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我沒養過貓，但我感覺此刻我就像貓一樣。

小區里很多流浪貓。白天下樓的時候，總會發現有貓鉆在車底下。它們躡手躡腳走出來，然后又鉆進另外一輛車底。在這短短一截陽光下的路程中，很多時候它們都是橫著身子扭頭看人。它們早不怕人了。小區有人定期喂它們貓食，一日三餐，干濕犖素，科學搭配。有時候它們還會站上車頂，來回踆著步。到處都是它們的棲身之處，但就是不知道該駐留哪里，這是我對它們的揣測。我還留心過很多次，看貓的眼晴，那么地空洞和迷茫。

那就更像現在的我了。

今天臘月二十五，南方的小年已經過去。妻子昨天夜里回到了她的浙江老家。深圳到杭州，她一個人開車，帶倆娃，日行兩千里，好在一路平安。我第一次沒有跟她們回去。今年，我是打算回下自己老家的。

父母去世后，我就很少回湖南過年了。有句話說得蠻殘酷：“父母在，兄弟姐妹是家人；父母去，兄弟姐妹是親戚。”當然，這話用在我身上，我覺得不完全妥當。兄弟姐妹兄弟姐妹，我是沒姐沒妹，就兩弟兄一一是的，老家話不叫“兄弟”，叫“弟兄”一我是弟弟。我和哥哥的感情很好，關系一直比較親密，我在深圳，他在老家，但經常有打電話。他打我電話打得多一些，內容主要告訴我村里的一些重要新聞，比如村里誰誰誰過輩了。我往往想不起來那個老人，哥哥就跟我講那個老人住村里哪個位置、子女叫什么名字，“他小崽還和你打過架子呢，你忘啦？\"我哦哦應著，順帶回憶了下當時打架的前因后果。親戚有喜事，哥哥也會來電告知，哪個親戚下了請帖喊喝喜酒，“你也要出一份禮咧。”我說：“你出多少我出多少，我轉賬給你?！边€有，每年我農歷生日的時候，早上八點我的電話總會準時響起，接通，哥哥的聲音進來：“今天你生日，又老一歲了，晚上要加個菜。\"年輕的時候，往往這時候還賴在床上，耐著性子聽他講完，然后應付兩句了事。這幾年，年過四十，會多扯幾句：“是啊，一下子都四十幾馬上又五十了，老了老了。”哥哥回道：“是啊，我都馬上六十啦。”我跟他說：“廣東潮州人，從娘肚子里開始算，過了年，就算兩歲。\"哥哥哦哦著：“那要是大年三十出生，過一天，大年初一，就算兩歲？”我說：“是啊?！备绺缏曇舾臑轶@訝狀：“嗯喲！那還是我們湖南講周歲好，老得慢點。\"父母的生日，哥哥也會告訴我。我卻至今不記得父母生日、哥哥生日，有時候覺得自已實在是不用心，甚至自私。父母的祭日，我倒是記得。哥哥說：“爸離開十年了，一眨眼的工夫。\"父親去世的時候是大年二十九，我說：“大年三十我們和采地先生去嶺上選地穴，北風呼呼的，刀子割一樣，到了爸那穴地，一下子出太陽了。”哥哥嘆息：“兩個老人都沒享到福，尤其是爸?！蔽艺f：“現在輪到我們了，你在家里要多多注意身體?！备绺缃釉挘骸拔疑眢w還可以，反正天天晚上酒是要喝兩杯的?！蔽艺f：“清明節回去，我們喝兩杯?！备绺绾俸僦骸澳强隙ǖ摹！?/p>

哥哥比我大十三歲，這其中的原因是我還有兩個哥哥一一二哥、三哥，但他們都不在了。二哥十多歲了，卻因為一次意外事故，去世了。三哥一生出來就不健康，最后還沒出月子就夭折了。最后才有了我。母親經常說：“如果老二老三在，哪里還會生你咧，滿崽呦。”

