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代十字路口的中國科幻寫作

一、在AI時代思考科幻寫作

陳韜：我認真讀了您和李開復博士合著的《AI未來進行式》①，這是您近年來影響力比較大的一部書。我感覺不僅是書里的科幻故事很吸引人，整本書的寫作形式也別出心裁，每一章的構成都是一個科幻故事加上相應的技術解讀。為什么會采用這樣一種寫作形式？具體的寫作過程是怎樣的？

陳楸帆：這本書在形式上確實有創新之處，至少在當代科幻寫作中很少能看到類似的形式，而且這種創新也是我們有意為之的。考慮到兩位作者的學科背景有著很大的差異，為了把兩種不同的知識體系融合在一起，最終采取了這樣的寫作形式。在創作過程中，我們兩人會先對一些關鍵問題進行討論，比如如何實現科普內容的場景化。等到討論得比較深人了，我會先給李開復一個故事梗概，我們就這個梗概再進行更具體的討論。之后，我來完善故事，李開復則針對故事中涉及的技術，圍繞它的當下現狀、未來趨勢、可能的風險與機遇作一些評論。

陳韜：這種寫作形式效果如何？讀者接受嗎？

陳楸帆：效果還是挺好的，因為增加了文本的解讀維度。從學科立場來說，兩位作者的認識其實是有偏差的，甚至有沖突。李開復更類似一位“AI傳道者”，他更相信AI技術的光明未來，而我則會把人文關懷、技術兩面性等問題融進去。這樣一來，這本書作為一個整體的文本，可解讀性就比較強了，不同的讀者會給出不同的反饋：有人看到季開復的觀點會覺得這本書太樂觀了，有人看到我的故事又覺得太悲觀了，還有人看得比較全面，看到兩位作者的矛盾之處并作進一步的思考。這其實正是我們希望達到的效果。并且，這樣一本書的受眾面會比一般的科幻小說更廣，尤其一些政策制定者、投資人、技術專家會更關注它。我也很樂意借助這種獨特的寫作形式，把科技人文的視野帶給這些特殊讀者，引發他們對AI時代人文精神的思考。

總的來看，外國讀者，尤其是美國讀者，對這本書的接受程度比國內讀者要更高。美國的一些教育機構，比如斯坦福大學有學院，甚至會把它當成閱讀材料提供給學生。這主要是因為美國的相關技術積累相對豐富，技術批判史較成熟，中國只在近一二十年里才受到平臺資本的沖擊，對于新技術還處在消化反應的過程中。另外，國內的文理隔閡也更深，人文學者往往不太了解技術領域正在發生什么，對AI的認識僅停留在概念層面，反過來，很多技術人員又不太理解人文理念，二者之間沒有形成成熟的對話機制。相對來說，歐美學界的跨界交流要更頻繁。

陳韜：學術界確實有這樣的問題，國內的文化產業界可能對前沿技術跟蹤得更好一些。

陳楸帆：因為他們已經在大規模地應用這些技術了，自然不會停留在概念層面。這個學期，我在香港理工大學舉辦了“AIGC與創意產業\"系列講座，邀請了影視藝術、新聞媒體、展覽策劃、遺產保護與文物數字化等領域的專家，給學生講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應用，效果很不錯。但問題是，產業界和學術界的這種交流不是特別多。我覺得不同學科之間，尤其是文理之間還是要努力打破壁壘。寫這本《AI未來進行式》也是出于同樣的目的，想要促進人文與技術的對話。

陳韜：您近期的作品，像《山歌海謠》《零碳中國》《AI未來進行式》，都讓我想到“工程師科幻”這個概念。這些作品跟“工程師科幻\"有很多共同點：都是以已有技術為基礎進行近未來展望；都比較關注現實議題；都具有一定的科普功能，顯示出極強的專業性。當然也有差異：“工程師科幻\"整體上有一種技術樂觀主義傾向，而您對技術主要持中立態度，人文思考更多一些。不知道這樣的觀察是否準確？您認為自己近期的創作是在向著中國科幻的某種傳統回歸嗎？

