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城好人

一

劉娟知道我要出門，特意把我抓過來給我抹了把臉，還是用她的毛巾。我們家毛巾的更替是我媽用完的毛巾扔給我和我爸用。劉芳不在這個流程里，她現(xiàn)在住校，我也好久沒見過她了。我剛逃出衛(wèi)生間，劉娟又把我抓了回來，她一手撐著我的肩膀，一手撓自己的頭，身體略微前傾，瞇著眼睛打量著我，然后扒下了我的T恤，從陽臺取下那件還沒晾透的Polo衫式校服，往我頭上套。我說：“媽，這都放暑假了穿啥校服啊？\"劉娟沒理我，拽著我的胳膊去尋找袖口。我說：“媽，有點潮。\"劉娟開了腔：“太陽一曬就不潮了。\"然后拍了拍我后背，說：“滾吧，在外邊別給咱良城丟人。”

我還沒走出單元樓，劉娟又把我逮了回來，她想了想還是把我Polo衫最上端的扣子系上，絲毫不理會我領(lǐng)口太緊勒脖子的控訴。

蘇高男有些局促地站在垃圾場前，現(xiàn)在這里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垃圾站了，一星期前它還是雜亂差的垃圾場，沒想到良城市政行動整改得如此迅速，看來同桌王成給我說的是真的，他告訴我，網(wǎng)格員用無人機偵查，凡是不衛(wèi)生的地方立馬整改。我不信，三汊河市場離我們這么遠，游客不會找到這里來的。王成說，你別不信，現(xiàn)在全國各地的人都知道良城是理想之城，良城人都是好人，良城有煙火氣，大家都趕著來旅游。我問他啥叫煙火氣。他說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蘇高男現(xiàn)在和良城格格不人，即使面前的垃圾站都顯得比他整潔。他穿的還是前年或者大前年在夜市買的假NIKE短袖，面料發(fā)黃挺硬，短褲拉繩系了死扣，腳踩一雙匹克態(tài)極的拖鞋，是今年新添置的，社區(qū)籃球賽的獎品。他說很舒服，我也想要一雙。我問劉娟要，劉娟在淘寶上搜了一下，要一百多塊，就對我說，這鞋底看上去太軟了，小孩子穿太軟的鞋不好。

蘇高男嘴里吸溜著雪糕，手里拎著的塑料袋里裝了根“綠色心情”，我知道那是給我的。我獗著嘴說：“我要‘巧樂茲’。\"蘇高男說：“那不健康，而且現(xiàn)在雪糕貴得要命。\"我說：“鬼知道你這個雪糕是不是從路邊的公益冰柜里拿的。”

蘇高男憤憤不平，守垃圾分類的紅馬甲阿姨打斷了他，讓他把雪糕紙扔進不可回收垃圾的垃圾桶，雪糕棒扔進可回收的那個。蘇高男只得照做。紅馬甲阿姨我認識，住二號樓，是劉娟的廣場舞搭子，三汊河小魚攤火起來之前，她倆常一起去新蘇廣場跳廣場舞。劉娟不大喜歡她，她跳《踏浪》的姿勢不好看，去超市買打折菜也不喊上劉娟。好在現(xiàn)在紅馬甲分組她倆不在一個組，一個南街，一個北街，好比牛郎織女，兩人很難碰上面。

我和蘇高男準備去“新天地\"找他大爺，那是座爛尾樓。蘇高男要教我怎么推獨輪車。

二

谷德寶檢查背包里的GoPro、無人機、充電寶、小型電子秤、迷你三腳架，還有一臺磁吸的相機支架，可以粘在衣服上，要兩百多塊。他和淘寶店家商量，還發(fā)了自己的賬號截圖，說自己各平臺賬號加一起有十萬粉絲呢，老板就算不送自己一個也得給打個折吧。老板說五十字好評配三張圖返五元紅包。谷德寶說自己是大博主。老板說坤哥在我這兒買兩回了我都沒給打折，咱家這玩意就是好使，不用你們打廣告宣傳。

