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書寫與早期“海外中國”建構

辛鏞《海邦剩馥》（2014）、陳繼明《平安批》（2021）、熊育群《金墟》（2022）、陳崇正《歸潮》（2024）等小說出版后，雖然多有評論且新見迭出，但集中閱讀后還會使人產生新的思考。這些題材、主題大致相同的作品最鮮明的特質有兩個方面：一是這些作品中的番客們漂洋過海，下南洋，赴金山，歷經劫難，矢志不渝，體現了一種忍辱負重、吃苦耐勞、團結拼搏、心系桑梓的番客精神，為傳播和弘揚中華傳統文化提供了鮮活的實例明證；二是今天國家強盛和民族強大為作家們的創作提供了背景和可能，讓作家們在打撈歷史記憶時有了充分的底氣。更為關鍵的是，在當下，作家們通過番客書寫揭示了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早期“海外中國\"建構的樣態和形式。

一

南洋、赴金山討生活的中國人；二是就每一個個體而言，他們都是在國內出生，長到一定年齡之后，或獨自闖蕩，或沿著父輩足跡繼續奮斗者，出生在海外的華人華僑后代不在本文所涉番客范圍內；三是他們定期向國內家中寄送銀信，賺錢養家糊口是他們漂泊海外的第一要務；四是他們渴望衣錦還鄉或者落葉歸根，在有生之年能夠回到祖國、回到家鄉是他們最大的愿望。陳繼明在《平安批》的“方言釋義\"中確認，番客在潮汕地區是指客居外國的中國人或擁有外國國籍的中國人，即早期的華僑①。可見，番客與我們通常所說的華僑在內涵上基本一致，只不過本文對其進行了時間和地域上的限制。本文所謂的番客書寫則是指以這些番客為對象的小說創作。

番客是在特殊地域和歷史空間形成的一種海外移民總稱，按照最普遍的界定是指居住在外國的華人華僑。特殊地域指中國東南沿海地區，特別是廣東、福建一帶較早出現和慣常使用該稱謂；特殊的歷史時空指清朝中晚期在積貧積弱的背景下，東南沿海一帶，尤其是潮汕地區的民眾，不堪忍受國內的困苦生活而被迫遠涉重洋，到海外討生活的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本文所稱番客限定在以下范圍：一是指從潮汕地區出發，下

“海外中國\"是一個很復雜和多維的概念，目前還沒有一個比較清晰和一致性的界定，常常存在于概述當中。在一直以來的研究和實踐中，對“海外中國”的認識可以從很多方面進行討論，但從文化和文學的角度而言，有幾種理論影響較大。比如杜維明的“文化中國”理論就將“中國”分為4個圈層，即中國大陸、港澳臺的核心圈層、海外華人社群的邊緣圈層和受中華文化影響的外國學者與中華文化愛好者的國際圈層。顯然后兩者更接近于我們通常對“海外中國”的認知。

跨國主義理論也是理解“海外中國\"的一個視角。該理論認為，移民在移居后同時與母國和居住國保持密切聯系，在積極融入居住國的同時，也仍然通過不同的方式，比如政治、經濟、文化等實踐方式與母國保持聯系。比如維托維克在他的《跨國主義》①一書中就對此進行了綜合性梳理。在此基礎上，有學者指出：“跨國主義由人們或者機構所建立和維持的跨越國界的網絡，以及通過該網絡而產生的各種互動和交換關系。\"②潘志明的《跨國主義理論》③一書也梳理和闡釋了跨國主義理論應用到文學研究中的相關認識。可以說，跨國主義理論中所強調的追蹤移民個人故事的視角為海外華人作家作品研究提供了理論支持。同樣，離散社群理論也為“海外中國\"研究提供了新路徑、新模式。它的核心內容之一就是強調了離散群體的文化身份認同問題，由此而引申出了相關的混沌性、創傷性、抗爭性等多重視角。這同樣在華語文學研究領域得到廣泛響應。但不論是跨國主義理論，還是離散社群理論，甚至包括后殖民主義理論，在被應用到華語文學研究時都強調了這樣兩個方面：一是創作主體是移居海外的華人，他們可能是第一代移民，也可能是第二代、第三代移民，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比如譚恩美、聶華苓、張翎、嚴歌苓等作家就被包括在內，嚴格說來，這是一種少數族裔的寫作；二是從表現主體上看，這些作品大都以華人或華裔的海外生活為背景或者為主要線索，表現華人或者華裔在居住國的社會環境和文化語境中的精神景象和內心世界，進而由此勾勒出“海外中國”的一種隱性存在。

