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讓你一個人”

引言

《云落圖》①是張楚的首部長篇小說，人物故事主要發生在云落縣城，“橫豎不過八九條主街”的狹小地理空間中熙來攘往、細密喧鬧，然而世事變幻，人們在命運不疾不徐的行進中仍然浮萍般不能主宰自己。尤其是早已過了父母庇佑的年紀，尚未遇到或已失去人生中相守的伴侶，不少人在離異、喪偶或夫妻不睦的傷痛里孤單面對命運的安排。小說原文中有不少處都出現過“苦命”“命苦”“苦笑”的字樣，名為萬櫻的中年女子在挨個兒回憶自己相熟朋友和遠方親人的命運時，更是因為“覺得這些人如皮影般被人牽扯侍弄，手腳不由己，更何況耳鼻目喉”，直接“鼻腔一酸”“眼淚吧嗒吧嗒”。

但就像五月天樂團的歌曲《我不愿讓你一個人》中反復表達著關愛與不舍——“我不愿讓你一個人 一個人在人海浮沉/我不愿你獨自走過風雨的時分/我不愿讓你一個人 承擔這世界的殘忍/我不愿眼淚陪你到永恒。”《云落圖》中，張楚牽掛自己筆下這些人物的命運，希望撫慰他們的孤獨心靈。“我不愿讓你一個人”，恰好道出《云落圖》中張楚不愿讓任何人孑然一身的心聲，可是，優秀的現實題材作品中，如何不讓筆下的人物獨自“在人海浮沉”，如何不讓人物獨自“承擔這世界的殘忍”，并不能通過簡單地還給人物一個伴侶，或為人物減少一些人生波折來達成，張楚煞費苦心。

《云落圖》內容龐雜、人物眾多，本文以點帶面，分析了對天青、“云澤”、萬櫻等人物命運的安排，體會到人物命運安排中對于生命的尊重和愛護。一方面，張楚用充分的篇幅，對自己曾留有困惑的兩個陌生男孩間“鳩占鵲巢”的故事進行了悉心修補，在其中體恤了噤口不言的個體，又在對他們艱難境遇的描畫中，照拂了當下的社會；另一方面，并不因不忍之心便為中年的萬櫻營造虛假的安適，他著意讓堅韌在對苦難的承擔中生長，讓善良在對他人的守候中彰顯，并刻意留有一定篇幅體現各有傷痛的云落人的互助支持，對平凡人的溫情慰藉，也延伸向小說之外?！对坡鋱D》這樣的苦心安排，切合了古人所稱頌的“好生之德”。

一、修補那個“鳩占鵲巢”的故事

“我不愿讓你一個人”，張楚使得“噤口不言”的人物個體被看見?！对坡鋱D》中出現的第一個人，是以游客的身份抵達云落的男青年，名叫“徐天青”，他的出場形象如此柔弱——“咳嗽時肩胛骨猶如兩只細弱無羽的翅膀輕柔地抖索”，難免不讓讀者一度擔心如何擔得起這開篇第一人。

張楚精心設計了徐天青的過往與現在：小時候叫常云澤，8歲那年，因繼母的隱秘虐待自行離家，想念親人，因此給家里打過一次電話，沒有與家人通上話，卻發現接電話的人自稱“常云澤”，因此猜想到自己在家中的角色已被頂替；當年頂替的故事，對于天青來說，還有另外一半，是他離家出走后在別人意愿下對他人身份的頂替——成為另一個母親田家艷心中和生活中已死去兒子“天青”的替代者；18年后，早已名叫“徐天青”的他，正在讀碩士研究生，實習時公司中要好的女性前輩邀他結伴出游，機緣巧合，地點竟是家鄉云落，于是，對所有人隱瞞著自己的身世，他以游客的身份在云落逗留，暗中調查，想要將當年有人冒名頂替了他的事揭露開來，又幾度為此猶豫。