坤哥，谷德寶當然知道，是業(yè)內(nèi)的神話。兩年前靠拍段子發(fā)家，一個個又尬又俗的段子讓觀眾邊罵邊看，當大家爭相模仿的時候，坤哥又轉(zhuǎn)戰(zhàn)別的賽道做探店博主做吃播了，在每個深夜挑動大眾的味蕾。當人們已經(jīng)厭煩層出不窮的大胃王視頻時，坤哥已經(jīng)轉(zhuǎn)型做旅游博主，他要走遍中國的每個縣城，尋找最宜居的理想縣城，顯然他找到了良城。

谷德寶順著人流從良城東站出來沒有看到出租車，地圖上顯示不遠處就是出租車上客區(qū)，但是要走過一個天橋，日頭那么毒，這明顯是設(shè)計得不合理之處，但絲毫不影響人們的熱情。谷德寶跟著人流往前走，打開了掛在胸口的GoPro，把別在袖口上用來收音的麥也打開，人流實在太擁擠，風噪有些大，也不知道收音效果怎么樣，這次拍完，應(yīng)該有錢換套新的設(shè)備了。剛擠下天橋，谷德寶有點喘不過氣來，那么熱的天，背一背包器材肯定不好受，他走到路邊歇下腳，一個紅馬甲志愿者遞過來一瓶冰水。紅馬甲旁邊就是一個冰柜，冰柜領(lǐng)銜的是一條長龍似的攤位，這就是良城主打的煙火氣之一，可以隨處擺攤，沒有城管干涉。

馮桂章就是在這時出現(xiàn)的，開著一輛白色比亞迪新能源汽車，具體款式谷德寶沒看出來，反正現(xiàn)在跑滴滴的差不多都是這款。馮桂章以一個科自二近乎滿分的側(cè)方位停車，將車停在了谷德寶面前，搖下車窗，隔著副駕探著他那將禿未禿的腦袋。谷德寶覺得此刻面前這輛比亞迪緊挨著攤位這個構(gòu)圖，有點像國外的火車集市，剛想掏出相機抓拍一張，馮桂章開了嗓：

“去三汊河？”

谷德寶點頭上車，車后排坐著三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應(yīng)該是放暑假過來玩的。坐下來剛綁上安全帶谷德寶就掏出手機，打開便箋，記下第二條：良城有黑車。他用右手拇指按著便箋界面向上推動，將手機界面切到高德地圖打開導航，搜索良城東站到三汊河市場的路線。

很快便箋頁記下了第三條：這個“地中海”司機繞了路，本應(yīng)走外環(huán)高架路，司機沒有走，而是直接穿越了一處村落，路況還不好。谷德寶本想把這條也拍下來，權(quán)衡一二，還是放棄了，一是不好將相機對著車窗外，太過明顯；二是自己是否有點吹毛求疵了，最后谷德寶在心底為自己的善良點了贊。

“良城的路一年修兩次，一次修半年。”

這是馮桂章對谷德寶說的第二句話。話剛出口，他意識到自以為的俏皮話好像犯了錯，劉娟在向他轉(zhuǎn)達社區(qū)開會思想時著重強調(diào)了要時時刻刻維護良城形象。馮桂章在腦海里找著話茬來補救，最終失敗，就像上學時作文總是寫不到八百字那條杠，前妻訓斥他時，他也找不到話語來開脫，好在谷德寶給他解了圍：

“嗨，全世界都這樣，路嘛，人走得多了就壞了，壞了就得修嘛。”

馮桂章想從貧瘠的詞匯庫找出只言片語來感謝，也沒有找到，還是老實開車吧。手中握著方向盤，他心里才踏實。他在部隊開車，轉(zhuǎn)業(yè)后在單位開車，后來下海到大街上開車，三十多年駕齡硬是一條違章都沒有。每天晚上收工回家前，他總喜歡在車里待上半小時，這好像是已婚男人的共同愛好，反正一到傍晚，停車位上的汽車有一半以上的副駕駛坐著人。劉芳對他說他們是躲懶不愿意回家?guī)兔ψ黾覄?wù)。馮桂章新買的電車車機屏幕很大，他用來看電影和電子書，最愛的還是打開“喜馬拉雅”閉上眼聽小說，然后淚流滿面。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沙眼，車機屏幕看久了忍不住地流淚。劉娟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就是墨鏡，在“良城人民商場\"買的，吊牌價是九百九十九元。劉娟說你逆光開車時得戴這個，馮桂章說自己開車近二十年連小磕碰都沒有。過幾天兩人在“遇見咖啡”再見面時，他送了劉娟一條足金項鏈，也在人民商場買的。