但本文所指的通過文學文本來研究“海外中國”的建構與上述情況并不完全相同。一是前面所提到的幾部作品的作者都是大陸作家，他們在創作中并無海外移民心態，不存在異域文化生活中的跨國實踐和身份認同問題；二是從表現主體上看，他們作品中的番客都是第一代過番者，他們身上的移民心態尚未形成，或者即使有移民心態或身份困惑，也不是作者所要表達的內容和關注的焦點。也就是說，這些作品不是海外華語文學，他們在番客書寫中所涉及的海外部分敘事，是國內敘事的海外延伸。劉大先在討論《金墟》時指出：“不同于‘留學生文學'或者‘海外華文文學’的外部視角，大陸作家以一種內部視角呈現，頗具主客移形換位的意味。\"由此，可能產生一個大陸作家從內部視角出發如何進行“海外中國”建構的新話題，這需要隨著此類文本逐漸增多做進一步的理論探討。本文僅僅從家事、國事、文事三個角度來嘗試著分析大陸作家此類敘事中的“海外中國\"建構話題。

二

在番客書寫中，家族敘事是“海外中國\"建構最重要的基礎。在一定意義上來講，家族敘事既是番客書寫的起點，又是番客書寫的終點，是文化與傳統意義上的“海外中國”最為鮮明的體現。

《平安批》從年滿28歲的鄭夢梅寫起。銀溪村的鄭夢梅在老祖（祖母）的支持下，過番暹羅，從寫平安批到創辦批局及其他產業，重新振興家族。后來鄭夢梅將女兒乃鏗、兒子乃斌繼續帶到暹羅，將家族的基業進一步擴大，最后形成了以鄭夢梅為家族長者的、由國內延伸出來的海外家族。《金墟》更是一部在新時代鄉村振興背景下尋找和重建家族體系的長篇敘事作品。赤坎鎮鎮長司徒譽帶領一班人在古鎮改造中，通過查找騎樓主人追尋家族的歷史。在尋找過程中，他們追溯到了若干年以前早期番客過番后在海外所建立起來的龐大家族。《歸潮》也是家族小說。在遭受一場臺風的嚴重破壞后，碧河鎮陳洪禮、林漢先兩個年輕人過番曼谷，通過創辦批局和其他產業在海外重建家族大業。《海邦剩馥》講述了年輕人辛天佑被迫下南洋，從做水客到經營僑批業務，不斷壯大辛氏家族。這些家族敘事存在以下三種情況。

一是家族敘事在向海外延伸中，一般都是在國內設置一座大宅院，這是家族存在的物質表現形式。建筑高屋大房既是過番者之所以過番的最初動因，又是過番后所謂“成功”的體現。從文學敘事的角度來看，這種設置是具有象征意味的。這一方面說明在國內房屋建得越大、越具規模，那么以番客為代表的家族在寓居國生活得就越艱辛，根基扎得就越深；另一方面也說明經過過番者的努力，國內房屋建設得越宏大，則其族系的力量就會越強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國內房屋的規模大小、壯麗與否直接關涉番客們海外延伸的可能性和“海外中國”能否建立起來的可能性。所以在這一點上，家族、房屋、海外中國三者是同構的。