讀者很可能會被這故事的不尋常吸引，但又大概率會由于其中的不合常理保留幾分困惑——并不是外貌相似便可順利頂替的，冒名者與他人的至親朝夕相處，日久天長總難不露馬腳吧？張楚也有這樣的困惑。這個故事的最初來源，是他看過的電視專題片②?；陂L久以來對專題片中這個銜接之處的困惑，他在《云落圖》的虛構加工里，除了以更具體的信息使人物在紙上擁有生命，還對這事件中的邏輯欠缺進行了必要的修補。張楚設身處地將事件構造完整，將信息撒落作品中。讀者跟隨天青的調查，先聽到的一些碎片信息，為友鄰未發現“云澤”“鳩占鵲巢”的破綻，找到一些較為合理的解釋——這個面目相似的“云澤”是由云澤的父親常獻凱外出尋找后親自認定了帶回的，從源頭上減少了他人的懷疑；被“找回”后，他“呆頭呆腦兩眼犯瓷，見了熟人也不搭訕，天天貓屋里頭打電子游戲”，有一段時間可用于熟悉身邊環境，而這段時間中的異常表現被外人普遍理解為丟了魂，以至于動員其父請大仙作法驅鬼；之后，冒名者暴烈性情下的舉動令人難以接受，習慣原本云澤性情的鄰居朋友很快在矛盾沖突下減少了與他的往來。但更難解釋的，是至親在與冒名者的朝夕相處中竟發現不了蛛絲馬跡。

在命運的交代上，張楚善于設置層巒疊嶂，出其不意?！对坡鋱D》中，天青在云落專門聘請私家偵探來調查，已是稀罕；私家偵探大力竟在交流中隨口說出“云澤”小時候的事，對外人難知的細節清清楚楚，更令人心生好奇；出乎讀者意料，大力原來是自小和“云澤”一起上幼兒園的鄰居，這由天青直接問出后得到的答案，解釋得通，即便這樣，讀者難以想到；雖然當時未向讀者揭示天青的身份，但實際天青才是小時候一起上幼兒園的云澤，在讀者回味過來時，大力當時的對面不識與天青的絲毫不動聲色更令人驚愕；而在天青“一刻也不”“再做一條沉默的鯨魚”并想象冒名頂替被揭穿后“觀看他們大驚失色的表情”時，作品讓“云澤”因他事殞命，并對天青得知聲討對象消失后內心的反應描繪得如此真切——“片刻”“萬念俱灰”，就像已“決意豁出命去”而在“決斗前夕”“被人告知，對手在途中死于非命”；“他死了……他怎么能死呢？……真的死了”。

“云澤”在天青的問題還沒有得到解答時就死去了，張楚還怎么修補他在電視里看到的“鳩占鵲巢”故事邏輯上的困惑之處呢？對年紀輕輕去世的“云澤”的追悼中，他人給出答案。正因為痛心“云澤”的早逝，萬櫻在虛弱中隨口透露出云澤的身世，無意間道出關鍵，使天青直面了自己的身世事實——當年，母親不能生養，父親便從外面撿來了別家的棄嬰撫養，也就是說，天青本就不是父親的親生子，疼愛他的母親也并非他的生母。冒名者為何在父親和繼母身邊蒙混過關的問題，由此獲得了合理解釋。

張楚不單修補了故事中的邏輯，還體察了這個離家出走的孩子在這一環遭受的傷害。小說中，天青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本就不是父母親生。小說沒有用過多的語言來訴說天青聽到自己真實身世時的心理變化，但根據之前的鋪墊，讓人能夠理解真相對他而言如驚雷一般，頃刻間多年來懷揣著的身世“真相”被證偽，此刻他的內心應該是山崩海嘯。原本，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有確定來處的人，因是主動離開了父親和繼母，雖多年隱匿在外，反而有些得意于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確切來處，況且記憶中還保留有生母的疼愛；可現在，明白了自己生下便被拋棄的命運，他的根漂浮起來，失去了確定的源頭，且明白了他在父親心里并不那么難以被替代的，而很可能只是希望以他填補上中國傳統觀念中應該不空缺的子嗣的位置。在告別云落前，他小心追問父親當年領回出走“兒子”的事，“無論真假，我當兒子養活了那么些年，不是親的也是親的了”的回答，再次確定地抹去了他想象中自己的獨一無二，令他更加黯然。他只能接受，多年來“鳩占鵲巢”而不敗露的根源，并不僅是那個“云澤”如何狡猾善于設套蒙蔽大家，也不僅是父親和繼母如何粗心容易受騙，而是他本人在家庭中作為一個后代的可替代性。

