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路
凄雨,割裂了蒼穹。
“好久不見。”我很淡定。
“嗯。”他點點頭。
“最近好嗎?”我語氣沉穩。
這時一串雨打在窗欞上,劃過一道傷痕。
“怎么才算好?”
我一時語塞。是的,“好”這個字,有太多主觀因素。
“我在思考一個問題。”他突然來了興致。
“什么問題?”我盯著他的雙眸。
“如果我的人生能夠重來,我會不會再一次選擇這條路。”他眼神泛起漣漪。
“走都走了,沒有回頭路了。”
他呵呵一笑:“你還是那么膚淺,那么迂腐。”
我再一次語塞。我習慣了,習慣了他的諷刺。
“我想啊,我現在就像飄零的小草,雖然目前衣食無憂,但是其實我什么都沒有,沒有朋友,沒有家庭,身體也累壞了,感覺一切都是個笑話。”“朋友、家庭,以后都會有的。”“哈哈,你知道你是什么嗎?”我不吱聲。“你就是個不諳世事的書呆子。都有?怎么有?從哪里有?誰給我?”“你來到他鄉,一切都是新的,人沒有好壞之分,只要你用心經營,朋友和家庭都會有的,難道不是嗎?”“我覺得一切都很怪,和我想的不一樣。”“是你自己怪吧。”“你學會懟我了?你長本事了?你心靈雞湯看多了?”
外面的雨密了,天空如潑了墨般。
“算了,你什么也不懂。我想啊,如果當年我沒走,留在那個小縣城,我可能進學校當一名小學老師或者進教育局當個小職員,然后找個學歷低點的女孩子結婚了,再過幾年生個孩子。在那個縣城也變成了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有朋友,有人脈,你請我幫忙,我再讓你還個人情。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也會為他的成長煩惱,教育他,甚至是教訓他。等他長大了,大學畢業了,我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的錢給他買套房子,等他結婚了,我再幫他帶孩子。然后我可能高血壓了,糖尿病了,在他們的注視中離世了。”
他突然狂笑起來,咖啡店里的音樂突然顯得很不和諧。我環顧四周,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要看了,不會有人在意我們的。你太可笑了。”“我可笑?”“我可笑在哪里?”“你遵守著社會規則,可是你只是滄海一粟,你總覺得你在社會很有分量,可是其實并不是。”“我沒有那么自大!”“你有!我大笑,是因為我知道,我再怎么失態也不會有人在意,而你卻像驚弓之鳥一樣,你太自我了!”
我保持沉默。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憋出了這句話。
“大家都是第一次為人,誰都沒有經驗,路該怎么走,都是自己摸著石頭過河,既然選擇這條路,就算跪著,也要走完,不是嗎?你要學會……”“學會什么?”“學會和自己和解。”
天晴了,外面清晰了很多。塵埃被打碎在地上,萬物生情。
“我們下次見面是什么時候?”我問。
“我和我自己和解的時候。”
愛·愛
天晴嫵媚。
“好久不見。”我先開場。
“天天見又能怎么樣呢?”她輕蔑一笑。
“你可能還沒有從情傷中走出來。”我毫不客氣。
“我就明說吧,我今天能來,就是因為把你當成‘垃圾桶’,別把自己當成圣人,你不配!”
咖啡店走過一對情侶,甚是甜蜜,她翻了個白眼。
“我幾年前聽了你的傾訴,當時你很頹廢,感覺現在你挺好的。”我盡量平靜。
“那段感情,你到底想明白了嗎?”我語氣柔和。
她開始低頭摳手指。咖啡店異常安靜,像墳墓。
“其實很早就想清楚了。”她突然變得溫柔,我有點不適應。“但是,那段感情好比傷疤,我只是知道它是傷疤,愈合還需要一段時間,即使愈合了,印記還是在的。”“沒必要說得那么文縐縐的,大家都懂。”我反唇相譏。
“哈哈……”她笑得很放肆。
“剛開始的時候很混亂,這么多年了,時不時就會想想。現在算是明白了,但是不知道以后會不會有新的想法。”我感覺她散發著成熟的光芒。
“哦,對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你,你可別寫成小說哦。”她用警告的眼神看著我。
“我不用真名不就行了嘛。”
“行,那我也算青史留名了,哈哈……”
陽光劃破暗云,正好打在咖啡店的落地窗欞上,熠熠生輝。
“我父親去世得早,而且是憋屈死的,事業失敗,婚姻也失敗,所以從小我就在心里勾勒一個完美男性的形象,比如他很高,很帥,成績很好,家世也好……總之,各種buff疊滿。不怕你笑話,那時候晚上睡覺都是幻想著他才能入睡的。現在應該叫戀愛腦吧。”
“是不是所有女生都有這個階段?”