馮桂章平穩(wěn)地將谷德寶送到了三汊河市場前的大街上，也只能送到這里，前面就是兒子馮揚作文里寫的 people mountain peoplesea。谷德寶打開手機一看，比預計時間快兩分鐘，少走一公里。他問馮桂章多少錢。馮桂章說：“不收錢，歡迎來良城玩，良城是\"該死，那段話還是沒背下來，他提醒谷德寶拿好手機背包，別遺漏物品，這段話倒是說得很溜，一禿嚕嘴全倒出來了，然后將谷德寶等人留在原地，奔赴良城東站接下一批游客。

雖然做足了心理準備，也刷過足夠多的視頻，谷德寶還是被三漢河市場的火爆景象所震驚。面前的是正門，只進不出，進去之后只能隨著人流走，手機信號都被人流淹沒。谷德寶覺得自己像一條鉆進捕魚籠子里的魚，絕無回頭的可能，他是混入其中的黃鱔，來攪渾來旅游的魚兒們。

三

我和蘇高男站在新天地的外圍，找不到入口，這圈墨綠色的板子好像憑空出現(xiàn)的一樣，上個月我們來時還沒有。蘇高男正在琢磨腳下的路，原本是通過新天地工地的一條“丁\"字路口被補全了缺口，砌上了路牙石，甚至還做了舊，完美融入原有的路牙石路段，讓公路閉合，讓新天地的入口消失。

蘇高男掏出自已那部二手iPhoneX，撥打他大爺?shù)碾娫挕]有動靜，原來是沒有信號。我倆就沿著這個奇異的墨綠色圍欄走，走到我們快喪失信心的時候，看到了前方坐著一個紅馬甲。

蘇高男說這塊地到底有多大啊，怎么走不完？我問他萬達廣場知道不？他說知道，我又說上海新天地知道不，在淮海路那兒。他搖了搖頭說他都沒出過良城，自然沒有聽說過。我說反正這原來是要建一個特別大的商業(yè)廣場，比省城的那個金鷹廣場都要大。蘇高男說這我知道，我大爺在里面買了一個鋪子，說是這樣我哥我嫂子就不用去上海打工了。

紅馬甲認識蘇高男，讓我們從側(cè)門溜進去，他大爺就在里面，老地方。

直到這時，我才認真打量這個地方，墨綠色圍欄在這里缺了一塊，上面有個門頭，是原來工地的門頭被肢解后又架在了這里，上面寫著“真人cs樂園”。蘇高男問紅馬甲：“新天地建不建了？\"紅馬甲憤憤不平道：“開發(fā)商跑路兩年多了，建個錘子。\"蘇高男說：“別說臟話哦，要時刻注意城市形象。”

“這咋改成真人CS了啊？”我問紅馬甲。紅馬甲指著前面說：“知道那是啥不？\"我想了想，說：“沙溝湖公園啊。”

“公園那邊呢？\"紅馬甲繼續(xù)引導我。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是三汊河市場的后門。\"紅馬甲說：“上周有游客從三汊河市場出來穿過了沙溝湖公園來到了這里，說良城也有爛尾樓啊，還在網(wǎng)上發(fā)了帖，我們的小可愛領(lǐng)導看到后，回帖說這是一個廢土主題的游樂園，馬上要對外開放一個cs真人射擊的項目，整個樂園預計明年開業(yè)。”

一個游客走了出來，邊走邊打微信電話，說這個地方很牛，主打一個真實，一比一實景，不比北京環(huán)球影城差，等明年廢土主題樂園營業(yè)要再來玩。

紅馬甲從釣魚椅后面的兜里掏出對講機：“老劉，派輛車，送游客走。”