二是這幾部作品涉及家族的問題，都不是單一家族，而是兩個甚至多個家族。家族敘事是中國文學的傳統和母題，《紅樓夢》是這個母題的集大成者。現當代文學中，這方面則更有特色，《家》《四世同堂》《家族》《白鹿原》，以及晚近的《金枝》等，都是代表作品。本文提及的這幾部作品寫的基本上都是家族間的彼此照應與協作，尤其是在延伸到寓居國部分，更是體現出這種精神氣質：家族內沒有大爭斗，家族間沒有矛盾沖突。他們表現出了良好的親近與合作狀態，呈現出了中國家族文化中美好的一面。在這一點上，《金墟》可能稍有不同，比如在國內部分歷史上，司徒氏和關氏家族之間是有沖突和爭斗的，甚至在司徒文昌那一代，司徒氏與關氏之間在沖突上均使用了強大的武力。但在海外部分，雖因政治覺醒，兩個家族不睦，但總體上是和諧友善的，至少作者在海外部分中并未強調這一點。總體來看，家族間的爭斗與矛盾在國內和寓居國的不同處理方式表明，作家們通過番客書寫，在“海外中國”的建構中，有意無意地表達出了“兄弟閱于墻，外御其侮\"的信念。

三是幾乎與其他家族敘事一樣，上述作品幾乎都設置了長者形象。比如《平安批》里的老祖，她是銀溪村溪前“時光里”的見證者，是家族規矩的制定者和踐行者。老祖形象在《金墟》里就變成了司徒不徙，他在圖書館里守著外國制造的時鐘，慢慢把家族故事延巖開來。在《歸潮》中，長者則變成了過番者自己，他們自己把自己變成家族史，比如陳橋峰的阿嬤林雨果。這些長者是家族文化、家族倫理的化身，規制著番客們的海外行為舉止和節操品質，通過子孫后代的過番傳達以家族倫理為基礎的中國文化和中國觀念。同時，他們也是番客們在尋找最終歸宿時具體的精神寄托。正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才使番客們與國內互動成為可能，使番客們建構的“海外中國\"始終保持在中國語境和中國文化形態中。從建構“海外中國\"的層面上來講，長者形象的設置進一步強化了“海外中國\"形象的血緣性。

在反映番客奮斗歷程的創作中，家族敘事更加精準地呈現了番客與家鄉、與母國相互粘連的關系，并為魂歸故里和文化尋根做了充分的預設。總體而言，這種方式仍然是中國文學中家族書寫的傳統模式：家族的權力和權威仍然聚焦在家族長者那里，外出的番客承擔或秉承了家族延續的責任，并為家族的未來興盛帶來了希望，維系或制約著這些的是基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孝道倫理，個人情感服務和服從于家族的總體利益。祖宅、祠堂等物質形式為家族的存在、延續提供了意象空間，從討生活到光宗耀祖則是番客們的最初目的。但由于小說中所涉家族描寫跨域越洋，地理的隔絕使番客們回歸或再次融入家族時，首先通過轉托書信或寄送銀錢來維系家族關系，這就具有了離散家族的意味。這提醒我們，在全球化時代如何突破家族書寫原有的模式，認真思考“中國傳統文學的權制性”與“華語語系世界經驗的關系”，確實應該提到日程上來。