正因為年紀相差大，哥哥始終對我很照顧?！伴L兄為父”，父母嘴里念叨的這句話，起了作用。母親說，我三四歲的時候，還是人民公社、大集體，大人每天要跟著生產隊出工掙工分，哥哥在讀高中，外婆帶我，但我不愿意，死活要跟著哥哥去學校，無奈哥哥就背著我去學校，放我在教室后面，一邊聽課一邊哄我千萬別哭鬧。哥哥說，好在那時候上中學，經常以工代學，總是要搞旁動，筑河壩、修飛機坪一類，鬧哄哄的，全是人，誰帶了個小孩子，老師也不管。

三四歲的事，我自然沒印象。我記憶清晰的是初中的事情。初中，我考到了鎮中學。成績差的只能在鄉中學上。鄉中學近，離家五六百米；鎮中學則遠了，整整三公里。我五歲上學，那時候小學只讀五年，也就是說我十歲十一歲就上初中了。這個年紀步行六公里，是有點愁。小孩子總是愛睡懶覺，尤其是大冬天。我經常一賴再賴，直到忍無可忍的父親一把掀開被子。冷風呼呼包裹全身，小身子瞬間凍成冰條一樣。我跳下床，哆嗦著胡亂套著衣服，這時候母親叫起來：“洗臉，吃粥。\"家里的早餐就是粥和腌的酸菜，偶爾才會有面條、米粉。期末考試當天，面里會加兩個雞蛋，寓意考個一百分回來。粥是熱的，喝一口，我大叫起來：“燙！”母親說：“吹口氣，就沒那么燙了。\"我嚬嘴不干，碗碟一推，乒乓作響。其實是看到時間已經晚了，自己在生自己的悶氣?！白吡?，走了，我送你?！备绺邕@時候就推出自行車，“放心，不會讓你遲到的。\"我氣呼呼地跟著出了門。自行車很高，哥哥把車龍頭掌住，我踩著、蹬著，跨上后座，兩腳懸空。哥哥推著我，慢慢加速跑著，然后突然一下左腳踏上踏板，右腳從前杠越過踩到踏板，算是正式上了路。哪怕我頭躲在哥哥的后背，也能感受到北風的刺骨。一路上很多坡。很快就聽到哥哥呼呼的喘氣聲了，他的頭頂冒著白氣。“哎呀，這鬼坡，沖不上去?！备绺缬夷_一跨，越過前杠，下了車，“你別下，我推上去。\"車上的我就看著更大一團白氣升騰在他的頭頂。上了坡，哥哥又是慢慢一陣加速度，然后突然上了車，天力踩起來。終于進到鎮里了，路邊出現賣水果、油炸粑粑，還有米粉、米豆腐的小攤?！皶r間來不及了，買兩個粑粑，邊吃邊走?！备绺缈傇谝粋€三岔路口停下，兩手用力掌著龍頭，我跨下車，扶著，然后他去買油炸粑粑。我接過粑粑，哥哥哈哈手，伸進棉衣里層的口袋，掏出一疊票子，那是他平時賺到的幾塊幾毛錢?！爸形鐒e回家了，自己到街上買點吃的。”哥哥說完，兩毛錢票子塞到我手里?？粗绺绲艮D車頭遠去，我把手插進褲袋里，摸著軟軟的票子，昂首挺胸，舉著粑粑邊走邊吃，碰見家是鎮里的同學，滿嘴油光發亮地打著招呼，一起走向學校。

那時候，哥哥已經闖蕩江湖了。八十年代末，“東南西北中，發財到廣東\"的打工潮還沒出現，但農村家家戶戶都流行搞副業了。天部分人是利用農閑時節，具體時間是秋天二季稻收割之后，一直到過年這幾個月。也有人把田地全包了出去，專門做生意。這樣的人家往往門路更廣，副業成了主業，第一批發家致富的就是他們。他們或者跑運輸，或者在鎮上開店，或者常年到鄉下收鴨蛋一買一賣賺個差價。我們家沒那個本，也沒那個膽，靠的是一雙手。父親編制各種竹制品，如竹籃、竹椅。哥哥不知道受了誰的啟發，弄了臺二手補鞋機，馱在自行車后座上，近的就在本鄉本鎮，遠的去到隔壁鎮甚至隔壁鎮的隔壁鎮，也不吆喝，看準了一個有人流量的地方，車一停，機器一墩，馬扎一打并，生意就來了。聽哥哥講，別看一個小小的補鞋攤，那接觸的也是各路牛鬼蛇神：敲竹杠的，耍賴不給錢的，調包給假鈔還要你找錢的，聲東擊西、順手牽羊、小偷小摸當“三只手”的，一個都不少?！敖稚献钜⌒摹皇帧?。\"有時快到校門口了，哥哥騎車追上來，只為叮囑我這一句話。