張楚還進一步補充了當年看到電視專題片時可能難以顧及呈現的一面——冒名者選擇中所隱含的代價?！对坡鋱D》中，這個冒名頂替者以他人的身份擁有了親人，卻從此內心煎熬，生活被這秘密籠罩。這些年從“戰戰兢兢”等待秘密被揭曉，到渴望因秘密揭曉而獲得解脫，他長時間缺失自我安定之感。他后悔自己因小時候貪圖家庭溫暖而失去了快意人生，格外欣賞“跑新疆”時看到的與云落反差較大的“闊”“荒涼”“野里野氣”——“有次穿行在巴音布魯克，他恍惚著問自個……他才知曉這世界究竟有多遼遠，這世界究竟有多美妙。這感覺跟他在云落那幾條爛街上瞎混簡直是云泥之別?！眴栴}不止于此，從社會學上來看，“云澤”在已經有些年齡大了的情況下才進入一個家庭，在“生活習慣已經養成”的情況下，表現能否為家庭“滿意”的確“會成問題”，“何況，親子的關系并不只是法律上的承襲，而且需要感情上的聯系”，“若缺乏了感情，又會難于融洽”③。這在“云澤”的成長中有所反映。

當“云澤”知道天青就是那個丟失了的云澤時，他回憶當年——“其實，當年我也覺得蹊蹺，他憑啥把我當成他兒子？我看過你照片，有點像而已。不過，能有個吃熱乎飯的家，誰是你老子誰是你親媽一點都不重要，對吧？”真的“一點都不重要”嗎？他曾給自己騙來了一個穩定的“云澤”身份，但仍因缺少真正的歸宿而精神空虛；他短暫的人生中充滿了漂泊和動蕩，固然有著個人偏好的成分，但那些冒險行為之下也隱隱有著良心未泯導致的自毀沖動。小說中，“云澤”還猜測當父親知道天青真實身份后將作何反應，并將自己與天青比較：“多了個讀研究生的兒子，他肯定得意得要死。他可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呵呵，我呀，可真讓他操碎了心，氣破了膽?！彪m然已經成年，這話語中不乏失落與自卑。并且，即便在補救之后他能坦蕩面對天青，他已不能找回決定頂替“常云澤”人生之前的那個自己。當臨死前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云澤”時，他只能“苦笑”并徒勞地在心里追問自己——“我不叫云澤，我不是常云澤……我是誰呢……我到底是誰呢……他極力回想著自己的乳名和學名，然而卻想不起來了……”

一個替代者，尤其是當還未對自己有足夠的身份意識時便成為替代者的人，在想要過好自己的一生這個問題上，會遇到很大的障礙?！对坡鋱D》中，“云澤”對自己“鳩占鵲巢”一事心知肚明，這為他之后的不幸人生埋下了種子。20世紀50年代，心理學家埃里克森以臨床觀察為主歸納出“社會心理階段”，認為“如果一個人想要成功地處理下一個階段出現的問題，那么他就必須令人滿意地將現階段的問題解決掉”。埃里克森認為人在“6歲到發育期”與“青春期”的主要挑戰分別是“能力與自卑”與“自我認同與角色混亂”，而以上挑戰“不恰當的解決”的結果分別是“缺乏自信，有挫敗感”和“自我概念不完整、變化多端、不清晰”④。其實，即便是主動離家出走、在別人意愿下頂替逝者的天青，雖問心無愧，也在一定程度上放逐自我。重回云落的這段經歷促使他蛻變，小說中在如何對待“云澤”問題上態度的變化，反映的是他在如何看待過往和如何處理現在的問題上的調整。曾經他只打算從女性身上賺錢來照顧養母晚年，現如今他打算遠赴德國攻讀博士學位。在身份問題終于落下帷幕后，他才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放下過去所有陰霾而勇敢擁有逐夢的學術人生。

在張楚《云落圖》細致的虛構中，多年前電視專題片中的人物有了更清晰的面目，真實世界中他們可能各自面臨過的苦澀得以補充呈現，在體恤個體的艱難境遇中，張楚還兼顧了觸及覆蓋在不同表象問題下的“屬于中國家庭的原始密碼”⑤。這兼顧是有必要的，當下社會中正在發生著的一些青少年的悲劇，與家庭不能正面與自省“原始密碼”中帶來的傷害有所相關。經由張楚的修補，之前的故事變得完整，專題片中的人物們可能的艱難處境和中國家庭中的一些隱痛被看見，小說《云落圖》之外的當下社會因此被照拂到。

