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是一種人類共有的情感機制,兼具情感與文化雙重屬性。在中國文學傳統中,古典懷鄉主題可追溯至《詩經》《楚辭》,多圍繞個人的離散經驗與感懷情緒,指向故土、親友與家國等具象客體?,F代以來,鄉愁逐步演化為西方文化語境中的懷鄉癥(nostalgia),成為線性時間觀與歷史進步主義催生下的復雜文化癥候,尤其凸顯其時間性與歷史維度。
有論者指出:“在科幻文學中,對故鄉的書寫并不多見,大概緣于科幻自帶某種世界性,關注的問題較少受到地域的限制?!雹龠@一判斷貌似符合邏輯,因為懷鄉的舉動往往帶有“回頭看”的意味;而在傳統意義上,科幻小說被普遍視為一種“朝前看”的文類,強調其未來性與外向性。譬如,《牛津英語詞典》將科幻定義為“基于假定的科學發現或壯觀環境變化的想象性小說,通常設定在未來或其他星球,并涉及時空旅行”②。這種情感結構與科幻小說所激活的想象性時間經驗之間似乎構成天然矛盾。然而,如果我們將目光投向具體的中國當代科幻創作,卻能夠發現一條與此判斷相悖的深層線索:懷鄉書寫是中國當代科幻文學中一條從未間斷的隱形線索?!肮枢l”在當代科幻文學中非但沒有退場,更以隱秘幽暗、豐富繁雜的表征形式構成其詩學核心。
當代科幻不斷續寫、重寫乃至改寫懷鄉主題和家園定義。在科幻語境中,“故鄉”和“家園”不必只是地理意義上的坐標點,而可以指向記憶、身體、技術、語言、時間等任何一種不言自明但同時又被不斷定義和重構的存在(Being)。如嚴鋒所說:“故鄉正在遠去,作家們是以一種科幻的方式來保衛正在遠去的故鄉。”③中國當代科幻作家重塑并發明了多層次的“故鄉”,不但使“家園”的邊界在真實與虛擬之間滑動,也使鄉愁在敘事意義上突破了主流文學中的“人間的懷鄉”,進化為后人類時代中“宇宙的懷鄉”,指向新的情感秩序、敘事范式以及超越性的未來詩學。
一、“流浪地球,宇宙鄉愁”:
劉慈欣小說中的返鄉敘事
作為中國當代科幻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劉慈欣的創作為理解科幻敘事中的懷鄉機制提供了一個重要切口。1999年,彼時仍名不見經傳的劉慈欣寫下中篇小說《流浪地球》。小說中,人類因懼怕太陽氦閃爆發毀滅地球,決定為地球安裝發動機,借機械動力脫離太陽系軌道,在“帶著地球去流浪”的詩意旅程中航向新的家園比鄰星。故事以未來考古學視角展開,一開篇便進入地球停轉后的“剎車時代”,在“飛船派”與“地球派”的爭論中,人類啟動遷徙計劃。然而,整個星際移民的過程預計將要耗費2500年,隨時間推移,人們逐漸對遠去的太陽系產生不可抑制的思鄉之情。這種病變般的懷鄉癥最終引發了一場針對“地球派”的殘酷清算。
有意思的是,在小說發表10年后,劉慈欣回望此作,卻將這場壯闊的“離鄉奧德賽”重讀為一場“尋找家園之旅”。他坦言,小說發表之初,楊平指出《流浪地球》中“感覺到強烈的‘回鄉情結’”,他彼時不以為意,“認為回鄉情結是最不可能在我的小說中出現的東西。但后來細想,對他真是欽佩之至”④。小說中潛藏著一種與宏大敘事背道而馳的情感裂隙,也正是這一裂隙透露出劉慈欣小說中生存現實主義的表象之下更為復雜的詩學張力。
正如劉慈欣一再強調,“遠航”是其小說的重要母題。在2018年獲得“克拉克想象力服務社會獎”的演講中,他仍認為:“不管地球達到了怎樣的繁榮,那些沒有太空航行的未來都是暗淡的?!雹萑欢艿氖?,《流浪地球》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卻是那個“行者帶著孤獨和惶恐啟程”⑥的時刻:在旅途開啟之后,遙遙回望逐漸模糊的舊家園坐標,幽微的鄉愁卻占據上風,成為壓過理性移民計劃的情感主軸。