允至有議，半半就舊に省，「千不用凹家，要去街上吃飯。出了校門就是街上。街上逢一、四、七趕集。如果是趕集日，哪怕是落雪天，街上依舊熱鬧，人擠人，臉對臉。年輕后生擠得尤其帶勁，他們擠的是一群一群穿著新衣裳的單身妹崽，搭訓或者拉拉扯扯。老家話叫“釣妹崽”。也有不正經的說法，叫“釣菜”?？傊?，人們的社交熱情在集市上最大限度地進發，碰見個半生不熟的人都要站著聊半天。飯攤子一一幾塊長長的門板拼接起來，長條板凳放在外側，里側是鍋碗瓢盆和幾個燒得正旺的煤爐子，還有既燒火又炒菜的老板和既收錢又洗碗的老板娘一—更是熱鬧了。那些男人一一主要是中年男人，趕集趕到中午，還不想回去的，午飯就在飯攤子上解決。在飯攤子上吃飯，比坐在矮板凳上嘲碗粉或面更有派頭。因為上了飯攤子，是要喝酒的。哪個男人又不喝酒呢？酒一喝，臉一紅，講話聲一大，那不是派頭是什么？還有的男人，每個趕集日，啥也不干，就為中午的時候到飯攤子一坐，而且坐最顯眼的位置，見人就招呼“老表”，然后一直一個人喝，喝到臉紅脖子粗癱倒胡言亂語為止。我不喜歡趕集日去飯攤子，一來不想聞酒氣，二來夾在他們中間吃飯總覺得不自在，三來也擔心碰到親戚問起來怎么中午不回家吃飯，我難得搭話。不趕集的日子叫冷日子。我喜歡冷日子，街上空拉拉的，像褲袋里啥也沒有，除了鼓進來的風。飯攤子老板、老板娘是橫著坐著的，要么嗑著瓜子把瓜子皮吐得遠遠的，要么跟隔壁的攤子說著笑話。我可以插著手，幾個飯攤子逐一逛過去，眼睛用力往爐子上望，猜想鍋蓋下咕嚕咕嚕冒著熱氣的是什么，鼻子則用力嗅著。我還想找一個靠里、不容易被人看見的位置。考察來考察去，最后都會回到一個固定的飯攤子。老板是個老頭，駝背，但總是笑瞇瞇的。我對我的爺爺和外公都沒有太深印象，他們去世得早，每次看到駝背老頭，我就覺得我的爺爺和外公大概也是他這樣。心一下子踏實了。我坐在光線昏暗的位置上，永遠吃著同樣的菜：豬頭肉。不僅豬頭肉好吃，軟軟的，油油的，滑滑的，而且碗底下的醬油汁也好吃，拌著飯更好吃。吃完，我也學著大人樣，站起來，夾著票子，“給錢。\"駝背老頭望著我的空碗，“兩毛?！薄罢谩！蔽艺f。

到縣城讀高中的時候，哥哥娶了嫂子。我寄宿，但只要一回來，就能明顯地體會到，昔日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就好像一碗糖精水，喝一口，甜得正好，然后突然有人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往里摻了水，你一回頭看，滿當當的，挺驚喜，但一喝，癟淡！何其失望！

絕無詆毀或者偏袒之意，我實話實說：嫂子文化低、脾氣爆，說話不知輕重，不僅點燃了婆媳矛盾，也攪亂了夫妻關系。母親經常躲在房間里一會氣一會哭，溫和的父親也忍不住罵起了娘。哥哥夾在中間，憋不住了，一腳把門踢翻，然后悶葫蘆一樣一言不發。我自然站在父母一邊，同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學會用眼色表達我對嫂子的不滿。我甚至沖動過很多次，要給哥哥寫一張紙條，內容就一句話：“你為什么不離婚！”