二、不必讓“她”活在虛假安適中

張楚的“我不愿讓你一個人”，還反映為幫助孤獨傷痛下的平凡人探尋生路。萬櫻既沒有在痛苦中主動離家，也沒有在后續生活中反省自身，但除了自身的善良堅韌，萬櫻還身處溫情互助之中。這為眾多各有傷痛的平凡人找到一條生路。

“一切景語皆情語也”⑥，《云落圖》中不乏對風物的入微描??；讀者在清楚了天青的身份之后，再回到開篇，就可以看出天青憐愛中所看到的植物細弱中埋藏著屬于他自身的哀愁，雖未大張旗鼓，反映出天青對云落的認識是帶著童年記憶和復雜情感的；而第二章“春醒”的開頭之處，對自然之美頗為純粹的體驗，則反映了觀察者萬櫻人到中年仍然柔軟的內心。萬櫻觀察之下的云落春色，簡單明快地隨節氣變化：“到了春分，風就是楊柳風了，荒野里探出蒼綠野菜，茵陳蒿、薺菜、薊菜、蒲公英、苣荬菜……黃脊游蛇和虎斑頸槽蛇也從洞里爬出，日上三竿時在黃泥路邊曬著嫩肚皮，而南方飛來的舊燕口銜春泥在老檐下筑著新巢。未及清明，云落的花就探頭探腦開了，起初是單瓣花束，譬如山桃，譬如櫻桃，譬如連翹，素碎的很，眼怯怯的……”景色令人適心愉目，這也是張楚對“一個內心至純至善的人會不會被這個世界悄然改變”⑦的自問自答，其中有著對于人的善良本色會在歲月更迭中歷久彌新的信心。

也正因為如此，《云落圖》中的萬櫻十分不像一個“狗血”故事的女主角?？墒?，這個有著植物人丈夫的中年女人，常與一年輕男子在丈夫正昏迷著的床上偷歡，得到情人要和別人結婚的消息時，獨自吞下自己意外懷孕的爆炸消息，而默默祝福對方，又在情人死后保胎，為他生下了遺腹子。概括起來頗為荒唐，好在，相關故事被張楚注入了血肉，《云落圖》中徐徐道來的前因后果與故事過程中人物心理的填充等，足夠讓讀者理解這個女人留守丈夫身邊照料的不易，同情甚至對這個苦命人產生敬意。原來，萬櫻才是在婚姻里已徹徹底底被拋棄的那一個，但在丈夫另有所愛而暴力逼迫自己簽下離婚協議書后，她仍然決定照顧因酒后意外遭遇車禍成為植物人的丈夫，認定這是自己義不容辭的長期責任，而將之前的痛苦默默隱藏。

張楚看過的那個電視專題片中，并沒有涉及人物萬櫻，但和“鳩占鵲巢”的故事一樣，萬櫻在張楚所處的現實中有著原型——盡管由現實中已看到過“曾經的小女孩”“生活得并不如意”的樣子而決定在小說中恰如其分地以“四份工作”和“一個植物人丈夫”來想象“生活”對她的“鞭笞折磨”，可張楚終究不忍使“曾經的小女孩”的處境過于殘酷，于是給萬櫻分配了“一個情人”⑧。可是，這“獎賞”把萬櫻逼進了尷尬的境地：白天的時候，她是那個可以與“云澤”的父親一起談論操心“云澤”以后婚事的長輩；她和“云澤”的關系是黑夜中的秘密，背負了道德上的沉重枷鎖，她半推半就，在瘋狂行為下深深自責，但又是內心深處不能舍棄的。萬櫻因在丈夫植物人期間與“云澤”的隱蔽私情而愧疚，可是，令所有人始料不及，從漫長的植物人狀態中剛剛蘇醒有所好轉，丈夫又迫不及待要與她繼續完成婚姻關系的解除，萬櫻感到深深的打擊。而“云澤”短暫的人生中充滿了漂泊和動蕩，向往從情愛中補充到被母親呵護的體驗，他闖入萬櫻的生活，減少了自己的空虛與愁苦。