陳楸帆：可能是因為這幾部作品恰好都帶有一定程度的科普屬性：《零碳中國》是介紹碳中和的，《山歌海謠》是聚焦科技扶貧的，《AI未來進行式》是關于AI的。因為有科普屬性，所以這幾部作品表現出了你所說的“工程師科幻”的特征，我自己倒沒有刻意向這個類型回歸。我作品里的人文思考確實比“工程師科幻\"更多一些，因為總體上我希望在人文和技術之間保持一定的平衡，不讓某一方面壓倒另一方面?！肮こ處熆苹谩痹谥袊泻苡凭玫臍v史，有些讀者會把“工程師科幻”視為正統，有所謂的“軟科幻/硬科幻”劃分，認為科幻的技術想象比人文思考更重要。這是我比較反對的一種觀念。像韓松的作品跟“工程師科幻\"的風格很不一樣，但其文學價值、科幻價值并不在“工程師科幻\"之下。

我即將出版的一部長篇《剎?！吠瑯右灿小肮こ處熆苹肻"的某些特征。它討論的是一座碳中和的人工島是如何運作的，但其中也摻入了很多其他元素，比如民族志的寫作方法，比如詩歌、散文對敘事文本的滲透。相比某一種特定類型，我更看重寫作的多樣性，想要盡可能多地進行文體上的嘗試和突破。我甚至希望自己的每一本書都能呈現不一樣的面貌，而不是局限在某個框架或者標簽之下，不斷地自我重復。

陳韜：多樣性確實是寫作的生命，但我注意到，在今天這樣一個AI大熱的時代，科幻寫作的多樣性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損害。前兩年“元宇宙”概念爆火，掀起了一場“元宇宙與星辰大?！钡霓q論。當時大家傾向于認為這二者并非對立，以“元宇宙”為代表的計算機和互聯網技術的發展，還會讓我們更好地走向“星辰大?！?。包括您兩年前的一篇文章《亂彈元宇宙，科幻？騙局？還是未來？》也持類似觀點?，F在兩年多過去了，這兩條道路的發展似乎更不均衡了。計算機和互聯網領域的技術熱點不斷涌現，就連202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化學獎都頒給了AI相關成果。與此同時，航天探索領域卻乏善可陳。同樣的失衡也反映在科幻寫作上，好像現在寫“元宇宙”寫AI的小說要更多一些，大家仿佛在向著“缸中之腦”的前景一路狂奔。您怎么看待這種現象？

陳楸帆：這兩年我擔任了很多征文比賽的評委，確實發現寫AI題材的作者太多了，并且作品同質化現象嚴重，很難寫出新意來。至于你說的失衡的問題，我想應分開來看。從產業層面來說，AI、“元宇宙”與\"星辰大海\"的投資周期性和投入產出比是不同的。AI、“元宇宙”周期短，變現快，資本關注得多，同時也是當下大國角逐的技術熱點；“星辰大海\"在資本市場上比較吃虧，投人大，周期長，回報少，甚至沒有回報，也不是當下特別緊迫的發展任務。所以，從產業上來講，目前確實表現出了不太均衡的發展狀況。不過我們現在看到的或許是一種短期的發展狀況，如果把時間尺度拉長到50年，我認為發展的勢頭還是會向均衡狀態回歸的，尤其是未來AI給能源、醫學等領域帶來的變化，很可能會推動人類開啟新一輪“向太空進軍”的熱潮。至于科幻層面，現在寫作的多樣性確實沒有90年代那么豐富了，大家的手腳似乎被科技發展水平鎖死。比如，太空題材寫的人不多，寫得好的更少，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太空題材的很多點子在“黃金時代”已經被用過了，又沒有更多的理論突破為大家提供新的靈感。可能當下時代更需要跳出科技發展的現狀，進行多樣化嘗試，比如以類似《故事新編》的形式改寫中國神話，當然是以科幻的思維和方式去改寫；比如挖掘有關社會現實議題的、帶有批判性質的軟科幻。我相信社會議題是會隨著時代發展不斷更新的，人性也是寫不盡的。

二、一位“80后\"科幻作家的“新南方”

