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瑋,常務副院長,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浙江大學廣播電影電視研究所副所長,中組部國家級青年人才,教育部全國網絡教育名師

《小小的我》(2024)是一部講腦癱患者生活境況的電影。電影中,高三畢業的暑假,腦癱患者劉春和迎來了他人生邁向獨立的轉折。那個夏天,外婆回到他身邊,替要生育第二胎的母親照顧他。這一老一小,在身體意義上,他們都是思想家齊格蒙特·鮑曼說的“廢棄的生命”:老的正在走向身體的衰敗,小的幾乎沒有成為健全人的可能。而電影《小小的我》要做的是從“廢棄的生命”中尋找新的可能。這種可能,不是倡導社會要關愛、尊重殘疾人,盡可能調動社會資源滿足他們的需求,而是這個社會上的每個人,在每個時刻,都有可能是“劉春和”——在符號意義上,這個“劉春和”不是腦癱的殘疾人,而是一個對自己的身體有著不滿,甚至怨恨,想要從這一困境中逃脫出來的人。
試問,我們誰不曾有過這樣的時候?誰不曾對自己的外貌體形、身體機能、運動水平等的局限有過慨嘆、糾結和痛苦?于是,在電影《小小的我》中,觀眾能看到的就不只是一個“劉春和”及其與身體障礙進行斗爭與和解的過程,也不只是“劉春和”的父母或外婆因為他身體上的困境而奔波、折騰,而是每一個個體都有可能面對的身體意識。這種意識,經由《小小的我》轉化為殘疾人“劉春和”的故事,看似在呼呼社會不歧視殘疾人,給予他們更多平視和參與社會生活的權利,而其本質在啟發觀眾思考一種“身體平等”。它是“顏值即正義”的反義詞。
身體與身體之間的平等
“顏值即正義”是一句網絡流行語,它對應的“皮相審美”是人之常情。而正因為這種人之常情,《小小的我》中易烊千璽的演出就更顯出某種陌生性。觀眾并不期待在他身上看到某種“正義”。相反,他們希望看到的是一種對身體局限的超越。但是,腦癱是無法完全康復的,盡管劉春和總是在努力鍛煉,積極治療,他永遠無法達到同正常人一樣的身體狀態。這就是身體的天然不平等。觀眾的期待視野,注定要在劉春和與自我身體和解的過程中,逐步落空。
更進一步來說,導演安排與劉春和(易烊千璽飾)演對手戲的雅雅(周雨彤飾),是一位相當漂亮的小姐姐。兩人之間有著許多交集這一安排在現實中,是難以想象的。但在電影中,它一下就拉大了兩種身體之間的張力,使身體形態的不平等被表現得淋漓盡致。譬如:在公園里,劉春和坐在長廊上,拿著鼓槌的手在顫抖,他無法敲出一個像樣的節奏,而與此同時,雅雅自由、陽光地在草地上玩扔飛盤。正是劉春和與雅雅的身體形態處在明顯不平等的狀態中,“身體平等\"這一議題才更加扣動人心。當雅雅揮手向劉春和道別時,觀眾即使感到可以理解,也會替劉春和感到惋惜,甚至感到不值;當媽媽決定再生一個孩子時,觀眾即使感到可以理解,也會有不適之感。因為他們意識到,這不是因為劉春和不夠好,而是身體形態的不平等導致的。所謂“心靈美”,有時候可能在情感上抵不過顏值的沖擊。
于是,一種“身體平等\"的價值觀就出現了。電影中,劉春和總是懷抱著一具人體骷髏模型睡覺,平時也會把玩模型的肢體關節。這固然可以理解為劉春和想要一副正常的骨骼,他希望探究身體的秘密;也可以理解為骷髏才是身體本來的樣子,只有在骷髏的意義上,人和人之間才存在“身體平等”。此之謂\"白骨觀”
身體與精神之間的平等
與《小小的我》可堪比較的是易烊千璽主演的另一部電影《送你一朵小紅花》(2020)。電影中,兩位腦瘤患者韋一航(易烊千璽飾)和馬小遠(劉浩存飾)顏值都很高。但韋一航很頹,他厭惡自己的身體,而馬小遠則不然,她充滿了生活的激情。馬小遠用自己的精神,點燃了韋一航對身體的信心,最終幫助韋一航走向了更長遠的人生。在這里,韋一航的身體與馬小遠的精神形成了一組鮮明的對比,精神(比如樂觀的心態、積極的人生觀等)被看作是身體的拯救者。
