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里東坡畫外神

我們村有一位老人叫王信國，論輩分我得叫他太爺爺，他性情戇直，膂力過人，青壯年時以屠宰為業，曾有一些類似梁山好漢的義烈事跡，新中國成立前被好事者編入戲文，取名《王信國大鬧黃塔寺》。因為人還在世，戲班就不敢在我村附近上演，而在百里之外的黃河南岸演出。一次，太爺爺因事過河，聽說當地廟會唱戲，得知劇名之后覺得很好奇，就到戲臺下等著看個究竟。開演之后，但聞長號長鳴，鑼鼓震天，后臺撞出一個三分像張飛、七分如李逵的大花臉來，自表身世道：“家住滑縣西南鄉，五十里外王家莊。殺豬屠狗隱鄉里，行俠仗義傳四方—我名王信國。”太爺爺看著臺上的大花臉笑道：“我就長這個樣子嗎？”

我講這個故事，是拿來做類似話本小說的“入話”，引出蘇東坡形貌和精神的話題來。蘇東坡長什么樣子呢？他自己若泉下有知，看到家鄉眉州為他塑的像，也會像太爺爺那樣啞然失笑嗎？

大胡子熟人

說起蘇東坡，就好像我們人人熟知的老朋友，大家都認為他應該是這樣的—寬袍大袖，戴著高筒帽子，微胖的長臉兒，留著大胡子，有個大肚子。就像他老家眉州三蘇祠里盤腿斜坐的石像樣子，就像一些圖書插圖或者小人書上畫的樣子，就像電視劇《水滸傳》里唐國強演的樣子。但是，東坡真就是這樣的嗎？

拿演員來和去世了九百多年的原型人物比較，實在是不靠譜的。你看，帥哥陸毅、佟大為演過東坡，諧星歐陽震華、許紹雄，甚至“肥貓”鄭則仕也都演過。如果說東坡長“肥貓”那樣，“肥貓”自己肯定都不好意思了。

我們中學課本中學過明人魏學洢的散文《核舟記》，文中有“中峨冠而多髯者為東坡”的話，證明東坡戴高帽子、留大胡子，在明朝就已經成為大家的共識了。

東坡自創了一種帽式，被稱作“東坡帽”“子瞻樣”或“東坡巾”。東坡的晚輩李廌在《師友談記》里說，東坡讓門人們寫作《人不易物賦》，有人在賦中寫道：“伏其幾而襲其裳，豈為孔子；學其書而戴其帽，未是蘇公。”李廌在下面作注：“士大夫近年效東坡，桶高檐短，名帽曰‘子瞻樣’。”因為東坡常常戴著這種風格迥異的帽子，這就成了他的標志。那時候的人們也追星，有一次東坡陪著哲宗皇帝看戲，演員在臺上爭著自夸有文才，其中一位說：“我的文才，你們都比不上。”其他人說：“為什么呢？”他答道：“你們沒看我頭上戴著‘子瞻帽’嗎？”皇帝被逗笑了，轉頭看了東坡好久。

東坡長臉濃髯，話本小說就是這么說的。《醒世恒言》中“蘇小妹三難新郎”的故事里蘇小妹和哥哥開玩笑說他：“天平地闊路三千，遙望雙眉云漢間。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一叢衰草出唇間，須發連鬢耳杳然。口角幾回無覓處，忽聞毛里有聲傳。”可是，蘇小妹這個人物都是杜撰的，這句話也肯定是無稽的。

東坡肚子大，可能是源于東坡愛妾朝云的一句著名的玩笑話。宋人費袞《梁溪漫志》中記載：“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識見。’坡亦未以為當。至朝云，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入時宜。’坡捧腹大笑。”