終于有一天夜里，父親向哥哥提出分家。理由是，這樣嫂子就不會和他們產生沖突，我讀書的費用，也不需要哥嫂承擔。那天晚上是寒假，我在場。哥哥低著頭，烤著火，一句話不說。我也低著頭，也不知道說什么好。炭火逐漸熄滅，哥哥撥了撥，火又紅了，但很快又黑了下去。父親說“火熄了，睡覺了”，大家便回了自己的房間。從此我對嫂子更恨了，看見她就扭頭回避。

春節過后，開學沒多久，突然有一天，父親進到宿舍找我。當時我正在午休。父親撩開蚊帳，他頭在蚊帳里，屁股坐在床沿上?！胺旨伊恕拇?，你哥他們過他們的，你跟我和你老娘過我們的?！备赣H說完，我瞬間鳴嗚哭了起來。第一次感覺天要崩塌下來，世界破碎了。我的感覺不是分家了，而是從此我沒有哥哥了。

分家后，哥哥擔子重了起來，因為兩個侄兒相繼出世。后來想要個女兒，哪知第三個又是個帶把的。九十年代了，個個都去廣東打工，但因為孩子的拖累，哥哥只能在家繼續搞副業。漸漸地，村莊成了兩個人的村莊：老人的，孩子的。連街上的集市都沒人趕了，飯攤子也慢慢撤了、少了。副業越來越難做。有一段時間，哥哥過得窘迫，幾年春節都沒買一件新衣服。我考上了大學。父母雖然艱難地負擔著我的費用，但關關難過關關過，大一、大二、大三，眼看大學四年就要繳出來了，我馬上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每月有工資了。談起挨過去的困苦，母親說著說著就哭了，接著又笑了：“現在好了，每個月有工資，泉眼一樣，泊汨地冒出來，不會停。”而哥哥，還笑不出來。有年春節，晚飯后，他和嫂子大吵一架，吵完后，背著藍色牛仔包提前去了打工的工地。走出大門的時候，我和父母側耳聽到哥哥低聲地鳴咽著：“都是一盆水洗出的，怎么我的命就那么差?！蹦赣H叫了一聲哥哥的名字。父親眼睛紅紅的。我追出門去，卻沒有了哥哥的身影。黑夜深沉，墨水一樣的顏色。

我參加工作后，家庭情況很快就變好了。我把大侄子帶到了深圳，幫他找到了一份穩定且收入不低的工作。父母不用再絞盡腦汁賺錢了，更多時間守在家里，照顧兩個還在讀書的侄子。那時珠三角地區正是大開發大建設的時候，工地收入也在提高。幾年后，哥哥蓋新房子，三層樓，我拿了一半的錢。父親替我著想，“他蓋房子，怎么要你出這么多錢？你單身漢，以后要錢的時候多著呢?！蔽艺f：“這點錢我出得起。”哥哥收到我的每一筆錢后總會說：“這個賬我記上了，我還不起，我的三個崽還。”我說：“要得。”父親說：“還？拿什么還？”母親說：“這是你們弟兄的事了?！蔽覜]作聲。我從來就沒想過還的事。

二侄子也考上了天學，畢業后從上海來到深圳，發展得還算可以。有幾年，我給哥哥找了個停車場收費員的工作，工作地點和天侄子租的房子在一起，正好可以兼顧他的大孫子。但很快，大侄子丈母娘頂替了照顧孩子的工作。哥哥覺得停車場收費員工作不如工地上熱鬧，便又去了他熟悉的工地。工友們都是本村的弟兄叔侄，晴天出工，雨天聚餐，尊老愛幼，友好相處，哥哥說起他的工地生活很是歡樂。大侄子幾次要求哥哥別干了，回家照顧孫子，哥哥卻對我說，他要賺點養老錢。我猜想，工地更吸引哥哥的是那份沒有家庭瑣事牽絆的自由。我贊同哥哥，只要別太勞累就是。過年的時候，除了給小孩子壓歲錢，我有時候也會塞給哥哥一個紅包，八百、一千、兩千，沒定數。大家的日子都越來越好。

