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史背景下的一種回望與審視

時間的腳步端的是急促匆忙，記憶中，似乎剛剛為薛憶汐的長篇小說《“李爾王”與1979》作過評，但仿佛一眨眼，五年時間便過去了。或許與篇幅相對較長有關，《“李爾王”與1979》以連載的形式發表于《作家》雜志2020年的第3、4、5期。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以單行本的形式正式出版。正如我先前文章中描述的那樣，在當時之所以排除一切困難也要堅持完成這樣的一篇批評文章，主要因為作品有著非同一般的思想藝術含金量：“正因為我私以為《“季爾王”與1979》是一部極有價值的長篇小說，所以也才會在時隔差不多一年，在所謂‘黃花菜都早已涼了‘的時候，仍然再一次翻開裝幀設計一向特別精美的《作家》雜志，再一次認真閱讀薛憶沏這部精心結撰的長篇小說。雖然已經是第二次閱讀，但我從其中所獲得的，依然是一種思想藝術的極度震撼。說實在話，在當下時代的中國文壇，能夠如同《“季爾王”與1979》這樣經得起二度乃至多次閱讀的作品，還真是鳳毛麟角。某種意義上，第二次閱讀依然能夠帶給我足夠的震撼，如此一種現象，本就充分說明這部‘時間'在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的長篇小說，其實已經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一般來說，由于沒能與作品拉開一定的距離，在作品發表不久時作出的評價往往可能會更多受到視野與情感因素的影響，而不夠精準，這樣也才會有“時評”之譏。所謂“時評”者，就是說某種評論只是局限于當時，隨著時間的流逝，往往很快失去價值。然而，這只是其中一種相對普遍的情況。另外也有一種情況一雖然沒有那么普遍，卻恰恰與此相反一一那就是，有那么一部分切實擁有思想藝術含金量的作品，其價值不僅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貶損，反而得到時間更進一步地證明。這一部分作品在時間中所經歷的，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經典化過程。從根本上說，任何一部作品，只有在經歷了時間長河的如此一種嚴酷考驗之后，在其思想藝術價值得到進一步證明之后，方才有可能進人到經典的行列之中。無論中外，之所以會有所謂文學史的生成，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總會有作品在接受了時間的嚴酷考驗之后，加人到經典作家作品的行列之中。

時隔五年，為了撰寫一篇具有紀念性質的文章，我再一次翻開當年的《作家》雜志，完成了對《“季爾王”與1979》這部長篇小說的第三次閱讀。這一次閱讀的結果，不僅沒有顛覆我數年前那篇所謂“時評”的結論，反而促使我更加堅定自己當初的判斷。那就是，五年的時間，不僅沒有讓《“李爾王”與1979》失色，反而更加證明了其思想藝術品質的難能可貴。依照我個人長期以來的真切感受，要想衡估一部長篇小說的思想藝術成就，差不多都需要從審美、人性與歷史這三個維度切入。因此，當我們試圖立足于文學史的層面對薛憶汐發表于五年前的《“季爾王”與1979》作一種重新評價的時候，所堅持的依然是這樣的三個標準。