在小說中,劉慈欣用一段極為形象的描寫來隱喻離開太陽系懷抱、將在太空流浪數千年的人類的孤獨和惶恐⑦。令人絕望的是,當“我”終于來到地球表面,發現家鄉已變成廢墟,人無法憑借地理來定位記憶,就連懷鄉都成為一種奢望:“童年時熟悉的群山已被超級挖掘機夷為平地,大地上只有裸露的巖石和堅硬的凍土……面前那座爺爺和爸爸度過了一生的曾有千萬人口的大城市現在已是一片廢墟。”⑧
理念的篤定與敘事的猶疑之間顯露出劉慈欣小說中最具張力的裂隙,構成其懷鄉書寫的關鍵矛盾。在漫長的星際遷徙中,當太陽系逐漸褪色為僅存于少數人記憶中的模糊坐標,當它在航行日志中退化為遙遠星圖,當“太陽氦閃”變成口口相傳卻并無實證的傳說,對“逃逸時代”的人類而言,曾經安穩如搖籃般的舊家園化身為一種德里達式的“幽靈”——既熟悉又陌生,既誘人又令人感到不安,遙遠模糊但卻永遠無法擺脫它的魅影。幽靈般的鄉愁侵擾著人們對旅程的信念,愈發使人質疑這漫長的星際移民是否必要。如小說結尾詩歌所吟唱的,對于離鄉的地球人來說,“啟航的時代太遠太遠,太陽系的往事太久太久”,他們既無從懷舊,也無法想象遙不可及的未來,有限的生命只能永遠處在無限的閾限狀態(liminal state)中,“我們只是那漫長階梯的最下一級,當我們的一百代孫爬上階梯的頂端,見到新生活的光明時,我們的骨頭都變成灰了”⑨。在無垠宇宙的極端情形下,原鄉與故鄉、他鄉與異鄉、流散與離散的經驗在光年尺度上全部發生形變;鄉愁變得無所寄托,進而成為一種近乎狂熱的致命疾病。在小說的高潮,渴望返航的叛軍攻入地球駕駛室,5000余名“地球派”科學家在混亂與狂熱中被以“反人類”之名押送至冰原集體處決。
在劉慈欣的后續創作中,《流浪地球》中未落實的“飛船派”設想在《三體Ⅲ·死神永生》的星艦文明敘事中得到充分展開。對于人類的逃亡,劉慈欣曾在訪談中表示自己是“百分之百的飛船派”;與“流浪地球”的圖景相比,“飛船逃亡產生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逃離世界的意象”⑩。在《黑暗森林》中,“青銅時代號”與“藍色空間號”的返航與叛逃成為《三體Ⅲ·死神永生》的高潮之一。如果說《流浪地球》中那顆早已變為幻覺的太陽尚可激發非理性集體癥候,引發科學家群體的犧牲,那么也不難理解,與地球有著更緊密現實聯結的“青銅時代號”的艦員萌生出強烈鄉愁,以違背直覺的方式不顧一切返航的選擇。
小說中,黑暗森林威懾建立后,兩艘漂泊太空的星艦在接到地球的召喚后作出截然相反的選擇:“藍色空間號”的艦長頂住全艦強烈的思鄉情緒,堅持不全速返航;而“青銅時代號”則被回家的渴望誘惑著,義無反顧地立即返航。諷刺的是,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場蓄謀已久的“世紀審判”。作為對照的是被派出追擊“藍色空間號”的“萬有引力號”。盡管兩艦同處廣漠太空、航向相同,但精神結構卻截然不同——家園的存在如同一根無形的細線,微妙地影響著人類的自我定位?!八{色空間”代表有源的舊人類,“萬有引力”則預示無源的新人類。盡管劉慈欣在小說中反復聲明,“生存是文明的第一準則”,強調走向非道德的宇宙黑暗森林,人也就成為“新人”/“非人”;但他也承認地球的存在如同一根無形但堅韌的線,始終牽引衡量人性的準則:“向太陽系外沿著我們的航線航行幾萬個天文單位……你也不可能理解,因為你知道你還會回來,你的靈魂一步都沒離開,還在地球上——除非飛船的后面突然間一無所有,太陽地球都消失,變成一片虛空……”11