雖然“情人”是小說中張楚愿意給苦命萬櫻的一項“獎賞”，但張楚終究沒有給中年萬櫻在現實的可能性之外加上再多一點的甜。年少時的暗戀對象羅小軍的再次出現與互相依賴，使萬櫻情難自抑，卻又止步不前，錯過彼此。小說沒有吝嗇于他們少年時候回憶的描述，但相比之前向讀者給出的二人重逢后的曖昧所給出的希望，羅小軍要奔向新生活而萬櫻被留在原地的實際發展，顯得造化弄人。萬櫻離婚了，喪妻的羅小軍卻告訴萬櫻自己即將再婚的消息，羅小軍作出了與新人共度余生的準備，萬櫻在為死去的“云澤”孕育著新生命。羅小軍和萬櫻兩人在交談中發現了彼此的誤會，并知道將再次失去彼此間的情感機會，作品中說：“他們也都沒再說話，仿佛只有沉默，也唯有沉默，才是此時此刻，這世間唯一的道理。”

作為小說作者，張楚對善心依舊的萬櫻在小說中百般受苦是于心不忍的，但比起虛擬沒有痛苦的人生，他更不想埋沒的是那個會在痛苦之中“弱小卻不屈不折往前行走”⑨的身影。在《云落圖》里，萬櫻的生活被設計為一直以來紛擾不斷：年少時，承受同學的欺凌、母親的保護不力和親情的淡漠；長大后，潦草的婚姻中遭遇丈夫堅定的離婚信念；在丈夫不幸成為植物人后，每日照顧丈夫的辛勞，與“云澤”關系中的罪惡感，對強勢婆婆的心理恐懼……這些她大多自行負擔下來，沒有怨言地承受下去，并以最大的善意來對待別人。并非沒有難以度過的時刻，比如，因婚外懷孕這件事以及這件事將會被人知曉，她自身感到非常羞愧，又一時尋不到孩子的父親，下意識地來到河邊，有了尋死的念頭——“這么死了，省心，再也不用做牛馬……”但她及時止住了這念頭，又恢復堅韌，承受下去。

對諸如此類危機的克服，使人成長，她的心理韌勁在對挫折的忍耐中無形地增強著，加上本身的善良，使得萬櫻不僅能夠往前走，還能夠守候他人。無論對于羅小軍、“常云澤”還是徐天青，萬櫻都像一座穩定的島嶼，在他們商業版圖擴張途中或其他意想不到驚險人生經歷之外，帶給他們寧和安定之感?！对坡鋱D》末尾，從萬櫻給羅小軍的信中，可以看到萬櫻的守候給他人帶來的美好：天青要到海德堡大學讀博士，行前重回云落，得到了萬櫻的再次接待；“云澤”死去了，但萬櫻為這個不知自己來處的可憐人孕育出了延續他血脈的孩子；羅小軍未能依計劃步入新的婚姻生活卻入了獄，萬櫻在羅小軍坐牢期間給了他曾離家出走的兒子一份關懷。信的末尾，世界在萬櫻的眼里化歸未經苦難的祥和的樣子，實際彰顯了一位中年女性于他人的恒常守候。

《云落圖》在講述更多女性的遭遇時，同樣不為她們打造安適的美夢，而把她們放到現實社會中，以不忍之心陪伴她們直面殘酷，讓她們在痛苦之中越發展現出自身的堅韌或灑脫。同時，張楚也給身處云落的她們在小說中找到了互助的力量。還是從萬櫻說起，即使是有著自身很難排解的苦悶時，萬櫻也想著及時勸慰他人。比如，她在自己受到婚外懷孕事實的驚嚇時，不忘寬慰蔣明芳，還為自己不能真正地幫到明芳擺脫困境而難過——“萬櫻盯著她背影，想到她的種種難處，鼻子發酸，這淚眼瞅著要撲棱下來”。而張楚不只安排萬櫻自己從尋死的念頭中掙扎出來，還讓她在這樣的時候救下一位老婦人。正巧遇見這老人的窘境被一年輕男子手機直播，萬櫻便顧不上自己的苦痛了，她制止了男子不尊重他人的行為，又勸得老人放棄了自殺。萬櫻安慰老人說：“這世上的苦命人多如蝗蟲，要都像你這樣，魂靈怕比活人多。”老人反過來也勸萬櫻：“這世上，總要有讓你睡不著覺、吃不下飯的糟心事，日日磨著你，月月釣著你，年年熬著你，你才活得有心勁，在人世的那口氣，才吊得長些?！比f櫻與這位老人在相互安慰中同時守護住了彼此。