首先是審美的維度。之所以要把審美維度放在第一位，主要因為作為一部文學作品，雖然也會有諸如思想性、社會性甚至知識性等其他要求，但前提必須是文學性（也即審美品質）的具備。只有在充分保障文學性的基礎上，其他相關內容才能夠進入到討論范圍之內。說到一部長篇小說的審美品質，最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藝術形式上的原創性。要想討論這一點，就必須把薛憶為的這部作品納入先鋒實驗文學的文學史脈絡之中。中國現代文學史（最早從1917年的“文學革命”起始）上，在創作方法上長期占據主流地位的，就是所謂“定于一尊\"的現實主義。與現實主義所處的“霸蠻地位”相比較，無論是浪漫主義，抑或現代主義，都長期處于被抑制的狀態。尤其是曾經一度被批評界拿來與“腐朽的資本主義\"捆綁在一起的現代主義，更是被嚴重地邊緣化。從1917年到1949年的三十年中，現代主義零星散碎，除了李金發、“新感覺派”九葉詩派，以及魯迅、張愛玲創作的若干作品之外，的確是乏善可陳。1949到1976年間，與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緊密相關，現代主義干脆就銷聲匿跡。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以王蒙的《春之聲》《海的夢》《夜的眼》《布禮》《蝴蝶》《雜色》等一系列“意識流”小說為標志，現代主義才得以重新浮出歷史的水面。到了更晚一些的時候，隨著莫言、余華、蘇童、格非、馬原、孫甘露、呂新等一批后來被文學史家稱之為“先鋒作家”的寫作者聯袂登場，方才掀起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現代主義文學高潮。此后一直到晚近的一個時期，也即所謂新時代文學之前，現代主義文學的因子實際上散落在諸多曾經產生過相當影響的小說作品中（恕不一一列舉）。需要注意的是，晚近十多年，也即新時代文學以來，或許與“講好中國故事”的小說理念的盛行有關，藝術形式上帶有鮮明探索、實驗色彩的現代主義寫作又一次遭受了某種看似無形的強力抑制。雖然不能說絕無僅有，但如同《“李爾王”與1979》這樣依然在藝術形式上執著探索，帶有鮮明現代主義特質的長篇小說的確已是鳳毛麟角。無論是語言上的“歐化語\"特色，還是與人生的“完整陳述”相比較的前提下對小說文體特征的凸顯，無論是雙重敘事視點的設定，還是建立在知識考古基礎上的1979年或者說“時間”因素的充分融人，甚或“戲中戲”的精妙藝術結構，以及“元小說”手段的恰切運用，全都可以視為這部長篇小說在藝術形式上的一種原創性努力。

其次是人性的維度。關于文學，人們早已耳熟能詳的一句話，就是據稱語出高爾基的“文學是人學”。如果說文學是人學，那這一命題的根本要義，恐怕就是在強調一切文學作品都應該建立在挖掘、勘探進而表現復雜深邃人性世界的前提之上。粗略地反顧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不難發現，在人性世界的勘探與表現上，前三十年的很多重量級作家，比如尋常所謂的“魯郭茅巴老曹”，比如沈從文、張愛玲等等，都已經作出過極好的示范。然而，在進入中間的三十年之后，由于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文學曾經一度變成了與人性無關的物事。這一方面的一個代表性事件，就是理論家錢谷融因為一篇《論“文學是人學”》的文章而遭受批判。從此，一種談人性色變的情形，一直持續到了新時期文學開端之后。新時期文學之所以能夠維持三十多年之久的繁榮，正是因為擁有人性大解放這樣一個基本前提。然而，到了晚近的十多年時間，雖然并沒有重新回到此前那樣一種視人性為寇仇的狀況之中，但據我對小說創作領域的觀察，一種不那么樂觀的情形就是，在一些與時代和社會結合緊密的寫作者那里，似乎又出現了人性理解與書寫層面上的單一化與簡單化趨向。在如此一種情形下，如同薛憶沏這樣依然能夠在充分尊重人性的豐富性的前提下堅持刻畫、塑造復雜型人物形象的長篇小說，自然也就顯得難能可貴。這一點，集中表現在小說中的父親身上。已經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錄取的父親，原本可以走上另外一條相對平坦的人生道路，豈料僅僅因為他自己的父親的百般阻撓，只能萬般無奈地留在國內。沒想到，進入新的社會語境后，父親竟然在劫難逃地成為所謂“漏網地主”，遭受百般的屈辱與磨難。在那個過程中，伴隨著高貴精神被徹底打碎，喪失人性尊嚴的同時，父親更是不得不逆來順受。原以為，因為趕上了翻天覆地的1979年，父親的全部尊嚴都會得到恢復，孰料晚年的他竟然還會面臨叛逆小外孫無意間造成的日常生活困境，繼續被迫承受某種精神屈辱。其悲劇質感，顯然在于前后兩個截然相反的時代中人物自由意志的被剝奪。