如果對命名的詮釋的確有其正當性,“青銅時代”隱喻舊人類難以擺脫的懷舊情結,而“藍色空間”則暗示新人類注定在無垠宇宙流浪的宿命。在星際遷徙的生存邏輯中,人性與傳統人文主義倫理觀念面臨根本性重構。一旦人類離開地球踏上太空之旅,便猶如魚離開水,不得不邁入進化的下一環。新人類要面對的不僅是一種被懸置和被流放的無根感,更是在生存現實主義之下變異的道德、倫理、文明的定義;而這定義一旦被修改,則意味著人性的變異且無法再回到原初狀態。“青銅時代”的悲劇正在于:返航者無法真正接納自己已然轉變的新人類身份,最終被舊世界拋棄,淪為無家可歸的宇宙孤兒,永遠被囚于新與舊之間的裂隙之中。“不要返航,這里不是家”不僅是“青銅時代號”對“藍色空間號”的遺言,更是對徘徊于新舊交界的后人類啟示錄:真正的家園在踏上宇宙航行的那一刻便已失落,且永遠無法挽回。
二、重構故鄉:
“她科幻”中的記憶、語言與后人類想象
2018年,慕明憑借作品《宛轉環》摘得豆瓣閱讀征文大賽科幻故事組特別獎;在接受采訪時,她提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作為中國的科幻作者,如何在《三體》之后,找到一條自己的寫作之路?”12這一問題敏銳地揭示了《三體》大獲成功之后,許多中國科幻作者普遍面對的影響焦慮和創作挑戰。慕明追問:“如果目標遙遠模糊,舊地圖不再適用,手中照亮前路的微光是什么?”13套用阿多諾的哲學問題,這個問題可以轉化為:“《三體》之后,我們如何寫科幻?”
宋明煒以“她科幻”指稱在“后三體時代”形成新氣象的一代年輕女性科幻寫作者的創作14。將這些年輕女性作家歸納在“她科幻”這一新穎名詞之下,并不意味著她們呈現出某種固定的風格或遵循一致的創作取向;恰恰相反,慕明、糖匪、顧適、雙翅目、晝溫、王諾諾等新世代作家的創作在保持巴洛克浪漫主義激情的同時,脫離了韓松、劉慈欣、王晉康等前輩作家古典主義氣象和統一的人學議題邊界,表現出先鋒、無中心、個性化的萬花筒式新巴洛克特征,成為“中國科幻新浪潮”后期最值得關注的一股力量。
在這些青年女性作家的科幻創作中,懷鄉書寫不僅是時間維度上的情感投射,也構成一種性別化的空間建構,揭示身體、記憶與權力之間的復雜張力,為重新審視“家”的敘事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故鄉”作為文化原型,其邊界早已突破個人記憶或國族敘事,被拓展為無數可能世界中的一種。盡管“她科幻”的創作旨趣、風格與審美各異,但幾乎都或隱或顯地暗含著對“舊地圖”的顛覆與重繪的意圖。
“她科幻”試圖從“中心”之外出發,以新的語言、視角與隱喻重寫屬于當代的家園神話:它或以“后人類”時代的返鄉敘事改寫女性與歷史的關系(糖匪《奧德賽博》);或在古典詩歌與大語言模型的交匯處探尋人的主體性邊界(程婧波《且放白鹿》);或以流動性別打破父系神話,重構生育敘事(顧適《弒神記》);或以未來考古式的回憶錄講述造物者與被造者的關系(慕明《自序:從猿到神》);又或者,在母女關系中嵌套(后)人類生態意識(雙翅目《我的家人和其他進化中的動物們》),共同構筑出充滿女性意識的“無邊界文學宇宙”(nonbinary literary universe)15。
在這群致力于探索“新地圖”的青年科幻創作者中,糖匪與慕明是尤為關注懷鄉書寫與家園重構的兩位代表性作家。
不難注意到,糖匪的小說對“故鄉”意象有著某種迷戀。在早期作品集《八月風燈》的后記中,她坦言:“我的故鄉隱藏在筆下不同類型不同風格的故事中”“每一個故事,都是精神故鄉的一個藍本?!?6然而這些反復出現的“故鄉”以及作為某種原型結構的返鄉敘事,既不是具體城市的描繪,也不是文化尋根的符號;相反,它們或懸置于距離遙遠的坐標里,或寄居在年代不明的歷史中,呈現出流動多變的形態。無論是原本被視為避風港但卻獨自航向外太空的大陸板塊(《博物館之心》),還是收留外宇宙移民寄居的宇宙中心(《無定西行記》),或是不同人種得以共存的“福地”苗寨(《奧德賽博》),都仿佛寄寓著某種烏托邦維度,吸引漂泊在外的流浪者奔向一次次返鄉之旅。