陳韜：作為科幻作家，您關注的議題像AI、環保、LGBT（性少數群體）等都很新潮，但您也會強調自己的潮汕文化背景，強調它保守的一面。在您看來，潮汕文化是怎樣影響您的科幻創作的？

陳楸帆：潮汕地處中國東南，較偏遠，傳統文化形態保存得比較好。我很幸運，能夠在成長過程中受到潮汕文化的影響，體會到它的獨特魅力。潮汕文化最大的特點是矛盾性，它既是一種非常保守的文化，家族觀念很重，又有著悠久的出海謀生傳統，有開放的世界觀念和龐大的海外離散族群。這種深刻的矛盾性跟科幻文化很像，因為科幻文化里既有很強的開拓精神，又有很深的懷舊情結和歷史情結。這種矛盾性也會引發我去思考現代化浪潮中變與不變的問題，比如人性、情感、社會價值等，哪些因素會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哪些因素又會執著地留存下來，這實際上就是一種科幻式的思考。相比完全離開現實去寫一個未來的故事，我更傾向于寫傳統與未來的辯證關系，從未來去看傳統，從傳統去看未來，讓兩者相互映照。潮汕文化以它兼具保守與開放的矛盾性，為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文化坐標系。我現在仍然會從潮汕文化中吸取養分，未來我可能會把“潮汕未來主義”寫成系列故事，呈現一種獨特的科幻世界觀。

陳韜：您的創作確實能將傳統和未來融于一體。但傳統文化土壤的衰頹不容忽視。像我是“90后”，已覺得鄉土的、傳統的文化元素離我比較遠了， ^?00 后\"“10后\"的城市生活環境更使其快速地從傳統文化中抽離?！靶疫\\"眷顧了您這樣的“80后\"作家，未來還會眷顧更年輕的作家嗎？如果一個寫作者沒有在傳統文化環境中生長的機會，要怎樣去找尋文化之根，為寫作提供養分呢？

陳楸帆：現在的年輕人對傳統的感知往往來自二手經驗，比如影視作品和游戲產品。像游戲《黑神話：悟空》復刻了一些山西寺廟場景，年輕人就會對它們感興趣，會去查閱相關的資料，或者直接到現場去游覽。雖說他們沒能生活在傳統文化環境中確實是一種遺憾，但這樣的文化產品多多少少也能夠彌補一些吧。另外，傳統文化也不會一下子都消亡掉。以潮汕地區為例，當地的一些民俗傳統還挺興盛的，這幾年文旅又發展得比較好，一些民俗活動，像英歌舞被打造成了地方特色文旅項目，吸引了很多年輕人參與。更遙遠的未來我們無法預測，但是很多地方的方言、飲食、宗族文化等，至少還能夠保留一段時間，還能夠傳承一兩代。

陳韜：不同的地方文化似乎有著不同的氣質，像您說的潮汕文化的矛盾性，可以跟科幻文化對接起來。四川現在是中國科幻的重鎮，有人認為古巴蜀文化就帶有神秘色彩，有很多想象力豐富的傳說、歌謠滋養了當地的科幻文化。但其他地區跟科幻的關系就不是這么親近了。像我是徐州人，就感覺自己的地方文化似乎離科幻比較遠。您覺得地方文化存在這樣的差別嗎？

陳楸帆：地方文化和科幻文化的連接方式可以是多樣的。遠古文化，像四川的三星堆、浙江的良渚，當然都很容易與文明更迭、人類命運等話題聯系在一起，但四川不僅有神秘的古巴蜀文化，當年“三線建設”留下的一些大國重器也可以與科幻產生聯系，因為它們可以激發一些集體主義的想象，適合用來講述科幻故事中有關大規模動員的宏大敘事。此外，上海、廣州、香港等地作為中外文化碰撞的前沿地帶，它們的地方文化也能夠和科幻文化很好地聯系起來。在這種連結中，最重要的可能是文化的異質性。這種異質性既可以是橫向的，即與中外交流有關，也可以是縱向的，即與古今變遷有關。有異質性文化存在的地方，科幻的土壤會相對厚實一些。所以，北方地區的文化融入科幻故事相對比較難，因為北方文化歷來是主流文化，不太具有異質性。