我和蘇高男從側(cè)門溜了進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了一棟樓前。我問他怎么不去前面的商場了，他說我大爺現(xiàn)在住這上面。我看了面前的建筑物，幾已成型，不少樓層都已經(jīng)刷過了。路面還是為了運送建筑材料所搭建的臨時道路，木板、竹篾編制骨架，混凝土充當血肉，水泥袋裝作皮膚的一條通道直達單元樓的悠悠之口。地面上全是坑洼，良城夏日雨水多。蘇高男曾教我玩過一個游戲，下雨后有積水的路面，要選土路，站在那里，腳抬起，再踏下，反復下去，會造出一個水坑，蘇高男將此玩法命名為“打井”。有一次下雨后，我在小區(qū)花園里玩，被劉娟發(fā)現(xiàn)了，我家兩只衣架因此遭了殃，它們充當了揍我的武器。

這里還有已經(jīng)硬化的沙堆和生銹的篩網(wǎng)，獨輪車倒也還有，但是沒有了車倉，上次來玩時，我在它的同胞那里吃了癟，這次準備繼續(xù)征服，剛想推動，發(fā)現(xiàn)車轱輾是癟的，只好作罷。和蘇高男上了樓，沒有電梯，單元門的旁邊有處塔機吊籠，駕駛室也落了鎖。蘇高男告訴我，他媽媽之前就是開塔機的，他爸爸是工地食堂的大廚。這是他第一次和我談及他的身世。我沒有說話，想繼續(xù)做個聆聽者。我倆都已經(jīng)爬到不知是第十幾樓了，都懶得說話了，蘇高男的身世也就沒了后續(xù)。

樓梯還沒有裝扶手，我們只能沿著墻走，終于在蘇高男第三次走出樓梯間時，我們到了。兩梯三戶，蘇高男大爺住最西側(cè)的那戶，電梯井沒有裝電梯，大爺用了兩塊廢舊廣告KT板擋著，入戶門也沒裝，大爺自已裝了防蚊門簾，帶磁條的那種，門簾上又綴了亂七八糟的布面用來防塵。

四

冷得雀兒都飛不動的天，坤哥從皖北一個縣城借道良城回山東老家過冬。谷德寶只買到一個牛奶麻花充饑，現(xiàn)在站在聶家小魚攤門口九曲回腸地排著隊，邊排邊復盤坤哥的視瀕，他像影視學院的學生拉片子一樣對待坤哥的那些作品。坤哥一路徒步或者搭乘各式公共交通，從共享單車到鄉(xiāng)鎮(zhèn)公交，這些都是觀眾愛看的，并且還會討論各地公交發(fā)展的概況，山西網(wǎng)友在這一討論中昂起了頭，因為山西大部分縣區(qū)的公交是免費的，比如坤哥從長治坐公交進入河南一分錢未花。

到達良城是個雨夾雪的夜晚，去山東蘭陵的班車要明天早上七點才出發(fā)，坤哥在良城汽車站候車大廳的長椅上和衣而眠，做了半個夢，夢到開春自己去南方流浪的視瀕火了，還沒等到平臺流量變現(xiàn)他卻被一個大爺叫醒了。大爺是車站管理員，怕他睡在候車大廳冷，邀請他去自己的值班室，那里有暖氣和熱水。

看到這個挽著長發(fā)蓄著胡須的小伙子，大爺想到了自己去上海打工的兒子，頓時一股憐愛涌上心頭。不由分說，大爺邀請坤哥去隔壁三汊河市場吃點宵夜，去他最喜歡去的聶家小魚攤。

大爺瀟灑地出門，坤哥披著大爺給的軍大衣，大爺也不關(guān)車站的門，對坤哥說：“在良城不用關(guān)門，這在古時候叫夜不什么戶？\"坤哥說：“叫夜不閉戶。\"大爺夸坤哥有文化，問坤哥是做什么工作的？坤哥想了想，隨便編了個詞搪塞過去：“野外流浪調(diào)查。\"大爺聽后直豎大拇指，說他是高端人才。