明代李宗謨《東坡先生懿跡圖卷》和清代鄒一桂的《東坡懿跡圖冊》、陳政的《東坡事跡圖冊》都描繪了東坡一生中的重要事跡。李宗謨《東坡先生懿跡圖卷》有讀《慶歷圣德詩》、程母教軾、得天硯、揚州筆硯會、蓮燭歸院、虎頭骨致雨、躬耕東坡、游赤壁、東坡前身、三酸、東坡笠屐、遇春夢婆、上表請老等圖像故事。這些畫中的成年東坡，都是上面說的大眾心中的典型模樣。

清瘦的真容

可是，真正的東坡應該是另一幅樣子。

北宋熙寧六年（1073），三

十八歲的東坡任杭州通判，在公務間隙小憩后寫了《寶山晝睡》：“七尺頑軀走世塵，十圍便腹貯天真。此中空洞渾無物，何止容君數百人。”詩中說自己七尺高，肚子有十圍大，等容得下幾百個凡俗人等，這是詩歌夸張的說法。但他的個子確實比較高大，朋友孔武仲在《東坡居士畫怪石賦》中形容東坡：“頎然八尺，皆知其為異人。”又在《謁子瞻因寄》中說他雙目炯炯，秀眉如畫：“華嚴長者貌古奇，紫瞳奕奕垂雙眉。”黃庭堅寫了三首詠東坡畫像的詩《東坡先生真贊》，其中有句道：“眉目云開月靜，文章豹蔚虎炳。”朋友米芾也在《蘇東坡挽詩五首》中形容東坡“玉立如山老健身”“方瞳正碧貌如圭”。圭是一種玉制禮器，長條形，上尖下方。“貌如圭”不是說長得就像玉圭那樣，而是說他既溫潤如玉又端莊方正的神采。現代人脫離了古代的語境，容易望文生義，其實不是那么回事。

東坡在《表弟程德孺生日》詩中說：“長身自昔傳甥舅，壽骨遙知是弟兄。”并批注道：“予與君皆壽骨貫耳，班列中多指予二人，不問而知其為中表也。”他和表弟程德孺都是高個子，高顴骨，別人一看就知道是表兄弟。

東坡曾寫道：“吾嘗于燈下顧自見頰影，使人就壁上模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為吾也。”他的臉頰特征很明顯，主要是因為顴骨高的緣故。

《邵氏聞見后錄》里說，東坡取笑秦少游胡子濃密，秦少游借用《論語》里的話來解嘲：

“君子多乎（諧音“胡”）哉。”東坡也用《論語》句子來接著調

侃：“小人樊（諧音“繁”）須也。”從常理上說，如果東坡自己也是一幅濃髯，就不會這樣開朋友的玩笑了。

東坡右側太陽穴處，長了好幾顆黑痣，這在后來的一些詩歌、畫像中都能得到印證。

東坡和黃庭堅、李公麟是老朋友。李公麟是寫真圣手，他畫過多幅東坡像，應該最接近東坡的原貌。傳為李公麟手筆的《西園雅集圖》中，東坡戴著高帽子，側坐在書案前正提筆寫字，從側臉來看，顴骨高聳，眉目清秀，眼角上挑，類似人們常說的鳳眼，須髯也不長，很疏秀。

黃庭堅曾寫道：“廬州李伯時（公麟）近作子瞻（蘇軾）按藤杖，坐盤石，極似其醉時意態。此紙妙天下，可乞伯時作一子瞻像，吾輩會聚時，開置席上，如見其人，亦一佳事。”眉州三蘇祠有傳為《東坡盤陀畫像碑刻》，據說就是根據這幅畫刻的。畫中東坡沒戴帽子，手按短杖，盤腿坐在水中大石上，上唇胡須較短，下巴有一縷長須。元代趙孟頫的《蘇東坡小像》中，蘇東坡也是清瘦短須的形象，只是臉型更加瘦削，下巴更尖了。