而在《小小的我》中,劉春和的身體同樣處在被厭惡的狀態中,甚至在電影的一開篇,他就試圖跳樓來放棄自己的身體。但是,影片沒有一味強調精神對身體的拯救,相反,而是安排了兩條情節線來展示這種“片面拯救論\"的失敗。一條是前文所言劉春和與雅雅之間的感情戲。雅雅的精神世界對劉春和構成了吸引,但不足以拯救他。最終,雅雅還是放棄了與劉春和的交往。而另一條則是劉春和與母親之間的母子戲。母親為什么如此嚴苛地管束高考考生劉春和?就是因為她知道身體與精神之間是不平等的,而精神(學歷)可以彌補身體缺陷;她不想讓劉春和上太遠的大學,也是希望來自家庭的精神力量能支撐其身體不足。
可是,劉春和并沒有順從母親的管束,從中獲得所謂的“精神拯救”。他的拯救是盡可能讓身體與精神處于平等的狀態之中。他不但堅持每天進行康復訓練,還寫詩、學開車、做咖啡,還去面試當老師,甚至試圖談戀愛,都是要讓身體與精神同時、齊步成長。更進一步說,整部電影都是在關切邊緣人群的身體,并提出讓身體與精神處于平衡、平等之中來實現自我拯救。就其反面表現而言,生出腦癱兒的母親,要再次懷孕,試圖用健康的子女身體來拯救自己的精神,這很可能導致失敗一一電影中,母親大聲喝止劉春和去觸碰妹妹的身體就是證明。而從正面表現看,外婆組織的老年合唱團也是邊緣人群的身體。他們一直找不到觀眾,就是因為沒人愿意欣賞衰老的身體。但這些老人并不因此放棄自己,而是用更為充沛的身體修飾(比如外婆說“笨女人買衣服,我們聰明女人都是買紗巾的”)和精神綻放(比如到處尋找演出的機會)之平衡,來找到生命的價值
身體與社會之間的平等
身體本是一個私域的概念,人本該對自己的身體有著充分的自主權。可是,一旦身體出現問題,這種私域和自主權就會被打破。這時候,就需要主體用強大的自我意識,尤其對自我身體的認可、尊重和使用,去對抗來自社會、他人的外力對身體的越界,讓自我的身體與公共的社會之間也能形成一種平等關系
《小小的我》里埋了一個到片末才抖開的伏筆,就是劉春和在公交車上受到司機的言語歧視:“像你這種情況就少來擠公交車。”于是,劉春和給公交集團寫了投訴信,最后公交集團以“有愛無礙”為題,邀請他參加了一場聽證會。雖然聽證會名不副實,但它顯現出公交車、公交集團這一公域向劉春和的身體這一私域的低頭,是身體與社會之間艱難達成的一點平等。同樣,電影的彩蛋里,那群找不到演出場地的老人,在聽證會上縱情地演唱《心戀》,也是身體與社會形成平等對話的一個縮影。社會要開放地包容不同類型的身體,使之都有發光的機會
反過來,作為私域的個體身體也要放開附加于其上的約束,不懼失敗地勇敢走向社會、表達自我,就像劉春和那么努力地握了一下雅雅的手。再比如,晚近的電影頗為關注衰老的身體,《白日之下》(2023)《破·地獄》(2024)等片子都在說:“人老了就是包袱。”但是,《小小的我》里的外婆就不同,她的身體經驗極其豐富,脖子上還挨過一刀,那句“外婆見過的男人比你搓過的痂痂都多”更是將其身體自信給彰顯了出來。劉春和努力地與自己的身體和解,讓它盡可能多地與世界、文化、他者對話,就是在走進社會,讓公域的社會與私域的身體之間能平等相處
電影的中文片名“小小的我”與英文片名BigWorld之間,正表達出了這種互文關系。“小小的我”是個人身體,而BigWorld則是外在世界或公共社會。我們每個人都是“小小的我”,都有一個沉重得無法擺脫的肉身,需要我們去和解、共存與對話,實現一種“身體平等”。其實,不只《小小的我》,近年來,《熱辣滾燙》《八角籠中》《雄獅少年》等電影都表達出這樣的意味 我們對自己的身體永遠處在探索、利用之中,因而要尊重它、保有它,進而尊重、保有所有人的身體。一如劉春和,哪怕受傷也要在疤痕上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