陳韜：文化異質性這種提法讓我想到了近年來創作界和批評界一個比較熱的概念—“新南方寫作”，這也是一種文化異質性的寫作。您的作品有很明顯的“新南方寫作\"特征，比如先鋒性、海洋性、世界眼光，以及對“全球南方\"的格外關注。為什么一位科幻作家的創作會與整體上偏向現實題材的“新南方寫作”如此契合？這是因為您恰好是潮汕人，又恰好寫科幻，還是說反映出科幻文壇與主流文壇的某種同頻共振？

陳楸帆：很可能兩者都有，因為同頻共振的局面也需要很多作家的個體創作來構成。從整個文壇的層面講，科幻寫作與“新南方寫作”的共振肯定是有底層原理和內在原因的，那就是剛才我們說的，相對于北方占主導的主流文化而言，二者都具有鮮明的文化異質性。傳統的文學史書寫更多是基于北方中心話語的建構。這些年來，南方地區在經濟上占據了比較重要的位置，但是它的文化地位跟經濟地位不相稱，所以需要新的改變。同時，國家也需要以南方為窗口進行海外貿易、文化出海，以及吸引海外華人力量，從而打通中華文化的內部與外部，形成更廣泛的文化共同體。學界提出“新南方寫作”，某種程度上，也是用南方的異質性對主流文化進行一次更新?？苹脤懽饕彩沁@樣，相對于主流文壇的現實主義寫法，科幻是異質的，也是新鮮的。另外，無論是“新南方寫作”，還是科幻寫作，都很關注“全球南方”。在技術時代，“全球南方\"可能是更需要被看到的，它們既是異質的，也是在技術競爭中弱勢的、掉隊的，這種弱勢的形態反而會激起更多的文化想象。

陳韜：就像吳巖說的，科幻是科技時代或現代社會中的邊緣人的吶喊。

陳楸帆：對，異質性文化的寫作必然更加關注邊緣人群。當然，從微觀的角度來講，與“新南方寫作”的這種契合，我作為個體可能表現得更明顯，大概是有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我有中文專業的教育背景，對主流文壇比較關注，會去關注理論動態和學術前沿；我又是一個“議題驅動型”作者，在寫作時會有意識地先去思考我要表達一個什么樣的主題，所以“新南方寫作\"這種文壇潮流的一些理念，很容易進人我的寫作視野。第二，我是在南方海邊出生的，潮汕文化是我經驗的一部分，是我在寫作時無法回避的記憶；我的視野也會很自然地向外擴展，我所身處的區域更容易看到整個大灣區，看到東南亞，乃至“全球南方”。

陳韜：您在空間上是位“南方作家”，在時間上是“80后作家”。科幻界的代際劃分好像跟主流文學界不太一樣，主流文學界更多地考慮作家的出生年代，比如“70后”“80后”，但是科幻界的“新生代”“更新代”“全新代\"這些劃分似乎也參考了作家的出道時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差異？

陳楸帆：科幻界現在的作家群體研究還不夠成熟，存在很大爭議，因為比較正式的、學理化的梳理工作做得比較少，所以現有的說法有很多值得商榷之處，比如“四大天王”這樣的描述就不夠嚴肅。至于“新生代\"“更新代\"“全新代\"等代際劃分的問題就更多了，一是缺乏共識，作家們并不認同貼在他們身上的標簽；二是就概念本身來說，也存在指向不明的問題；三是這樣劃分起來，每一代作家的代際特征都不夠突出。在中國科幻界，20世紀50年代的是一代人，以鄭文光、童恩正為代表，他們的創作往往科普味比較濃；“文革”后，以葉永烈為代表的算是一代人，但是創作期非常短暫；90年代開始，活躍的是星河、凌晨、趙海虹、柳文揚、王晉康、韓松、劉慈欣這一代人。一直到80年代的代際劃分都是比較清晰的。90年代以后的代際劃分，既考慮出道時間，又考慮出生年份，劃分標準不夠統一，學理性不足，學界有必要對此問題進一步梳理