清代學者翁方綱請畫家朱鶴年臨摹了一幅東坡畫像，也有人推測可能就是臨摹李公麟的《東坡扶杖醉坐圖》或者接近原作的摹本。畫中，東坡頭戴標志性的帽子，面容清癯，高顴骨，右側太陽穴處有三顆黑痣，細眉秀目，眼角上挑，三綹短須，神態蕭然，手上斜拿著一根藤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蘇州定慧寺《蘇文忠公宋本真像碑》以及《歷代君臣圖鑒》中的東坡大致也是這副模樣，只是《歷代君臣圖鑒》中，東坡右頰上部的黑痣密密麻麻，足有十顆之多。

晚清葉衍蘭所繪《歷代文苑像傳》中的東坡像，以《吳郡名賢圖傳贊》中的畫像為藍本，敷彩渲染，描繪得更立體寫實了。結合前人的考證結果，通過一系列比較，我覺得這幅畫可以作為東坡的標準像。

精神的真相

傳世的東坡畫像主要在三個母題中出現—《東坡游赤壁》《西園雅集圖》《笠屐圖》。從南宋到清代，傳世的《東坡笠屐圖》就有一百五十多幅。

東坡六十三歲時被貶到海南儋州，在當時的疆域中，已經遠得不能再遠了，政敵就沒想讓他活著回中原。有一次，東坡到儋州城北拜訪朋友黎子云，歸途下起雨來，他就從當地農民家借了箬笠、木屐，蹚著水回家，當地的婦女兒童沒見過東坡這副穿戴，看他兩手提起長袍下擺，唯恐被水弄濕，在水中踉踉蹌蹌的狼狽樣子，都追著嬉笑，村里的狗也跟著亂吠起來。

我們再看看《東坡蓮燭歸院圖》所描繪的情景。當時，他在夜晚被高太后和哲宗皇帝召見，太后告知他之所以能從團練副使直升翰林學士，都是先帝的意思，先帝一再稱他“奇才”，只是還沒來得及起用就駕崩了。東坡聽罷，感動得失聲大哭，太后、皇帝也都跟著哭了起來。“已而命坐賜茶，撤御前金蓮燭送歸院。”這份知遇之恩和被關照的榮光，此時早已成為“一場春夢”。但東坡幾經沉浮，早已沒有內耗，變得樂天達命，后人描繪《笠屐圖》，覺得這幅畫更能表現東坡的風度氣質。他雖身陷泥濘，卻以幽默化解窘迫，這種“笑對苦難”的姿態，成為后世文人面對逆境時的精神鎧甲。

還是李公麟最早畫了這個題材，之后錢選、趙孟頫、李之蕃、任仁發、唐寅、仇英、宋旭、孫克弘、唐瑯昌、曾鯨、黃慎、張大千……后繼者不勝枚舉。

有趣的是，《笠屐圖》明明是從一幅畫開始，一代代跟著摹畫的，但畫著畫著就變了樣子。東坡的形象變得各不相同，有清癯短須的，也有豐頤長髯的。這也反映出，一些畫家放棄了歷史真實，遵從了那個被戲曲、話本小說定義后的東坡形象。

大部分畫家都畫東坡提著衣襟、小心翼翼的樣子，張大千的至少三幅畫中，東坡卻都是手持拐杖、氣宇軒昂的樣子，好像腳下并沒有泥水，抬頭挺胸徑直走去，長髯和寬袍大袖都隨風飄揚，一派“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瀟灑風度。

形象決定了是不是這個人，可是形象在時間長河中也會被扭曲異化。面容豐腴的“髯蘇”也是東坡，達觀的東坡估計會笑著說：“好吧，這就是我。”畫家刻畫一個形象是為了傳達他的精神，張大千難道不知道東坡更可能是另一副模樣嗎？他也臨摹過唐寅《笠屐圖》中短須東坡的形象，之所以這樣畫，是在畫他理解的東坡精神。

東坡是什么樣子，既重要也不重要。能理解他的精神，就是對他最好的紀念。元代郝經《東坡先生畫像》詩中寫得好：“畫工豈有浩然氣，漫著南箕翕舌空點痣。不如夜寂對江月，皓皓見公真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