坤哥問大爺：“能拍個視頻嗎？\"大爺說可以，別拍他臉就成，說自己不上相，拍照不好看。聶家小魚攤是個蒼蠅館子，特色菜是沂河雜魚。大爺不看菜單，點了招牌辣椒炒小魚，用的是青辣椒；又點了份鍋包肉，竟然是用橙汁做湯汁；又要了一份苜蓿炒雞蛋，沒有苜蓿，用的洋蔥。坤哥抬頭看墻上才發(fā)現(xiàn)寫的是“木須雞蛋”。大爺還想再點，被坤哥及時攔下，說：“夠吃了夠吃了。\"大爺擺手說：“硬菜還沒點呢，來份招牌菜沂河雜魚吧。”

那口鍋還在，只是下面的爐火停了，那么熱的天，再喝熱的自然不合時宜，但因是坤哥視頻里的一個記憶點，谷德寶艱難地舉起相機，推動光圈，對著鍋拍了張?zhí)貙憽ｅ伬锸⒌氖嵌怪捅本┑牟灰粯樱鋵嵕褪嵌箻徊贿^當?shù)厝私凶鞫怪辽倮じ缫卜植怀隽汲堑亩怪投箻膮^(qū)別。當晚，聶家小魚攤的老板娘盛了兩碗豆汁放在坤哥和大爺?shù)拿媲埃肷线€套著一層保鮮袋，坤哥的相機自然不會放過，他已經(jīng)能想象出彈幕對這碗豆汁的批判了一一保鮮袋遇上滾燙的豆汁肯定不健康。豆汁表面覆了一層膜，據(jù)說這玩意采集曬干就是腐竹，坤哥懶得考證;據(jù)說雙皮奶也是這種形式，坤哥亦懶得考證。他只對豆汁上點綴的幾粒豆豉狀的東西感興趣，大爺說是鹽豆子，提味的。坤哥從邊上喝了一口，再用筷子攪動幾下，又喝了一口含有兩粒鹽豆子的湯汁，果然味道不一樣，更有層次了。這是他視頻的文案。

谷德寶剛排進了棚就被告知今天的備菜都已賣完，讓別再排了。旁邊舉著自拍桿的阿姨有些不愿意。店老板賠著笑出來，說實在不好意思，滿臉寫著疲憊。有兩個紅馬甲幫他分發(fā)綠豆湯。谷德寶被擠到角落，自已盛了碗冷掉的豆汁，只喝了一口，說不上來的味道，反正他不喜歡。

谷德寶只得繼續(xù)隨著人流往前涌，就像當時坤哥決定留下來拍兩天素材一樣。他路過坤哥拍喝早酒的那家店，現(xiàn)在在賣散裝酒，門口也大排長龍。良城老頭們有喝早酒的習慣，一年四季，除了刮風下雨，老頭們都愛走向街頭的小攤，要一碟熱豆腐，喝上那么一兩碗早酒。

谷德寶隨著人流走出了三漢河市場，又跟著上了早已等候的私家車，下一站是棋村，那是良城城區(qū)近郊的一個自然村落，因全村老少都會下象棋而文明，每逢初一十五，村委會總要擺上幾桌。

劉芳現(xiàn)在就在這里，參加學校組織的暑期實踐。

她穿著良城中學的校服，梳著高馬尾，坐在那里下今天下午的第三盤棋。上午下了十來把就輸了一把，引得領(lǐng)隊的老師很不高興，休息時把她拉出了房間，在走廊里和她說要適當讓一兩把，不要那么強勢，要讓游客高興，但也不要讓得那么明顯，像王連發(fā)那種直接把自己的馬往對方車面前跳的就太明顯了，游客又不是傻子。聽到這里劉芳撲嚇笑出了聲，領(lǐng)隊讓她嚴肅點兒，她又聚精會神地盯著走廊里掛著的風鈴。回屋后，果然不負領(lǐng)隊所望輸了一局，還是勢均力敵、力竭而敗的那種。領(lǐng)隊投來贊許的眼光，恰巧碰上劉芳失落的眼神，心想這小孩演技也太好了吧。她不知道的是劉芳是實打?qū)嵉匕脨溃瑢γ婺莻€大爺下棋慢得要命，還不停地抽煙，抽煙間隙還輔以咳嗽，劉芳仿佛能看到濃痰在他喉管里跳動，最后被一泡濃茶沖下了，在這多種感官攻擊下，劉芳敗下陣來。