最后讓哥哥回到老家的，是一樁事故：一根巨長的鋼管斜倒過來，砸到了哥哥的頭。盡管戴著安全帽，但人還是被砸得當場不省人事。在醫院，哥哥睡了三天才醒來。醒來后，看到自己纏滿繃帶的腦袋，才知道自己動了開顱手術。手術成功，一些血塊被取了出來。醫生囑咐了八個字：保持休息，避免勞累?！皼]辦法了，只能回家了。”哥哥躺在病床上，對我們說。“馬上六十的人了，還不回家干什么？”我說。“也是，外面的世界就這樣了，看過了?！备绺缯J了命。

哥哥六十歲生日，頭一天天侄子就告訴了我，說他三弟兄已回到老家并安排妥當，邀請的都是很親的親戚，還有同村的弟兄，算起來有幾天桌。我說，我肯定回不去了，我到時候打個電話回去。

第二天，我也是記著中午要打個電話的。十二點多，我就打哥哥的手機，滴滴滴、滴滴滴，響了很久沒人接。農村里辦紅白喜事，肯定很熱鬧，主人家招呼客人，敬煙敬茶、陪著談白，手腳沒刻停，這我是知道的。哥哥手機可能也沒帶身上。我便沒繼續再打，心想過一會再打。

不記得當時我是不是手里有些事在忙，還是干嗎去了，總之過了很久我沒有繼續打哥哥手機。大概一點半鐘的樣子，我手機響了，是大侄子打來的視頻電話。大侄子給我看了下現場，客廳、院子里，全是大圓桌，桌子上擺著各種沒吃完的酒和菜。那些菜都是家里請客的必上菜：米粉肉、釀豆腐、雞鴨魚等等。還看到院子外地上厚厚一層的鞭炮紙，跟鋪著紅地毯一樣?！翱腿顺粤硕甲吡?，個個都蠻高興，今天天氣也很好?！贝笾蹲诱f。我問：“你爸呢？我跟他講幾句?！薄斑€在喝酒呢。\"大侄子邊說邊走，鏡頭晃得厲害。他走上二樓。

鏡頭一對，對著一張圓桌。圓桌上圍著七八個人，菜碟一層架一層，可見菜之豐富，酒瓶是淡淡的乳白色，不用說那是家鄉的米酒。煙霧繚繞。鏡頭開始轉動，有的我認識，有的不認識，但猜得到都是村里的同輩弟兄。鏡頭停下來，聽到大侄子一聲喊：“爸！”

看到了我的哥哥。無比熟悉的哥哥。哪怕一看就是喝了不少，他依舊是我熟悉的哥哥。弟兄幾十年了，怎么不熟悉呢？我們一家人都喝酒，包括母親。但哥哥喝酒喝多了和父親喝酒喝多了還真不一樣。哥哥的話多一些，父親則很冷靜，話一句比一句少、短，但意思絕對清楚、到位。

我喊了一聲：“哥。”我又說：“今天六十大壽吶，大日子，喝得蠻高興。”

“哦，老滿啊。肯定了，今天來的都是弟兄，必須高興。\"哥哥接過了手機，叫的是我的小名。視頻里的他頭發有點亂，眼睛是紅的。每次喝多，他的眼晴都會紅。

“不要喝醉就是?！蔽艺f。

“醉也不怕，難得高興。\"哥哥說。

對于親弟兄來說，這樣的對話沒什么實際內容，何況他那邊還在吃著、喝著呢。我嗯嗯著，準備結束視頻通話?？删驮谶@時，哥哥又喊了我一聲：“老滿！”

“嗯?！蔽覒?。

“我們弟兄幾十年，我六十大壽，大日子，你都沒有表示一下，紅包都沒一個，不像話啊?！备绺缭谝曨l里大聲說。鏡頭放太近了，我看到哥哥紅紅的半邊臉。

我愣住了。這不太像哥哥說出來的話。

“好，好，沒問題，小意思?！蔽疫珠_嘴，撐起顴骨兩坨肉，努力笑著，“嗯嗯，嗯嗯，掛了啊，你們繼續?！?/p>

掛完電話，我想了很久。想到一個詞：酒后真言。難道哥哥心里一直覺得我這個當弟弟的做得不夠，對他不夠好，對他的小家庭不夠好？接著，我就想起了初中的時候，數九寒冬，哥哥推車出門，載著我，頂著刀子般的北風，呼呼踩向學校；想起了哥哥拿出兩毛錢讓我中午到街上吃飯，我吃的是香噴噴的豬頭肉，還有那美味的醬油汁；想起了哥哥哭著說的那句話，“都是一盆水洗出的，怎么我的命就那么差”；想起母親輕輕叫喚哥哥的名字，父親眼睛紅紅的，我追出門去只看到一片漆黑……

