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學界在探討1980年代“尋根文學\"思潮的成因與特質時,往往聚焦于其對外部魔幻現實主義的呼應,或是強調“尋根文學\"在民族文化主體性焦慮下對本土傳統的回望與征用。這種研究的局限在于:缺乏對具體互動機制的深入探討,未能充分闡釋“尋根文學”與時代文化政治的內在關聯。這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尋根文學”生成期的復雜性。而彼時考古學界的新聲、作為一種文化立場與批判姿態的南方書寫、知青一代的鄉土經驗,這三重關鍵維度的介人與交織,使得問題突顯,即“尋根文學\"究竟是如何具體地參與并重塑了1980年代的“中國\"想象?“尋根文學”在多股思潮交匯中所生發的獨特藝術實踐,又怎樣回應并塑造了時代的文化政治訴求?這種對具體路徑與內在邏輯的分析追問,不僅關乎對“尋根文學\"復雜性的再認識,更觸及我們如何理解一個時代文化思潮與社會變革之間深層互構關系的根本命題。
一、“尋根”的濫觴:考古新聲與西方思潮的交響
“尋根文學”在1980年代的興起,是中國知識界對民族文化主體性多重求索的集中顯影。正如賀桂梅指出的,李澤厚《美的歷程》“極大地借重了眾多考古新發現的地下器物作為敘述的支撐性史料”①??梢哉f,考古學界令人振奮的新聲與同期大量涌入的西方人文思潮,為“尋根文學”的濫觴提供了直接的靈感、深層的理論參照及開闊的闡釋空間。這一獨特的智識背景,不僅塑造了“尋根文學\"對“何為中國”的追問方式,也為其構建多元一體的“中國\"想象奠定了基礎。
1980年代,考古發掘的廣泛開展及其學術文化轉向,影響了“尋根文學”思潮的萌發??脊艑W的突破性進展,為身處文化斷裂感中的文學界提供了重構歷史記憶、探尋文化源頭的全新視角。阿城曾將霍去病墓前的漢代石雕與西方未來派、抽象派藝術進行類比②,從古代物質遺存中發掘超越時代的藝術精神與普遍價值。鄭義則痛陳晉地文物被破壞,感慨“民族文化仿佛被一刀腰斬\"③。正如陳思和所觀察到的,包括仰韶、磁山、龍山、大汶口、河姆渡、馬家濱、屈家嶺、大溪地在內的一系列重要史前文化遺址的發現,證明了中華文明起源的多元性,而非傳統認知中的一元論或二元論,這為“尋根\"思潮拓寬了視野??脊艑W的啟示還在于為“尋根文學”提供了方法論借鑒。韓少功強調文學“尋根”與考古學在方法指向上相似,均是對文化源頭和深層歷史的執著追問。鄭萬隆則直接挪用考古學術語,提出“文化潛意識”“文化巖層\"概念,強調對文化體系進行考古發掘的必要性①
1980年代,中國考古學的重大突破與“尋根文學”的核心文化訴求產生了清晰呼應。以蘇秉琦為代表的考古學家,通過對考古新發現的研究,提出中華文明多源頭、區域性獨立發展并最終走向多元一體的宏大格局的論斷,以及“古文化、古城、古國\"的演進模式②。這一理論視野與韓少功等作家對楚文化流向、秦漢文化色彩、吳越文化氣韻等地域文化獨特性的關注和藝術呈現,在核心精神上深度契合。李杭育對中國主流文化傳統(儒家文化)可能壓抑文學多元發展的反思,以及對“漢民族沒有史詩”“上古神話很不發達\"的痛惜③,也因一系列考古發現一如三星堆、良渚、仰韶、磁山、龍山、大汶口等遺址的發掘,使得非中原中心且具有獨特精神信仰和藝術形態的古文化重見天日一獲得了新的闡釋空間和有力支撐??脊艑W方面這些能挑戰“中原中心論”和儒家文化獨尊的成果,無疑為“尋根文學”擺脫單一史觀,發掘深層多元文化根脈,提供了重要思想啟示和參照視角。
