怎么就沒人來幫助我?”吳含章耐心地開導她:“我們都會幫助你的。只要你有需要,我們都會來的。”他還向她保證,只要她覺得孤單,就可以給自己打電話。后來,弘梅漸漸從自怨自艾的情緒走了出來,她告訴吳含章:“雖然比起過去很少出門,但如果是‘老小孩’的活動,我愿意來。”
由于盈利模式不穩定,這些年“老小孩”遭遇過一輪又一輪的危機。數據丟失、資金鏈斷裂……因為與老人們相互扶持,“老小孩”最終都順利渡劫。2022年年初,網站發不出工資,職工從原來的20人銳減至3人。吳含章團隊原想拿出積蓄,先渡過難關,但得知消息的老人們不干了。“既然是我們在上面玩兒,我們理應出力。申請不到項目經費,也不能用你們的錢。”耄耋之年的薛國林找到吳含章:“一直以來是你們在為老人做事,我們也想為你們做點兒什么。我們退休金不低,拿出些錢是沒問題的。”
擬稿子、做宣傳、發布募捐信息,薛國林說干就干。在他和其他志愿者的組織下,不同金額、不同地區的捐款向一個方向匯聚。最后,一共有426位老人捐款,總計7萬余元。“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是老人在支撐我們。他們不希望這個家園散了、沒了,這是他們愛‘老小孩’的一種體現。”吳含章說道。
時間飛逝,“老小孩”的資深用戶們年齡越來越大,一些人的年齡接近90歲,還有些用戶已離世。好在他們在“老小孩”走過的每一步都留下了痕跡,為他們的子女留下了寶貴的數字財產。
激發老人們的無限潛能
晚年生活怎樣才能更精彩?吳含章認為賦能十分重要。那么,如何賦能呢?還是要從體驗和學習著手。
瞄準老年人和年輕人集中活動的時間差,吳含章團隊提出了全新理念—“早上海”:讓早晨的時間和空間更多地服務于老年人,利用城市在特定時間段內空置的資源,如餐飲服務、酒吧、舞廳、桌游館、健身房等帶有鮮明的“年輕人”標簽的場所和措施,都可以以合適的方式轉變為老年人的樂土,提供更多樣化的選擇。
不過,這還只是“早上海”項目的一個方面。吳含章希望在早間時間段發揮老年志愿者的作用,為他們創造展示自我、發揮作用的舞臺。比如前面提到的“早安心語”,老人們從“空巢”變“蜂巢”。他們不僅和負責聯絡的老人成了朋友,還和小組里的其他老年志愿者結下了深厚情誼。大家常聚在一起交流心得,晚年生活不再孤獨寂寞。再比如“早講述”項目,從在養老院里講《西游記》到走進暑托班里給小朋友講“四大名著里的家國情懷”,“故事爺爺”徐建國真切地感受到了被需要的幸福。他說,自己觸摸到了余生最燦爛的意義—用故事串起代際的溫暖,比任何榮譽都珍貴。
在吳含章看來,以志愿服務為核心開展的工作和項目,有效地幫助老人們跨越數字鴻溝,更好地擁抱這個時代。由老年人來做志愿者,不僅能讓他們本人感覺到被需要、有價值,也能讓被幫助的老年人獲得更有效、更貼近的服務。“我們創建了一個新的服務模式—六度漣漪志愿服務模式。志愿服務和大家熟知的‘六度理論’有著相通的邏輯,我們培訓核心志愿者,提供線上訓練營的工具、視頻教程等。核心志愿者通過工具幫助身邊的6位老人,這些被幫助的老人同樣有機會再去幫助其他6位老人,這樣就形成了漣漪的狀態,志愿服務的人群可以擴得更大。”
吳含章說,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他要做的始終是為老年人創造發揮作用的平臺和崗位,讓他們能夠參與社會建設。“我們一直覺得,新時代的老年人特別是剛退休的老人,他們有知識、有文化、有精力,更能夠傳遞正能量。”
今年,“老小孩”迎來了25周歲。受一些主客觀原因的影響,它不復舊日的輝煌。但不可否認的是,它仍是忠實用戶們心中的精神家園。它依然存在,也以更匹配當代老年人需求的姿態迭代,打破圈層闖入包括小紅書在內的年輕人“陣地”,從而被越來越多的人看見。“老年人不應該被簡單看作‘弱勢群體’,他們是不可替代的智慧資源。我們要致力于賦能老年人,使他們能繼續在社會中發揮作用、展現價值。”吳含章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