我趕緊打開手機，找出大侄子的微信，迅速轉賬：1999。然后留言：“錢轉給你爸，記得告訴他?！?/p>

我時不時看下微信。轉的賬一直沒收。

第二天中午，天侄子先發來微信：“我爸昨天喝醉了。那么大歲數了，說話沒個一二。大家都在說他，老糊涂了?！?/p>

到了晚上，哥哥打來視頻。我那熟悉的哥哥先是手一抹臉，然后“哎呀”起來：“哎呀，哎呀，昨天搞醉了，說了醉話?！?/p>

我笑著說：“應該的。人有幾個六十大壽？”

“哎呀，你莫講了，是我胡言亂語了。做哥哥的，不好意思了。”哥哥笑得有點不自然。

“不扯這個了?！蔽艺f。

“好，好，不扯了?！蓖Ａ艘粫绺缬謫?，“今年回來過年吧？”

“現在不確定?！?/p>

“哦，隨你們啰。有空就回來，反正現在房子寬得很，就看你們住得習不習慣?！?/p>

“習慣，怎么不習慣。要得，要得。到時候看情況。”

我從不強求妻兒跟我一起回湖南。哥哥是敏感的，他們娘仨還真不一定習慣大瑤山里的農村。雖然他們去過兩三次，也沒說不習慣，但我們心里有譜。我想等兒子大一些，玩性少了，比如上初中了，我會帶著他回來，他那時候也能理解我為什么要求他回來。他的父親是農村人，他的根就在農村，不存在什么習慣不習慣的。那片土地，他是必須要踩一踩的；那條河流，他是必須要摸一摸的；我吃過的飯，他也是必須熟悉熟悉的。

現在的問題是，我覺得我不習慣了。我不習慣的不是飯菜酒食、生活條件，而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親弟兄，我的哥哥。六十大壽上發生的小插曲，就像吃飯時吃到了一粒沙子，再吃下一口，總擔心嘴里會不會又是嘎嘣一聲響。是我過于敏感了？小題大做了？想多了？有時我覺得是，有時又覺得不是。我望著我特意做好保養，準備長途行駛的小轎車，有些迷茫，幾次坐上駕駛室，就是不知道該不該打著火，出發，回家。我坐在車里，一如車頂上的貓，眼神迷茫而空洞。

我是隨時可以出發。但，意義在哪里呢？

手機突然響起。

是大侄子。他小年之前就回到了老家。視頻電話里，他問：“還沒出發？”

看到視頻里哥哥正埋著頭烤火，炭火映紅了他的臉。這讓我想起三十年前父親提出分家那天晚上，哥哥也是這樣的姿勢，一模一樣。

“回嘛，著什么急，今天才二十六，現在回去又沒什么事。又不用殺豬，豬肉街上都是現成的。\"我說。

“回來和我喝酒啰。”視頻里，哥哥扭頭看了一下，又撇過頭去。

“要回去，唯一的目的就是和你喝兩杯酒。沒別的事?！蔽艺f。

哥哥沒說話了。

大侄子又和我扯了些天氣冷不冷、股票行情如何、怎么看俄烏戰爭的咸淡話。視頻里的哥哥，頭垂得更低了，我都擔心他一頭杵到炭火上！

我沉默無語的哥哥呀，老了！

“好了，好了，不講了。確定了，明天回，早上出發，下午到。\"我突然提高了聲音。

哥哥一個猛抬頭，湊過臉來，“一路開慢點，不著急，中途休息下。高速堵車，就走國道，也很快的。不過國道休息的時候，要注意看好東西，小心‘三只手’?！?/p>

大侄子取笑說：“都什么年代了，還‘三只手’！”

“什么年代都有‘三只手’?！备绺绾痛笾蹲佣菲鹱靵?。

我按掉視瀕，快速下樓。車頂上步的貓著到了我，我也著到了它。它騰地跳下地，瞬間消失不見。

再去一趟超市。酒有了，我想給哥哥多帶一兩件年貨。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