五

“沒管你飯啊？”

“管了，我還多拿了盒果切回來，給揚…你和揚揚吃。”

“出息了。”

“你今天怎么有空中午回家休息啊。”

“頭嗡嗡地疼，我先回來躺會兒。”

馮桂章看著攤在沙發(fā)上的劉娟，紅馬甲脫了將疊未疊地搭在沙發(fā)把手上，臉曬得通紅，脖子上的汗珠與那條金項鏈纏在一起，立在沙發(fā)邊上的小風扇呼嚇呼疇地吹著風。馮桂章忙不迭地把站在電視柜旁邊的空調(diào)打開，劉娟說今年空調(diào)濾網(wǎng)還沒清洗呢，說著把電風扇關(guān)了，節(jié)約用電。

馮桂章去衛(wèi)生間擰了把濕毛巾給劉娟擦了擦臉，隨后又把車隊發(fā)的午餐拿了出來。劉娟說等一下，她抽出幾張紙巾鋪在茶幾上，才讓馮桂章把幾個快餐盒放下。他還打包了半只烤鴨，取出兩張面皮餅，一上一下疊著放，像劉芳數(shù)學試卷上兩枚相交的圓，這樣能包下更多的菜。劉娟以為馮桂章自己要吃，沒想到下一秒這個包著一整塊最肥的鴨肉、兩根黃瓜條和一撮蘸了醬的蔥絲的大號面餅遞到了自己的面前。劉娟嗔怪：“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那么大嘴啊，馮大嘴。”

果切是幾種水果澆了一層沙拉醬，有點像南方的酸野，馮桂章用叉子挑起一粒葡萄，在塑料保鮮盒的邊沿蹭掉醬汁給劉娟吃。“這葡萄好甜。\"劉娟表示贊許。馮桂章說：“陽光玫瑰葡萄能不甜嗎？\"劉娟說：“到處都是陽光玫瑰，哪有那么多陽光玫瑰弄出來賣啊。\"馮桂章說：“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是良城的肯定是真的，現(xiàn)在全國都盯著咱良城看呢。\"劉娟想了想說：“那倒也是。\"歪頭將葡萄皮吐在老馮手里。

“老馮，我下午不想去了。

說完劉娟歪著身子躺下，躺在馮桂章的腿上，向上看到他的雙下巴已經(jīng)緊貼著衣領(lǐng)了，上面冒著青須，像沒有處理干凈的豬皮。說到豬皮，她想到馮揚那個小子喜歡吃豬皮凍，今天是放假第一天，也不知道他跑哪里瘋?cè)チ恕?/p>

“不想去就別去了，也不差咱這一個。”

劉娟說：“你胡子該刮了，長得真快，要是頭發(fā)能長那么快就好了。\"說完這個不冷不熱的笑話，劉娟拉著老馮進了衛(wèi)生間，要動手給他刮胡子。馮桂章一再推脫，說：“不用那么麻煩，你還是好好歇著吧，你看這些快餐盒還沒收呢。\"劉娟只當是老馮羞赧，便打濕自己的毛幣，準備給老馮敷面，這塊毛巾也就此宣告屬于他們馮氏父子。

半路夫妻難交心，原本也只是打算搭伙過個日子。真正交心是他們婚后不久的一個夜晚，劉娟洗完澡出來客氣地推桑老馮去洗澡，老馮進去后不到十分鐘就出來了，只是簡單地沖了個涼。老馮看見劉娟濕漉漉的頭發(fā)說：“頭發(fā)濕著不好。\"劉娟說：“浴巾裹著一會兒就干了，再說現(xiàn)在大夏天的，不打緊。”老馮說：“不行，得吹干，現(xiàn)在不注意，老了會落下病根。\"說罷，找出吹風機一縷一縷地將劉娟的頭發(fā)吹干。劉娟這個強硬女人自上中學后第一次有了紅眼眶的沖動，男人是對比出來的，老馮能夠正常對待她和劉芳就心滿意足了，現(xiàn)在做的有點多了，她一時接受不了，推開老馮。老馮不明所以，她說：“有點燙，我自己來吧。”

