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參加一次線上學術活動,竟意外聽一位80后學者在報告里引述了金理老師的筆談《“近一點,更近一點”——我眼中的我這一代人的學術》(《名作欣賞》2024年第16期)。這篇筆談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活動的產物,本以為共鳴至多囿于小同行間,如此看來,其中關涉的問題恐怕已跨越學科壁壘,成為學術風氣普遍遷變的一個小小風向標。
在1980年代開疆拓土的先生輩學者看來,文章的基調或許是略顯灰色的:“我這一代人的學術方式已漸漸喪失迫近、追擊‘大問題’的興趣、能力與視野”,“‘文學史的神話’很可能在我這一代的學人身上消歇”,“同時消失的,還有壓在紙背后的現實關懷”。肺腑之言通常不甚悅耳,不過這大概不會僅是“一代人”的心聲,在可以預見的將來,至少對自己和周圍一些更加年輕的朋友而言,筆談指出的“細節”甚至“細節的暴動”成為學術的主流和標尺,幾乎已成定局。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治學范式的轉移當然不只是學術層面的問題。外部因素并非初出茅廬者所能置喙,僅就內心而言,時至今日,缺乏足夠細節支撐的學術研究也的確很難令自己信服。無論史論還是批評,那種大開大闔、揮斥方遒的工作模式固然令人神往,但相應地,個中的粗疏之弊也早已為識者自覺反思。以此而言,從義理向考據的滑動,當然意味著一種進步。而這也不是什么太陽底下的新事。治清代思想的大家早已觀察到類似現象,同時,其也不忘提醒:“清儒決不是信手摭取某一段經文來施其考證的功夫,至少在考證學初興之際,他們對考證對象的選擇是和當時儒學內部的某些重要的義理問題分不開的。”對于今日同行中的翹楚而言,如此議論同樣適用。至于如何不在方向感的迷失中走向獵奇于新材料的文獻主義或八卦堆砌,對自我有所要求者自然也已抱有足夠的清醒。
真正的挑戰并不來自細節本身,而在于是否依然可能通過細節層面的綜合,帶出整體構圖的煥然一新。作為有幸直接領受過先生輩學風、以此建立起基本學術認知的后來人,若要徹底放棄對于總體性的追求,多少還是心有不甘。而先生輩學者的成就中最令人感到有趣之處或是,許多論斷縱然細部破綻重重,但其結論的指向卻又往往是準確而極有見地的。通過事后補足,看似粗放的判斷往往揭示出僅憑細節無力呈現的洞見。所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這大概便是“整體觀”的意義與魅力吧。去年留校擔任業師修訂文學史的助手,老師的用意也旨在讓我從技術上已相對熟稔的個案研究中暫且抽身。好的個案討論自然只會嫌少,也大概永不過時,但若想持續精進上出,止步于此恐怕難免陷入一葉障目和自我重復的境地。只是,深耕細節的訓練已然對于治學提出了更高要求,要想在每一個局部都盡量精微的前提下重塑文學史的詮釋框架談何容易?工作今年才開了個頭,便已然痛感自身的知識儲備千瘡百孔、四面漏風。如何在細節和整體觀之間拿捏合適的平衡,于我還是尚未攻克的難關。在此僅僅記下困惑與尷尬,留待他日自省,亦與荒江野老屋中有意培養商量學問的二三素心人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