三

如何呈現國家大事是考察《平安批》《金墟》《歸潮》《海邦剩馥》這幾部作品在番客書寫過程中建構“海外中國\"的重要維度。作家們始終將番客過番、海外奮斗及人生大義，與國家的進步發展、沉浮興衰結合在一起，即使是涉及海外空間的敘寫也體現了非常堅實的家國同構理念。與此前類似的創作相比，這幾部作品盡管也寫番客的個人命運與國家興衰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但又形成了自己的特點，那就是番客們過番寓居海外，不但在那里建立了生活空間，以及在此基礎上逐漸建立起家族空間，還建立了具有中國色彩的政治空間。這具體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作者們將番客過番與國內重要的國家、民族發展節點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并通過他們的過番向海外傳遞，這就使國內重要的事件、時間節點在觀念上、意識上，為海外空間的政治性建構提供了可能。《海邦剩馥》將辛天佑、辛天美兄妹做水客、下南洋的時間節點選擇在1907年。這一年同盟會在廣東組織了潮州黃岡起義、惠州七女湖起義、欽州廉防城起義，辛亥革命的序幕正在徐徐展開。《平安批》在講述鄭夢梅過番之前，花了很多筆墨介紹國內政治形勢，如10年前離銀溪村二三十里之遙的黃岡起義和鄭夢梅的哥哥參加同盟會并被派回國內參加暗殺活動等，這些都為1916年秋天袁世凱復辟稱帝失敗后他選擇過番，提前營造了政治上的氛圍。在《歸潮》中，林漢先和陳洪禮分別是本族支第一代過番者，過番時間選擇在1922年秋天。這一年潮汕地區發生了歷史上最嚴重的一次臺風，史稱“八二風災”。由于北洋政府救濟不力，自然災害問題演變成了政治問題。小說寫到林漢先、陳洪禮的同學洪倫修，而洪倫修正是1934年被槍殺于南京雨花臺的革命志士、“左聯\"領導人洪靈菲。可見，作者為林、陳過番的政治背景做了精心設計。在某種程度上，《金墟》并不是一部要重點描寫過番的作品，在有限的描寫番客過番和建立早期“海外中國”的內容中，政治與家國命運描寫占有重要地位。比如，小說第二章就寫到遠在舊金山的早期過番者司徒文沖組織過工會罷工，聚眾演講批判資本主義、唱國際歌和宣傳“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等，這與20世紀20年代國內的工人運動遙相呼應。

作家們將番客過番的時間與國內重要的政治事件或時間節點結合起來，其深層動因在于通過這種結合，通過過番者的個人命運的抉擇，借著過番客遷移漂泊，為他們在異域空間的生活、奮斗賦予家國使命。這是此類創作構建“海外中國”的一個重要前提。

二是在異域空間，番客中的那些佼佼者會很快釋放和擴大他們過番時所攜帶的家國使命，并在僑寓之地不斷營造拯救國家的氛圍并付諸行動。這使得這個層面的“海外中國\"建構更加充實、更加感人。這一點幾乎成為這幾部作品一個完全相同的特點，既反映了大陸作家在關注番客這一題材時所充分體現的中國性，也是歷史上番客愛國主義信念的真實表現。在這些作品中，我們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除了《金墟》沒有明確標識出哪一位金山伯赴金山的具體時間外，其余幾部作品都將作為主人公的番客的過番時間設定在20世紀早期或上半葉，這個時間對中國來說極具革命和政治意義，資產階級革命、無產階級革命及抗日戰爭都發生在這個時段。這種設定，一方面是作家們立足當下，通過歷史書寫要反映100多年來中國社會的變遷和社會主義中國的偉大成就，以及在此過程中華人華僑的歷史貢獻；另一方面也表明，這種設置更能夠彰顯“海外中國\"建構與國內民族獨立、國家發展的延展性、對應性和必然性。