“可能吧,這是個秘密,我沒和別人交流過。我是個孤島!”她抿嘴一笑。
“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我附和道。
“你終于說了一句人話,我以為你是榆木疙瘩,冥頑不靈。”她嗤笑一下。
我尷尬地笑笑。
“你還別說,這個人在現實中還真被我找到了!”
“那不是挺好的嗎?美夢成真!”
她突然沉默了。遠處傳來咖啡店員沖咖啡的聲音,有個職業女性邊敲鍵盤,邊侍弄旁邊的孩子。那孩子天真爛漫,像個天使。
一滴水打在地上,濺起浪花,晶瑩剔透。
我沒說話,她也沒說話。
陽光羞赧,躲避掉了。
“我自己所想的完美,其實完全不完美,一個是他人品不好,第二是他并沒有看上我,最后一個是他桃花很旺。可笑吧?”
她停了停,像是下定決心一樣。
“其實,他只是個普通人,他人品一般,對我也是仁至義盡,桃花旺也不是他的錯。”她嘆了一口氣。
“你最后一句是個公正的評價。”
她無奈地點點頭。
“其實感情沒有誰對誰錯,你不能把你的情感強加在他的身上,這對他不公平。你心里的完美,那是你自己的自說自話,他沒有強調他就是你心里的那個人,他沒有必要配合你演這出戲。對的人,一定是那個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和你的齒輪貼合得不完美的人。”
“放下吧。”我語重心長地說。
外面一輛汽車駛過,車轍碾過水坑,濺起浪花,像肆意的玩笑。
“我們下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我問。
“等我找到和我的齒輪貼合得不完美的人的時候。”她微微一笑。
“會的,我等著。”
取·取
天空劃過彩虹,明媚了雨后,高遠了銀浦。
他穿著妖嬈的緊身衣,露著肚臍,飄進咖啡廳,引來眾人目光。
“哈嘍!達令!”蘭花指一翹,誰也不愛。
“好久不見。”我有點局促。
“嘖嘖嘖,穿得還是那么土。真是沒辦法!”他翻了個白眼。
“你不能時尚一點嗎?”“我做老師的,穿得太時尚也不太好。”“別找借口了,你就是個土包子,哈哈……”“好吧,我承認我土。”“承認就好,說明你有自知之明。”
店員送來一杯咖啡,冰美式,看著就苦。
他端起來,呷了一口。
“你現在快樂嗎?”我問。
“我非常快樂,非常非常快樂,極其快樂!”他驕傲地說。
“為什么呢?”“因為我在做自己!”“好吧。”
咖啡店進來一名西裝革履的白領男,他瞥了一眼。
陸陸續續又有幾個人進來,咖啡店門口的鈴聲響了又響,清脆又聒噪。
“你找我干嗎?”我問。
“不干嗎就不能找你了嗎?我找你也是我好心,怕你在家里待時間長了,發霉!”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做你自己的?”我避開他的嘲諷。
“你在采訪我?”“不,我們之間就聊天。”“初中的時候,我就感覺我的軀殼里藏了一個女孩。”“你怕嗎?”“我不怕,就是感覺我和這個世界有點割裂。”“你知道你給周圍的人帶來困擾了嗎?”“搞笑,我給別人帶來困擾?難道別人沒給我帶來困擾嗎?”“大家互相困擾!”我試圖緩和這種尷尬的情景。
“后來呢?”我繼續問。
“后來大學畢業了,沒人管我了,我開始釋放天性,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沒人管得了我!”“周圍人什么反應呢?”“羨慕嫉妒恨,哈哈……”“真的嗎?”“你什么意思?”“難道沒有人有不一樣的想法嗎?”
他的蘋果肌抽動了一下,好像在回憶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他欲言又止,端起咖啡,又放下了。
“什么人不管做什么,都會招來非議。”我解釋道。
“你既然知道,何必再問呢?”