在“后人類”的面目愈發多元新奇,距離傳統的“人”的定義越來越遠的今天,糖匪的科幻寫作卻有意剝離技術奇觀和前衛景觀,與主流“后人類”話語始終保持著微妙距離,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現實顆粒感。在小說集《后來的人類》中,作家強調:“這本科幻小說集里沒有奇人異士,沒有英雄惡徒。全部是普通人。”17這些普通人在毫無征兆的未來中滑落為“后·來的人類”,是既指后現代未來中的人類(posthuman),也是技術時代的遲到者(latecomer)。這些普通人處于臨界狀態、隨時瀕臨崩潰生活中,在意識層面產生搖擺、不安和惶懼,種種精神裂變便具象為對“前人類時代”的不可名狀的“懷鄉癥”。
而慕明則嘗試從語言維度探索通向隱秘家鄉的路徑,甚至將語言本身推演為一種可供棲居的空間結構,置于家園建構的核心位置。在小說集《宛轉環》中,作者“發明新語言”的欲望幾乎破“字”而出——舞蹈、顏色、夢境、信息技術都被賦予語言功能,成為替代文字描述世界的新型感知媒介。
這一構想或可從哲學傳統中找到共鳴。海德格爾將語言視為“存在的居所”,語言為居于世界之中(be-in-the-world)的人提供動態的、不斷發展的“存在之居所”,故而成為“人類最后的家園”18。這一思路在其學生阿倫特則得到更為明晰的表達——對阿倫特而言,語言不僅是棲居的方式,更是“唯一的祖國”19。芭芭拉·卡森進一步指出,阿倫特的鄉愁與其說是對地理故土的留戀,不如說是對母語的情感依附20。當后者區分“母語”(mother tongue)與“祖國”(father land)時,便已凸顯了語言在構建個人身份中的重要性,及其作為身份認同的核心元素之地位。對于居于邊緣地位的他者(她者)而言,語言遠比國族、政治實體更能承載情感與歸屬。在此意義上,慕明與阿倫特似乎可達成某種共識:語言即(新的)故鄉。因此,慕明將語言作為家園的詩學建構,不僅在哲學層面回應現代性的失根狀態,也為女性寫作打開了新的敘事路徑:語言不再只是傳遞信息的中性工具,而成為承載記憶、編碼情感、重構認同的空間裝置。對慕明而言,“發明新語言”既是表達的形式,更是重建新家園的材料,也是她抵達故鄉的另一條路徑。
三、從想象到虛擬:
懷鄉敘事與科幻詩學問題
可以發現,以上兩種科幻懷鄉書寫雖然呈現出獨特的想象形態,動搖了我們對現實感知的認識論基礎,重新定義了“懷鄉”這一敘事母題在技術—想象交界處的意義維度,激發關于時間、記憶與身份的新一輪哲學思考,但仍與主流鄉愁敘事傳統保持或隱或現的互動與對話關系。宋明煒認為,從最遠的距離開始看,在科幻的視域中,即便是100年前魯迅《故鄉》、沈從文《邊城》開啟的“想象的鄉愁”(imaginary nostalgia),如今已經有了更虛擬、也更幽深的表達21。
王德威在解讀沈從文作品時提出“想象的鄉愁”(imaginary nostalgia)這一概念22。他指出,沈氏對故鄉邊城的書寫“引發的不只是簡單的懷鄉情愁,或對失落時光、地方、經驗的渴慕,更是對原鄉、對太初的無盡追尋”,其鄉愁敘事早已跳出“故鄉”的地理坐標,“不將鄉愁視為個人一時一地的感情發泄”,“而是將鄉愁置于已然過去——或預想將會發生——的時空網絡中,探討其幻想、中介的位置,并且叩問其文本脈絡與記憶傳承”23,其暗示與隱喻的文學力量已然觸及了鄉愁的原點和遠點,與科幻文學的思考方式有著隱秘幽深的近似關聯。