隔壁劉芳還沒有睡著，支著耳朵聽動靜，眼睛穿過黑暗看著飄窗上掛著的風鈴，有時候附近工地的探照燈會掃到上面的亮片，劉芳以此計數(shù)，代替數(shù)綿羊，直至睡去。

六

蘇大爺躺在躺椅上，搖著蒲扇，旁邊低矮的折疊桌上放著一臺半導體收音機，看上去比蘇高男年齡還大。地面上灑了水還是蓋不住泥土的味道。四塊空心磚上架著一塊三合板，三合板上置著一臺卡式煤氣爐，爐旁碗筷等物件用一塊塑料布蓋著。

“放假了？”蘇大爺似是詢問，其實只是打個招呼。

蘇高男輕車熟路地走向陽臺，撿起一塊抹布，擦拭陽臺上架起的那幾塊太陽能電池板，邊擦邊對我說：“才幾天就落滿了這么多灰。\"我沒有搭理他，眼淚卻止不住地流。蘇高男問我：“怎么了？不至于這樣吧，其實這也沒多慘。\"接著他說：“我想好了，等廢土主題樂園項自開啟，我讓大爺把這里改成民宿，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現(xiàn)在民宿很火的。大哥他們不在，大爺都聽我的。”

我說：“我只是一站在風口就容易流眼淚。”

蘇大爺探出頭說：“你大哥他們馬上就回來了。”原來，外出打工的蘇大哥一家在外面混了幾年也不見起色，在網(wǎng)上看到良城火了，加上小孩也面臨上學的問題，索性選擇回家。沒有立即回來，是因為房子未到期不退押金。

蘇大爺為了迎接我們的到來還開了燈。燈掛在一根繩子上，連在客廳的對角線，用移動電源供電，燈下面是一根細長的竹竿，撐住燈的同時，也撐起了繩子在房屋中間的下垂，燈的兩側(cè)繩子還掛著一些衣物，微妙地平衡著。

我們推掉了蘇大爺留我們吃飯的邀約，我還要去棋村看劉芳，這是我今天出門的自的，也是蘇高男來找我的居心。我倆下樓給大爺提了一桶水上來后就離開了。

臨下樓時，蘇大爺把手電筒塞在蘇高男手上，說：“下次別往這帶了，上下樓梯太危險。”我說：“不危險，挺好玩的，像天梯一樣一層層地往上轉(zhuǎn)。\"蘇大爺問我見沒見過天梯，我說抖音上面刷到過，人死了后通過天梯上天堂，很快的，一串“瞪瞪噔”的音樂過后，一束光伴隨一個旋轉(zhuǎn)樓梯就上到天堂了。我不知道那是抖音的一個視頻模板，太多人在用。蘇大爺摸摸我的頭說：“不是所有人都能上天堂。”

我說：“當然，只有好人才能上天堂。”

蘇大爺笑了，他有一顆門牙是不銹鋼做的，在那顆燈泡下，我看得真切。

下樓時，我又對蘇大爺說：“我們都會上天堂的，因為良城都是好人，現(xiàn)在大家都這么說。\"蘇大爺?shù)淖爝值酶罅耍f：“任何地方都有好人和壞人，良城孬種也不少。”

到樓下時，蘇高男在塔機吊籠邊轉(zhuǎn)悠了好一會兒，把騎角旮都看了一遍，說撬開容易，不知道太陽能的電能不能把這玩意帶起來。我說應(yīng)該能。他說帶不起來，這耗電量太大了。我說那就多加太陽能板，把整個新天地都鋪滿。他說那還是明天這里就重新開工更靠譜點兒。

七

劉芳對面前這個架起相機下棋的男人見怪不怪了，今天已經(jīng)是第三個了，他們一般邊下棋邊說話，都下得不咋樣。出乎意料，這個男人卻很安靜，好像忘了旁邊相機的存在。他雖然氣勢可以，棋卻下得一般，沒一會兒就敗下陣來。