“我可能在別人眼里是個小丑。”他試著盡量說“小丑”的時候輕柔一點。
“你也這么認為嗎?”他盯著我。
“你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我避開他的問題。
“我不是小孩子,我都懂的。”
沉默,一種無言的沉默。
我走到吧臺前又點了一杯咖啡,我遠遠地看著他,感覺他頭頂有一種哀愁,妖嬈中透著凄涼。他佝僂著身子,拿起手機又放下,像進錯片場的臨時演員。
我坐定。
“你說我是小丑嗎?”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乞求。
“你有最高貴的品質——勇敢做自己,每個人都是演員,為了生存,為了別人所謂的評論,都將真實的自己放在一副面具背后,而你不同,你沒有犯罪,沒有破壞公序良俗,所以,你不是小丑,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英雄是用來膜拜的,我膜拜你。”“真的嗎?你這個書呆子會有這么高的覺悟?”“如果我說假話,外面馬上下雨!”
外面,一滴雨也沒有。
“我們什么時候再見面?”我問。
“英雄志在四方,請您靜等英雄的凱旋!”
假·假
冬日,暖黃。
流金隨風,熠熠生輝。
我在公園散步。
匆匆而過的跑步者裹著緊身衣,帶勁。一身的腱子肉,透露著一種難言的土氣。幾個阿姨推著嬰兒車,鑲滿皺紋的臉上是滄桑,也是幸福。偶爾看到幾個年輕人,骨子里的傲氣讓年輕的靈魂中有種莫名的厭惡。
我才30歲,就變成了遛彎的“大爺”。
真正的大爺就在我身邊,他坐在石凳上,神情安詳。
“上次見過你,你家也住附近?”大爺口齒清晰。
我不太想和陌生人聊天,但是大爺給人一種陽光的感覺。
“是的。”我有點靦腆。
“你身體也不行啊,走幾步就累了?”大爺笑笑。
我心想:大爺說話好直白!
“過來坐坐吧!”大爺指了指旁邊的石凳。
一個石凳,兩個人,相距一米。
“干什么的?看起來怪文氣的。”“老師。”“哦,還行。能混口飯吃嗎?”“目前還能溫飽。”
大爺點點頭。
陽光撫在身上,像溫熱的泉水。我和大爺都無言,他在思考什么我不得而知,而我在思考怎么讓無盡的煩惱清除掉。
“你經常來呀?”大爺問。
我回過神來,說實話,大爺的聊天方式并不讓人討厭,只是我不知如何回答。
“您老伴沒有陪您一起來嗎?”
“沒結過婚。”老人的語氣很坦然。
“哦。”我不敢多問。
“年輕的時候家里窮,娶不起,后來年紀大了,也找不到了。感情這個東西呀,需要慢慢培養,半路夫妻只能陪你半路,緣淺,情更淺。”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我總感覺哪里不對。
大爺的眼神里泛起漣漪,像幽谷中的一抹欲望。
“怪可惜的。”我感嘆道。
“哈哈,有些東西你并不懂,懂了反而更可怕。”“您在說謊?”“沒有,我只是有些東西沒說透。”
一個年輕人經過,大爺眼神里泛起漣漪。
“您感到可惜嗎?”我問。
“可惜是可惜,可是我可惜的不是你想象的那個可惜。”
我突然感覺大爺是神經病,說話拐彎抹角的。
“你結婚了嗎?有女朋友了嗎?”大爺反問。
“還沒有遇到合適的。”我有點不好意思。
“你在撒謊?”
我一愣。“沒有,我只是有些東西沒說透。”
大爺突然開懷大笑:“你我一樣,不必多言。”
“未來的路都是這樣嗎?”“大部分都是這樣。”“那怎么辦?”“無解。”
我感到深深的無力。
“那些結婚的呢?”“也并不幸福。”“難道自打出生就預示著什么嗎?”“預示著這是一場渡劫。”“結果呢?”“塵歸塵,土歸土。小伙子,你太在意了!”“我只是想把人生過好。”“你想的和事實是有出入的。”
我想結束這一場玄學討論會。
“那些人剛開始和你我一樣,充滿希望,信誓旦旦,可結果都一樣。”
我保持沉默。
“讓你不開心了?”大爺關切地問。
“沒有,就是有點沉重。”
大爺起身,身體還算硬朗。銀白色的頭發,在陽光下,絲絲可見。
“回見,大爺。”我說。
“不回見了,哈哈……”
“哥們,你手機掉了。”一個年輕人看著我,眼神里泛起漣漪。
“你來鍛煉身體?”
“當然,你看我這肌肉!”
我微微一笑,看看大爺的背影,又看看年輕人的身形。
一場輪回。
作者簡介:
房浩然,祖籍黑龍江,有作品發表在《名家名作》《三角洲》《文化參考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