比如，《海邦剩馥》的敘事線索是辛亥革命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因國內革命的不確定性以及國內自然災害發生后，國內與海外之間的因應和互動。作者的敘述重點既在描述番客過番的悲慘艱難生活，又重在表達番客們在異國他鄉如何用自己的力量參與國內革命和貧困救助中。比如，1915年，國內的政治變遷使遠在南洋的天源批局在經營策略上做出調整，這種調整就是“希望祖國能強大繁榮，成為海外游子的堅強靠山\"①。《平安批》用整個第五章敘述了在抗日戰爭期間遠在海外的番客如何與國內民眾一道同仇敵忤，抗擊日寇。在這部分中作者用了兩條線索將海外與國內聯系起來：一是鄭夢梅帶領兒子鄭乃斌尋找新通道，在戰時完成僑批寄送、傳遞，女兒鄭乃銼留在泰國守好“大本營”；二是鄭夢梅以身作則聯合華人華僑支持和參與國內抗戰。在此形勢中，國內、國外的戰場是聯系在一起的。《歸潮》的創作主旨是講述番客“歷盡千劫，只為歸潮”。小說時間跨度大概有百年，但從實際敘述節奏和邏輯上看，作者將很多筆墨投放在以林、陳兩家為代表的番客們對國內抗戰的參與和支持上（值得注意的細節是，這些被明確表示出來的抗戰者都是在國內出生的番客）。在整個抗戰進程中，林氏一家共為抗戰獻出了7條生命。這7人中有4人是在海外接受訓練、回國參戰直至犧牲。顯然，此時這些番客所居的異國他鄉已經成為國家抗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總體而言，對國事的重點關注和敘述，一方面，固然是百余年來第一代過番客以及廣大華人華僑的真實生存與奮斗的寫照；另一方面，從作家們的敘事視角和創作立意的角度來看，這種創作具有特殊意義，令我們在觀念性的“海外中國”建構中看到了更具有實在效應的內容。在中國發展、民族存亡的關鍵時期，番客們的思想和行動無疑具有濃重的家國意識，這使“海外中國\"建構更具有莊嚴性。

四

說到底，番客書寫中的“海外中國\"建構最終還是要落到文化上。文化的梳理、呈現及對其中所蘊含的道德倫理、價值傾向的挖掘、繼承、傳播，是最能夠顯現出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的。當然我們可以說，幾乎所有的文學創作最終可能都會承載某種文化使命，或最終成為文化的載體，這在討論大陸作家的“海外中國”建構話題時顯得尤為重要。

《金墟》從線索上看，分為現代和當代兩個部分，但從敘事邏輯上看，其實還有國內和海外兩個部分。海外部分不是該作品重點的表述內容，但顯然，海外部分卻堅硬地存在著，換句話說，是海外部分的存在才使得該作品具有了更為重要的意義。這個“堅硬\"不僅是觀念，更是小說重點描述的關聯物一一建筑遺跡。作品寫道：“開平有一千多座碉樓”\"大都是華僑所建，都是當年漂洋過海的人對鄉土的深深眷念，對重返故土生活的無限期待\"②。這是赤坎鎮的海外關系的物質表現形式。這些情節從反向印證了番客們在“海外中國”建構過程中與國內的對應關系，以及在這種關系建立后所產生的互動性和親緣性。

如果說，碉樓或者“加拿大村\"是“海外中國”建構在國內的某種映照的話，那么在海外通過秘密結社所設立的“堂號”則體現了更具有滲透力的觀念意義。比如，作品提到早在舊金山開埠之后，番客們陸續到達并扎下根后，結社就開始了，“土德頓街的龍岡公所是劉、關、張、趙聯合成立的”，四姓結義來源于《三國演義》的桃園結義。小說寫道：“唐人愛結社，有按地域、姓氏結社的，堂號屬秘密結社。天后廟街有益盛堂、秉公堂、趙天水堂、黃江夏堂、馬扶風堂、楊弘農堂、周愛蓮堂等二十多家堂號。\"③可以說，這些“堂號\"構成了唐人街，或者說，由于唐人街的存在，才為這些“堂號\"提供了載體，兩者是互為支撐的。正是這樣一種支撐，“海外中國”的觀念形態和物質形態均得以確立，而且這種存在時至今日還在影響甚至左右著海內外的溝通。100多年后司徒譽為著國內開平赤坎鎮在鄉村振興背景下的重建和改造，到舊金山做溝通和解釋說明工作，正式會唔交流的地點就選在鳳倫總公所。除了鳳倫總公所之外，司徒譽還訪問了伍胥山總公所和關家公所。