不出劉芳所料，谷德寶說他就是湊個熱鬧，上次下棋還是上大學的時候，因為宿舍停電，沒法上網(wǎng)，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只是勉強記得規(guī)則。劉芳說：“你搞直播，不說點啥啊。”谷德寶搖搖頭說：“我就拍點旅行Vlog。”心底卻是一沉，剛才排隊進棋村的時候，在網(wǎng)上看了下最近各大平臺比較火的視頻，贊揚良城的不必多說，抨擊良城作秀的也有不少：《聶家小魚攤菜色普通，只有咱們東北的鍋包肉才是正宗！》《良城人喝早酒吃的不只是熱豆腐，竟然還有熱狗肉！！！》《廢王主題樂園還是爛尾工程，傻傻分不清楚？》，這些視頻獲得的點擊率和完播率都在谷德寶的預期之內(nèi)，鏡頭語言一般，標題黨過于明顯，要是他來拍的話，效果可能會更好。可是轉(zhuǎn)悠了一天，一點兒有用的素材都沒有拍到，他想，老子來這兒不會真的是來拍旅行Vlog吧。

“再來一把吧，叔叔還是大哥？\"劉芳試探 地問。

“都行。”

谷德寶與面前這個扎高馬尾的中學生又下了一盤，照舊輸?shù)脩K烈，劉芳有點不好意思。谷德寶說：“我再去逛逛。\"劉芳起身和他說再見，歡迎再來良城玩。谷德寶說：“我準備在這兒住兩天，有啥推薦去的地方嗎？\"劉芳想了想說：“其實網(wǎng)上的攻略比我們本地人知道的還全，看攻略就好了。”領(lǐng)隊的老師適時插入，給谷德寶介紹良城當?shù)氐囊恍┨厣唬途W(wǎng)上的攻略差不多。

劉芳走出走廊喘一口氣，下了一下午棋，頭有點昏，夏日傍晚的風拂動廊間掛的風鈴，她想起了她的生父，那個脾氣暴躁的漢子。他和母親劉娟在一起只有無休止的爭吵與拳腳相向，風鈴是他唯一送她的禮物，那是串貝殼做成的風鈴，在連云港的海邊買的，也是記憶中全家唯一一次外出旅游，后來毀于劉娟與父親的爭吵。

我和蘇高男正坐在老馮的車上，目的地是棋村。我倆從新天地出來，恰好趕上老馮的車。我問老馮怎么不去南街接我媽，他說我媽已經(jīng)在家休息了。我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怎么舍得早早回家休息了。老馮說累了唄，人累了不休息容易生病，然后數(shù)落我滿身的灰塵，說我又在哪里鬼混，回家沒有好果子吃。

蘇高男坐在后邊有些孤獨，他在想，等大哥他們一家回來他該去往哪里，現(xiàn)在住的就是大哥之前的房子，他們要帶小孩回來，肯定沒有自己的住處，要不搬去新天地陪大爺吧，自己現(xiàn)在只有大爺了。

老馮注意到身后蘇高男的失落，他是繼女的初中同學，之前也見過幾次，其悲慘身世也在車隊閑談里聽說過一二，他父母雙亡于一場車禍，從此他便和守工地的沒有血緣的一個本家大爺一起生活。

“高男，我今天拉了一個游客，你猜他要去哪兒玩？”

蘇高男還沉浸在心事中，對老馮冷不丁的提問有些猝不及防，但他也不是真的想問，就是想找個說話的由頭，很快自己就拋出了答案。

“那家伙要去市政府，你猜他要去市政府干嗎？他要去尿尿，因為網(wǎng)上說咱們良城市政府的廁所是對外開放的，傳著傳著就變成了歡迎到良城市政府撒尿。”

蘇高男和我成功被老馮的話逗樂了，老馮的車繼續(xù)行駛在去往棋村的路上，路過一塊巨型廣告牌，上面寫著：良城，一座有煙火氣的城市。

欄目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