但當代科幻詩學的先鋒性不止于此:它展開一種關于失根、斷裂與無歸屬的想象結構,挑戰、重構,乃至取消現代文學所固守的“記憶”“時間”“家園”“故土”等關鍵概念,使之轉化為幽暗、懸浮、無處歸返的空白結構。宋明煒從“想象的鄉愁”引申出“虛擬的鄉愁”(virtual nostalgia),并追問:倘若鄉愁是一種植入后人類記憶的虛擬情感?如果連失去之物的記憶也已遺忘,鄉愁的對象又為何物24?“虛擬”(virtual)25一詞本身即充滿張力:它既指一種有效的、實際的存在狀態,又象征由技術模擬生成的非實體現實。正如德里達所強調的,意義從不固定,而是在差異與延宕(différance)中生成。在科幻文學構建的“虛擬世界”中,鄉愁早已超越對本源世界、逝去時光的懷念,成為一種在技術再現中不斷被重新定義的復雜情感體驗,或是對失去的真實的懷念;或存在于技術模擬的現實中,成為對不可觸及、已被技術替代的真實的懷念,并被無限地復制和重塑。
宋明煒“虛擬的鄉愁”一說源自飛氘小說《河外憂傷一種》的啟發。小說設定在遙遠未來,漫游在宇宙維度中的旅人偶然捕獲了一段辭典般的信息碎片,記錄著對“鄉愁”這一古老詞語的注解。根據這段信息遺產,“各色人等,都曾在漫長的午夜中夢回藍星”,可盡管“歸鄉者”如同朝圣般地尋找地球,卻迷失在茫茫星海,不論怎樣也找不到那個叫作太陽系的存在。傳說中,“只有重新喚‘時間’這一衰朽的幻象后,才有望發現沉落在廢墟中的藍星碎片,體味一種古舊的鄉愁”26。有懷疑論者甚至認為,對遠古地球的回憶和眷戀來自一種植入人們意識的“鄉愁”虛擬記憶模塊,依靠這種技術生成的傷感主義,在光年尺度上勉強維系著宇宙中某種脆弱的認同感。
小說結尾處,幽暗藍星重現,又神秘消失,“根據一份可靠的情報……”這個博爾赫斯式欲言又止的句式結束了這一長段百科全書式的引文。小說最后在光年尺度上拉開更大的時空距離:銀河系原來也早已是廢墟,當維度漫游者“漫(游)”過整個銀河廢墟,卻仍舊體會到鄉愁的滋味,但他們克制了言說的沖動——是否鄉愁一經說出,便不復可以再度體驗27?至此,鄉愁的對象不再是“失落之地”或“失去之物”,而是連“失去”本身都是被遺忘后殘留的情感幽影。
寶樹的《古老的地球之歌》同樣縈繞著一種不可名狀的“虛擬的鄉愁”。在遙遠的星際航行時代,飛船內部突然斷斷續續地回響起一首無法確認來源的歌謠,如幽靈般穿透時空,引誘宇航員前往其發源地探查。在這一意義上,鄉愁的對象已被幽靈化,不再是可回憶的空間或實體,而是存在于信息殘留與時空錯位中的感知碎片。家園的真實性被取消,對家園的懷念本身成為唯一可被體驗的“家”的形式。
如果說在飛氘與寶樹的文本中,鄉愁尚以殘響、錯位或漂移的形式存留于感知經驗中,那么韓松的“醫院”三部曲(《醫院》《驅魔》《亡靈》)則將這一結構推向崩塌的邊緣。病人楊偉因腹痛入院,數次嘗試逃出醫院、重返家園,最后竟然發現“家”根本不存在。小說以高度現實的日常經驗為起點,卻最終導向“家”作為存在基點的徹底虛無。他所處的世界、時代,乃至整個宇宙都是充滿疾病的空間,人無處逃遁,亦無處歸返。
現代性架構中的懷鄉癥不僅是面向實體空間與消逝時序的情感追憶,更是一種在技術中介過程中不斷生成、延宕與重構的認知范式。在科幻文學中,它既體現為對本源性、原真性存在消逝的浪漫主義哀悼,保留著強烈的文化在地性與歷史情感投射,也指向一種具有現實指向意義的身份表達機制;同時也呈現為后人類想象中高度技術化、信息化的新型感知結構——當技術擬像取代物質現實,“鄉愁”便不再指向可觸的坐標,而是在無限復制的數據軌跡中,重塑其意義邊界。通過時間與空間的想象重構,當代科幻的懷鄉書寫持續拓展家園的范疇,使“家園”和“故鄉”的概念脫離既定秩序的羈絆,成為一種應竟而未竟的指向,在虛擬與真實、消逝與生成之間,構成一套極具異質性的未來詩學系統。
【注釋】
①彭超:《故園科幻:中國科幻的“鄉愁”》,《科學大觀園》2024年第24期。
②轉引自Seo-Young Chu,Do Metaphors Dream of Literal Sleep?:A science-fictional Theory of Representati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1.