陳韜：所以您還是比較認同“80后\"科幻作家這樣的身份？

陳楸帆：對，它至少是個客觀標簽。并且“80后”這代人無論出生背景、成長環境，還是教育背景、知識結構都比較一致，寫作上也有一致性。

陳韜：寫作上的一致性表現在哪些方面？“80后”是現在學界比較關注的一個代際群體，“80后”科幻作家除您之外，還有夏笳、郝景芳、程婧波、飛氘、遲卉等人。您認為您這一代人共同的寫作特點是什么？

陳楸帆：寶樹、錢莉芳其實也都算?！?0后”作家的共同特點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寫作視角比較個人化，宏大敘事比較少，特殊年代的經驗書寫，尤其是創傷書寫，也比較少，因為我們沒有親身經歷過，這一點跟劉慈欣、王晉康、韓松他們那一代人有很大的不同。二是寫作基調和故事風格比較輕松?！?0后”的物質生活相對富足，受教育水平普遍高一些，對互聯網文化更熟悉，受西方文化的影響也比較大，因為我們成長的年代正是西方的理論，以及游戲、動漫、影視劇等大量涌入中國的時候。這些經歷使得我們整體上的寫作基調不再像前一代人那樣沉重了。三是寫作類型更豐富，在科幻這個大的門類之下，我們這一代人會進行更加多元化的寫作嘗試，游戲化的寫作、寓言性的寫作、帶有解構色彩的寫作、類型融合的寫作等，都會去嘗試。這也與我們這代人的經歷有關，我們接觸的文化環境本身就具有豐富多元的特點。

陳韜：那您覺得“80后”這一代科幻作家的寫作將來能超越劉慈欣那一代人嗎？如果可以的話，會是一種什么樣的超越形式？

陳楸帆：“80后\"現在是科幻文壇的中堅，我認為將來可能會接近或超越前一代作家。或者不用超越這樣的說法，至少我們能寫出和他們不一樣的故事來。但從作品的社會影響力來說，想要超越就非常困難了，尤其像《三體》那樣巨大的影響力，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是非常特殊的例外，連劉慈欣自己都無法復制了。有點可惜的是，本來比較有潛力的一些“80后\"作家現在進入了沉寂期，寫得少、寫得慢，或者干脆不寫了。他們中有些人進入高校工作，像夏笳、飛氘，會有不少寫作以外的事務纏身。同時，“80后”也人到中年，有現實生活需要顧及。我現在雖然也在高校教書，但采取了比較自由的客座教授形式，就是希望自己能夠一直保持寫作的狀態。

三、面向世界探索中國科幻的未來

陳韜：120年來，中國科幻一直在斷裂中生長?，F在的中國科幻似乎走到了時代的十字路口，這既是科幻寫作的十字路口，也是人類社會的十字路口，傳統與未來在這里交匯成復雜的湍流，使人看不清局面?？苹矛F在很火，無論小說，還是電影、電視劇，都受到公眾的關注。但在這種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場面之下，我又有隱隱的擔憂：接下來會怎樣？在您看來，中國科幻距下一個“爆款”還有多遠，會是什么？

陳楸帆：中國科幻的下一個“爆款”可能不是科幻小說，而是科幻影視劇了?？苹糜耙晞∶媾R的一個很大問題是投資風險，成功了固然很好，但失敗的概率也很大。影視資本又特別缺乏安全感，就會努力去尋找確定的東西，最后變成市場只認劉慈欣，甚至只認他的大IP。

陳韜：就像之前業界有人說的，中國沒有科幻產業，只有劉慈欣產業。

陳楸帆：如果全是同一種風格的科幻產品，觀眾容易審美疲勞，這會提前透支中國觀眾的科幻興趣，也會透支中國科幻發展的動力，恐怕劉慈欣也不愿意看到這種情況。當然，我們還是要抱有希望。據我所知，雖然現在影視業面臨一些困難，但有些科幻IP改編項目仍然在推進，有劉慈欣的，也有別人的。像我目前在和湖南衛視做一部科幻劇，20分鐘一集，算是中劇?，F在AI技術又提供了一些新的可能，我也在和不同的團隊嘗試進行一些項目的開發。