其實，“堂號”這一命名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豐富的含義，有時是指有共同信仰和價值目標的人組成的民間組織，是幫會和秘密組織的代稱。在《金墟》中，其特指由有血緣關系或親緣關系的人組成的一種組織形式，是中國宗法社會的一種文化表現。按照筆者的理解，在海外空間中所建立起來的“堂號”和后來衍生出來的“公所”起到了與國內“宗祠”一樣的作用，是“海外中國”建構中以家族為基礎的文化觀念的具體表現。

在這幾部作品中，一個值得注意的、事關\"海外中國\"建構中文化繼承、傳播的情節是對中國地方戲曲的大篇幅描述。中國地方戲曲的意涵十分豐富，特別是因這些戲曲自身所帶有的敘事性質，使戲曲的內容、情節、節奏等應和著番客們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思想情感。在異域空間，它起到了撫慰人心、安定靈魂的作用，為“海外中國”的構建營造了家鄉感和海內地方性。這在《平安批》和《歸潮》中表達得尤為明顯。中國的戲曲在異域空間能夠得到傳播，至少依賴兩個條件：一是要有表演者，二是要有足量的能夠接受觀眾。如果滿足這兩個條件，就說明一種文化氛圍已經建立起來，加之這種戲曲的特殊價值和特色屬性，其所呈現出的獨立的中國特點就會得到充分體現。《平安批》具體寫到了潮戲《掃窗會》，這是兩個中國人（陳光遠、鄭夢梅）和一個英國人（喬治）“桃園三結義\"時觀看的。這是一個較有意味的情節設置，作者將潮州戲所具有的封閉性與外國人參與的“三結義”的開放性結合起來，顯示出中國文化在海外傳播及建構\"海外中國\"過程中的包容性和吸納力。小說還寫到了潮戲《柴房會》和《八仙慶壽》。作者選擇這幾部潮戲，從海外到國內，從相思、苦累到祝壽，是有著嚴格的基于戲劇內容與文化關聯的邏輯的。在《歸潮》中，作者也非常重視潮戲的傳播對“海外中國\"建構的重要作用。作品中特別交代老一輩番客都非常喜歡潮劇和潮樂，他們在暹羅的華文學校成立的秋田劇社，既演出現代劇，又演出潮戲。小說中多次寫到了潮戲《柴房會》《金花女》《荔鏡記》《王茂生進酒》等經典劇目。這部小說所反復強調的主題是“心安隨處家廟，潮平四海歸來”，而地方戲正是最能夠為人們帶來心靈撫慰的鄉音家書。

當我們在一個異域空間中建立起這樣一套體系之后，至少在一定時間內為在海外漂泊的人提供了心理歸宿，而這個歸宿也正是文化意義上的家國的重要組成部分。

五

前述文字分別從家事、國事和文事三個維度，總體論析了《平安批》《金墟》《歸潮》《海邦剩馥》這幾部作品番客書寫中的“海外中國\"建構的敘事邏輯和作家們的創作意旨。其實這幾部作品還是有差別的，比如《金墟》通過現代、當代兩條線索來展現番客（或金山伯）與國內的互動，在敘事上已經超越第一代過番者的限囿，專注在家族和文化之間的互動關系，為當下的華僑文化尋找根脈，彰顯出了盛世時代新的家國情懷。而《歸潮》則在作者的敘事過程中記錄下離散族群的文化信息和精神狀態，為進一步闡釋提供了張力。總體而言，在這些作品所建構的“海外中國”空間中，家事、國事和文事三者是一種比較復雜的互動和依存關系。番客們之所以過番首先是基于個人、家族的生存考量，當他們涉海渡洋，身處異國，則會在家的基礎上承擔國的責任一一距離遠了，家則變大了，此時家國不僅同構，而且過番的價值也得到升華。而維系這些并使之逐漸豐滿的則是代表了中國意義和充分表達中國性的傳統文化，是對家國的認同和思念，也是“海外中國\"存在的根脈。這種敘事邏輯和架構，非常鮮明地體現了大陸作家在創作這類題材作品時的相似性思維和價值取向，也是自現代文學誕生以來延宕至今的文學傳統。