漫長歲月中，至交熟人是萬櫻慰藉、幫襯的對象，同時也成為萬櫻苦命中的慰藉、幫襯。譬如，窗簾店的來素蕓為萬櫻提供著重要的情感與物質支持，萬櫻也在來素蕓金融受騙后極力安撫和盡力幫助；再如，理發店的蔣明芳恐有牢獄之災，萬櫻為之奔走，相對應的，蔣明芳也關心著萬櫻，在萬櫻剛知已懷孕而十分慌亂時，照顧萬櫻的身體。又如，開頭提到的第十八章“歡宴”中，這場萬櫻為慶賀朋友蔣明芳化險為夷并答謝其他朋友的幫助而作東的宴請，體現了她與一干人之間的溫情關系。這是她生活中難得的奢侈，作品中安排了這樣的細節來體現萬櫻在困難中對友人的仗義——手頭并不寬裕，可這次為友人請客卻訂的是有名的“常記驢肉館”最豪華的包間，不想通過和老板的私交省錢，又囊中羞澀，以至于特意找到相熟的廚師，叮囑烹飪中的省菜技巧以減少一些開支；而友人也在這次宴請上為萬櫻著想——不僅在宴席座上朋友你來我往的言語行為中，驢肉館老板贈上“費工費時又費料”的“驢頭宴”說明了他對萬櫻的支持，又有人因體諒她的經濟狀況而悄悄地替她買了單。不限于同性之間，不一味涉及男女情感關系，《云落圖》著意于讓傷痛的孤獨之人互相守護。

張楚不為萬櫻去除苦難、打造虛假的安適，他相信苦難不會改變她的良善，而讓她在困難中堅韌生存下去，并為他人提供心靈的駐地；他又著力讓讀者看到，更多各有傷痛的平凡人，在溫情的交相輝映中互助互濟，共同生活下去。小說還辟出一定篇幅，講了這些人或與他們相關的人過去不如意的情感經歷，或更廣泛的兇險人生故事，縣城發展過程中爾虞我詐的金融網絡，也趁此徐徐道出，但因為人們在對命運的接受與負擔中互相支持、彼此依靠，故事仍然有溫情的氛圍。廣泛的關懷，延伸向小說之外。

結語

以上張楚對《云落圖》人物命運的安排，充分體現了“我不愿讓你一個人”的心聲?！霸趧撟鬟^程中，我與小說里的人物日日廝守，夜夜聽他們竊竊私語……”張楚在“創作談”中還說：“如今，小說中的人物各安其所，我與他們也在日漸疏遠。這是個命中注定的結局。我尊重了他們的命運。一段面目模糊的旅程逐漸清晰的過程，就是旅行即將終結的過程。所有事物的終點，必將誕生新的起點?！痹谧詈螅８Ａ恕疤ど线@段旅程的閱讀者”⑩。

在“我不愿讓你一個人”的《云落圖》中，讀者的閱讀體驗，經歷了從孤單到不孤單的感受變化——在小說的起始章節中，天青等人隨靈修團“抵達”云落參道時，讀者委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閱讀途中，小說故意遲遲不給出整體構架上的提示，實際卻巨細無遺地做好了有益讀者參悟的信息編排；最終，因《云落圖》人物命運安排中的“好生之德”，讀者也充分收獲到善意。

張楚以一己之力使得《云落圖》中的人物和《云落圖》外的讀者無需“一個人在人海浮沉”。但愿這樣一位關懷他人踏上“這段旅程”的作者，也如《我不愿讓你一個人》歌詞中祈愿的，在他自己的下段旅程中“更幸福豐盛”?！?/p>

【注釋】

①張楚的《云落圖》（出版單行本時改名為《云落》）有多個版本，本文對張楚《云落圖》的引用，依據《收獲長篇小說2023冬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以下不再一一標示頁碼。

②⑤⑦⑩張楚：《坦言——〈云落圖〉創作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4年第2期。

③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 鄉土重建》，商務印書館，2011，第315頁。

④菲利普·津巴多、羅伯特·約翰遜、安·韋伯：《津巴多普通心理學（原書第5版）》，王佳藝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第139-140頁。

⑥王國維撰，黃霖、周興陸導讀：《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34頁。

⑧⑨張楚：《萬櫻，你好——關于〈云落〉的閑話》，《中原文學》2024年第25期。

（丁茜菡，同濟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