陳韜：幾年前您的小說《荒潮》也賣出了海外影視版權，現在有進展了嗎？

陳楸帆：《荒潮》后來換了買家，又因疫情耽誤了很久，現在還在開發中。除了《荒潮》，我還有幾部小說的海外版權也都賣出去了，有的還是賣給比較大的片廠，但是版權賣出去之后，買方拍不拍，拍得好不好，作者其實也沒什么辦法左右。尤其是中國作品在海外的改編會面臨更多問題，往往改動大一些才能符合海外觀眾的口味，但改動太大又會引發國內觀眾的不滿。

陳韜：科幻游戲有沒有希望出現“爆款”呢？似乎現在市場上帶有科幻元素的產品很多，但真正意義上的科幻游戲又很少。

陳楸帆：目前科幻游戲面臨的問題和影視是一樣的。在開發者看來，科幻可能是一種費力不討好的元素，往往花費很多的成本和精力去落實科幻場景，卻很難變現。今年，《黑神話：悟空》爆火，國產3A游戲迎來了一些轉機，或許過幾年時機更成熟了，會再有好的科幻游戲出現。中國現在很缺少《輻射》《死亡擱淺》《底特律變人》這樣的核心科幻游戲，更多是借科幻的殼，實則是射擊類、戰爭類游戲。這說明市場是有需求的，關鍵還在于把核心的科幻故事講好。

陳韜：所以好的故事，或者說好故事的寫作，仍然是科幻產業的核心環節。近幾年創意寫作很受關注。2024年，“中文創意寫作\"被教育部列入中文二級學科目錄。您認為這會給今后的中國科幻寫作帶來哪些影響？科幻文學作為一種相對市場化的、通俗化的文學類型，它的寫作技法是不是更容易傳授？科幻文學是否會從創意寫作的發展中獲得更多機會？

陳楸帆：我也很關注創意寫作進人教育部學科目錄的事?？苹脤懽鞔_實是比較容易教，也容易學。目前我在香港就從事科幻文學的創意寫作教學。不過科幻寫作在高等教育體系中的地位還有待提高。內地開設創意寫作專業比較早的像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其創意寫作教學仍然是以傳統寫作教育為主，類型寫作教學比較少見。香港的情況雖然好一點，但科幻寫作教學以選修課形式比較容易，一旦開設必修課，乃至開設能夠授予學位的科幻創意寫作專業，就會面臨一些現實問題，比如能不能招到足夠多的學生，能不能使學校在這個專業上實現收支平衡等。這條路還很長，我們需要逐步改變家長、學生、學校，乃至教育管理機構的觀念。

在我看來，科幻寫作教育是比較重要的，在未來還會越來越重要。寫作科幻小說需要調動的認知和能力比較多元，既要懂傳統文學寫作的知識和技法，比如怎樣寫人物、寫情感，怎樣設計敘事結構等，又要有類型寫作的技能，還需要了解科學技術，需要發揮想象去填補很多情節上、邏輯上的空白。也就是說，科幻創意寫作培養的不僅是寫作能力，也是面向未來的創新能力、綜合能力，在AI沖擊重復勞動崗位的時代，創新能力、綜合能力是核心能力，關系到一個人的人生發展，可為的空間很大，值得我們投入。

陳韜：除了科幻作家、研究者、教育者，您還是世界華語科幻重要的活動家之一。在您看來，當下的中國科幻在世界范圍內處于一個怎樣的位置？中國距離成為下一個世界科幻中心還有多遠？有哪些迫切需要做的事？

陳楸帆：想成為世界科幻中心，我認為最需要做的反而是先拋開這個想法。從歷史上來看，美國是自然而然地成為世界科幻中心的。從20世紀20年代的科幻雜志起步，到科幻平裝書，再到科幻影視、科幻綜合產業，其發展是跟隨產業的整體更迭一步步實現的，并不是按照什么計劃進行的。目標導向太重，過于功利，尤其是太多商業訴求的進人，會導致動作變形，其實不利于中國科幻的成長。急于當中心，反而會越來越邊緣。目前我們的科幻產業還遠遠達不到歐美科幻產業的水平。因為語言壁壘的存在，我們在全球市場上的份額還比較小?，F在要做的不是急于挑戰，而是把心態放平，一步一步把科幻生態經營好。我們現在面臨很多問題：比如作家群體的培養，現在處于青黃不接的狀態；比如發表和獲獎平臺少，相比大量涌入的寫作者，現在能夠提供成長渠道的平臺太少了，我們不要總去做一些錦上添花的事情，而要多給年輕寫作者提供機會；比如如何營造繁榮多元的科幻環境，使真正有科幻情懷的作者和讀者占據主導地位?？傊眯暮亲o中國科幻文化的成長是當下最該做的事。