這幾個維度在海外華文作家創作中也有類似的表現。比如，張翎的《金山》講述了主人公方得法1879年跟隨同村的紅毛叔遠涉重洋到加拿大討生活，做金山客的故事。方得法在金山立足后，先后將在家鄉出生、長大的兩個兒子方錦山、方錦河召喚到金山，此后他們輾轉流離，終生寓居，老死他鄉。小說從方得法的第四代后人、混血兒、社會學家艾米·史密斯教授到祖籍地尋找家族線索起筆，敘述視角不斷在國內和海外之間轉換。總體上看，小說從1872年寫到了2004年，前后歷經130多年。雖然中間有過30余年的空白期，但小說非常清晰地交代了方氏一族100多年來的興衰沉浮，這是這部作品的一條主線。小說也寫到了方得法賣掉自己的“竹喧洗衣行”去支持北美保皇黨支部，以及方錦山在金山喜歡聽革命黨人演講、為同盟會捐款，甚至差點兒丟掉性命。方錦河在二戰期間，把小半生的積蓄捐給廣東國民政府用以購置飛機，他還直接參加了加拿大軍隊，從事地下抵抗運動，并在盟軍勝利前夕因身份暴露而為國捐軀。晚年的方得法雖然窮困潦倒、朝不保夕，卻耽于粵劇不能自拔。從上述的簡要梳理中我們不難看出，《金山》在作品中也從家事、國事、文事三個維度建構了“海外中國”。有研究者曾經指出：“《金山》書寫的底層移民家族史是一部深沉的苦難史、崇高的情感史，同時也是一曲民族的正氣歌。\"①但作為海外華人作家，張翎處理這種題材的敘事邏輯和情感意旨與前述作品是不同的。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由于現代性歷史境遇等各種因素的影響，海外華文文學寫作既保持著與大陸文學主流的潛在聯系，同時又呈現出相當不同的面貌。\"這在《金山》中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在這部作品中，張翎始終將筆觸落在個人命運上，通過對個人命運的深雕細琢，來表現番客們（金山伯）與國家的關系，雖然跨度大、歷史久，但它并不是一部關涉宏大敘事的作品；二是作者比較注重在作品中通過細節刻畫來展現創傷性記憶，意在凸顯個人與時代的沖撞。這兩個方面的差異確實值得我們使用跨國主義理論和離散社群理論來進一步闡釋。其實也正是這兩個方面，拓展和深化了我們對早期番客的能夠深入歷史肌理和個體命運深處的認識。

可以認為，以《金山》為代表的部分海外華文小說與《平安批》《金墟》《歸潮》《海邦剩馥》這幾部作品是相互映照的，由于作家們所感受到的時代氣息和所居創作環境的不同，在某些層面對“海外中國\"建構的意旨上還是有差別的，反襯出大陸作家關于此類書寫在個別方面還存在著可進一步拓展之處。但由此所引申出來的大陸作家番客書寫中，如何建構“海外中國”，以及它的價值、意義等話題卻值得我們重視。一方面，當下這種書寫是在國家強盛、民族復興的大背景下，我們要用何種姿態和心境去描寫那些早期漂泊海外、心系祖國的番客們的命運與國家之間的關系，這是對作家能力的考驗；另一方面，單獨討論大陸作家番客書寫中的“海外中國\"建構，便于讀者、研究者與海外漢學研究中、海外華文文學創作中所建構的“海外中國“\"相對照，以使其更有助于了解不同塑造形態之間的差異，以及這種差異之下所蘊含的審美追求，進而為講述好中國故事和建立中國敘事體系提供借鑒。

【作者簡介】周小舟，文學博士，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 王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