最后是歷史的維度。所謂歷史的維度就意味著，即使是如同喬伊斯《尤利西斯》這樣再典型不過的現代主義作品，也都會將自己的藝術視點聚焦在某個具體的社會歷史領域（具體到《尤利西斯》，其聚焦的題材領域就是現代社會條件下都柏林人平庸的市民日常生活）。因為薛憶為的《“李爾王\"與1979》從題材的角度看完全可以被歸類于知識分子書寫這一領域，所以，我們便需要對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知識分子題材的書寫變遷作一番概要性的回顧與梳理。中國現代的知識分子書寫，起點很高，從魯迅先生諸如《孔乙己》《在酒樓上》《孤獨者》的示范性書寫開始，就屬于高標性的文學存在。魯迅之外，舉凡郁達夫、葉圣陶、茅盾、巴金、沈從文、錢錘書、路翎等一批杰出作家，都在這一題材領域有所斬獲。但在進入中間的三十年之后，由于某種社會政治禁忌，作家們基本上處于談知識分子色變的狀態之中。除了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與宗璞的《紅豆》等小說之外，可以說呈現出了一種總體性匱乏的狀況。這種狀況的整體改觀，要等到進人新時期文學之后。與知識分子在“文革\"結束后地位的明顯提高緊密相關，這一題材類型的小說作品也一時間天增。諸如王蒙、張賢亮、從維熙、宗璞、諶容、張潔、戴厚英、阿城、楊絳、王安憶等作家，在這一方面都有重要的作品先后問世。稍顯遺憾的一點是，或許與時代變化的影響有關，到了晚近一個時期，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不僅數量銳減，而且隱含于其中的那種批判性也明顯減弱。除了李洱的《應物兄》、范遷的《錦瑟》《驚鴻》等寥寥數部，總體情形并不樂觀。如此情況下，《“季爾王\"與1979》這樣一部具有突出的批判反思色彩的知識分子題材長篇小說的意義和價值當然不容低估。關于父親這一現代知識分子的身份轉換，小說有這樣的一段描寫：“他從來都承認自己的渺小：作為一個地主家庭的獨子，他的影響力不會超過方圓三公里的鄉土。作為季爾王的扮演者，他的知名度也沒有越出母校的邊界。在國民政府的行政院里，他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科員。而在工業重鎮的鑄造廣里，他只是一個隨時都可能被‘精簡'掉的小職員。最后回到祖居地，他開始也只是一個普通社員，后來也只是一個漏網地主。在天庭廣眾之下被批斗的轟動效應也只是局限在人民公社的范圍之內…他一直都承認自已的渺小，也接受自己的渺小。”正如薛憶為所著力描寫的那樣，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知識分子父親的身份被迫無奈地發生過多次轉換。從地點來說，他從最初的祖居地，到了省城、南京、沈陽，兜了一圈后，又回到了祖居地。就社會身份而言，他由一開始時鄉紳地主的兒子，到天學生、行政院里的小科員、工廠里的小職員，再到普通社員，最后竟然變身為漏網地主。由以上羅列不難判斷，父親這位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其社會身份一直都處在變幻不定的狀態之中。正因為父親的社會身份長期以來一直變幻不定，以至于我們竟然會不由自主地生發出“父親究竟是誰”這樣一個具有現代形而上意味的強烈疑問。倘說優秀的長篇小說都需要有命運感的成功傳達，那作家借助父親的社會身份的數度輾轉變遷所傳達出的，正是這樣一種神秘莫測的命運感。而潛藏于父親命運變遷之后的，則正是對造成這種命運變遷的不合理社會文化語境的強有力的批判與反思。

一部當代長篇小說，能夠在發表五年后，仍然引起讀者強烈的閱讀和探究興趣，所充分說明的，就是其思想藝術成就的突出。依照我個人的閱讀偏見，薛憶為的這部《“季爾王\"與1979》其實還能夠在未來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乃至更長的時間長河中接受來自讀者和研究者的嚴酷考驗。時間的力量最終將證明，《“季爾王”與1979》是一部中國當代文學中不可多得的經典小說作品。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