陳韜：有時可能不僅是我們急于求成，外部環境也在刺激中國科幻產業界做出一些急切的行動?，F在有歐美科幻文化正在衰落一說，是不是一個新的時代要到來了？中國科幻文化崛起的機會是否到來了？您的觀察是怎樣的呢？

陳楸帆：所謂的歐美科幻文化衰落，是基于傳統的科幻觀，即強調科幻小說市場，尤其是正統的科幻小說的市場反饋。這種科幻觀可能有點太狹隘了。在西方，科幻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文學類型，它深人到大眾文化的基底層面，有很多表現。比如一些主流文學家，像麥克尤恩、石黑一雄等，都會有帶科幻元素的文學寫作；比如根據科幻游戲《輻射》改編的真人劇，拿下了兩項艾美獎和多項提名；比如很多動漫展、文化展包含了科幻元素，但不會刻意強調；甚至科幻文化對歐美企業發展，乃至政府決策會產生影響，像《哈佛商業評論》《外交政策》中的一些文章，都會用科幻文化、科幻思維闡釋問題，歐美讀者也非常熟悉來自科幻作品的話語，歡迎這種文章。所以，我認為歐美科幻文化并不是簡單地衰落了，而是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

陳韜：這可能是一個“化作春泥更護花”的階段?？苹迷诿绹焉钊肷鐣姆椒矫婷?，成為大眾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模式中國是否能模仿，還存在諸多不確定性。在一次活動中，劉維佳講到中美的國民神話建構很不一樣，中國最晚到明代的《西游記》《封神榜》就完成了國民神話的建構，但美國直到《星球大戰》才擁有自己的國民神話。是不是我們的國民神話生態位早已被占據，科幻這么晚近的文化很難改變既定格局？

陳楸帆：中國的國情確實不同。在中國，科幻寫作的地位和規模可能永遠比不上歷史寫作。像馬伯庸早年也寫過科幻，但很快就轉向了，走了一條更成功的“歷史 + 懸疑”的路，這是由文化土壤決定的。因為國情不同，科幻文化的突破口應該也是不一樣的，中國科幻的未來很可能是要跟傳統文化進行更深度的結合，我們需要探索自己的路。有趣的是，我在很多場合聽到一些年紀較大的專家把《黑神話：悟空》稱為科幻。大概在他們的觀念里，電子游戲天然就帶有科幻色彩。所以，科幻如果跟歷史、神話融合起來，很有可能中國的讀者是會非常歡迎的。

當然，在探索自己道路的同時，我們也不要忘記保持開放的心態。這種開放一是要面向世界，要和世界科幻共同體對話，不能關起門來發展科幻，有時哪怕面對誤解，也要盡可能保持溝通。像《AI未來進行式》在美國受到一些學者的激烈批判，他們把書里的一些觀點說成是“技術專制主義”。我們后來跟他們進行了線上討論，雖說固有觀念很難改變，最后也不能說是誰說服了誰，但交流的過程很愉快，很有收獲。保持開放心態的另一個方面，是多向科幻之外的其他類型、其他賽道學習，比如網絡文學。很多類似《詭秘之主》這樣的科幻網文寫得很不錯，它們不自我設限，會把克蘇魯、修仙等不那么科幻的元素融入其中，還很注重讀者反饋。我們應當學習這種理念，把中國科幻打造成一個開放的文化共同體，面向世界，面向未來。

【作者簡介】陳韜，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陳楸帆，作家，中國作家協會科幻文學委員會副主任，香港都會大學人文學院助理教授。

（責任編輯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