③程婧波、石以編《故山松月:中國式科幻的故園新夢》,科學普及出版社,2024,腰封。
④⑥⑩劉慈欣:《尋找家園之旅》,載《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劉慈欣科幻評論隨筆集》,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第196、197、196頁。
⑤劉慈欣:《沒有太空航行的未來是暗淡的——劉慈欣獲克拉克獎致辭》,《軍事文摘》2019年第2期。
⑦⑧⑨劉慈欣:《流浪地球》,載《帶上她的眼睛:劉慈欣科幻短篇小說集Ⅰ》,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第95、103、99頁。
11劉慈欣:《三體Ⅲ:死神永生》,重慶出版社,2010,第84頁。
12鄭薛飛騰、慕明:《專訪科幻作者慕明:〈三體〉之后,我如何寫科幻?》,澎湃新聞,2018年10月18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538485。
13慕明:《遺留之物》,豆瓣網,2024年1月9日,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671951/。
14宋明煒:《科幻的性別問題——超越二項性的詩學想象力》,載《未來有無限可能》,山東文藝出版社,2024,第75頁。
15Song Mingwei,Fear of Seeing,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23,p.303.
16糖匪(有事燒香):《八月風燈》,豆瓣閱讀,2020年2月12日,https://read.douban.com/reader/ebook/23253246/。
17糖匪:《后來的人類》,中信出版集團,2023,第242頁。
18錢冠連:《語言:人類最后的家園——人類基本生存狀態的哲學與語用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05,第23頁。
1920Cassin Barbara,Nostalgia:When Are We Ever at Home?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16,p.41,p.44.
2127宋明煒:《科幻的故鄉,虛擬的鄉愁——〈故山松月:中國式科幻的故園新夢〉序》,《書城》2024年第4期。
2223王德威:《寫實主義小說的虛構:茅盾、老舍、沈從文》,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第24、24頁。
24宋明煒:《中國科幻新浪潮:歷史·詩學·文本》,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第258-259頁。
25當“virtual”表示“真實的”時,通常指的是某種效果或功能雖然不是物理上的,但實際上達到了類似的結果;當“virtual”表示“虛擬的”時,通常指的是通過技術手段模擬出來的,但這種模擬能夠提供一種接近真實的體驗,兩者的核心都在于某種“接近真實”的體驗或效果。
26吳巖、三豐編《擬人算法:2019中國科幻年選》,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20,第88頁。
(汪曉慧,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