“尋根文學”與考古學在1980年代的思想共振,不僅是本土文化材料的各自闡發與相互呼應,更在于兩者共同受到了“文化熱”的影響。大量西方人文思潮的涌入,引入了新的分析方法和理論視角。結構主義、闡釋學、系統論,乃至后現代主義的某些先聲,構成了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基本理論參照,影響了包括考古學和文學在內的眾多人文學科走向。1980年代,中國考古學領域經歷著理論范式的變革,過程考古學與后過程考古學等西方理論的引入,推動了中國考古學從傳統器物描述,向對文化過程的科學解釋轉型,進而發展到對考古材料的文本性、歷史特殊性及闡釋主體性的高度關注④。這種理論演進,使中國考古學得以深入把握古代社會文化面貌及民族精神特質,也為考古學同文學等注重歷史、文化與意義闡釋的人文學科間展開對話提供了可能。
正是在這一共享的智識氛圍下,一些西方哲學、人類學、社會學理論的影響,超出了單一學科界限,為考古學理論更新和“尋根文學”思潮的萌生提供了分析工具。其一,以列維·斯特勞斯為代表的結構主義人類學,其關于神話、親屬關系及人類文化普遍結構的理論,在1980年代的中國知識界引發廣泛討論。結構主義強調透過表層現象揭示深層穩定的結構關系,這種思維方式為考古學分析古代遺存的象征體系(器物紋飾、墓葬布局、遺址空間結構)提供了有效框架。同樣,它也為“尋根\"作家深入挖掘民間敘事、神話傳說和地域文化中的原型意象及文化密碼,提供了重要方法論啟示。據魯樞元日記記載,當時上海作家、評論家群體已在熱烈探討結構主義等西方理論。鄭萬隆亦明確提出應運用結構主義等現代科學方法,考察中國傳統文化的內部關聯性與擴散可能性,以期找到現象內部的關系結構,即“文化編碼及其編碼方式”
其二,以伽達默爾等思想家為代表的闡釋學,以其對“理解\"的歷史性、闡釋循環、視域融合及文本意義生成性的獨到見解受到關注。湯一介等學者提出“創建中國的解釋學\"的構想③。這為后過程考古學強調考古學家作為闡釋者的主體性,及其與研究對象互動關系的立場,奠定了理論基礎,也與“尋根文學\"致力于重新闡釋傳統文化,在當代語境下探尋歷史文本復雜意義的主旨相呼應。
其三,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某些流派,以及福柯、阿爾都塞等人的批判理論,側重對文化意識形態、社會權力結構等上層建筑的精微分析。1980年代,中國知識界開始接觸這些流派的思想,如徐崇溫的《法蘭克福學派述評》江天驥的《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的社會理論》等書,介紹了法蘭克福社會批判理論及馬爾庫塞思想。這為后過程考古學考察古代社會的權力關系、社會沖突、意識形態的物質表達,提供了新的理論視角,也為“尋根\"作家批判社會現實、反思歷史、揭示文化傳統中被壓抑的部分,提供了思想武器。
其四,系統論在錢學森等中國科學家的積極推動下,于1980年代初在中國文化界盛行。彼時文化界不僅譯介了貝塔朗菲的論著《一般系統論:基礎、發展和應用》,還接連發表了研究性論文《國外系統理論研究簡介》《系統理論對哲學提出的新課題》等。錢學森明確意識到貝塔朗菲理論的價值,進而探索與推廣系統論。他于1986年倡導設立“系統學討論班”,旨在推動系統學研究,培養相關人才。錢學森的工作為系統思維傳播奠定了基礎①。系統論將文化視為由相互作用的子系統構成的動態適應環境的整體,為過程考古學提供了理論框架,與蘇秉琦區系類型理論強調區域互動和文化整體發展的視角不謀而合,“滿天星斗\"說有力挑戰了“單一中心\"論②。這種強調區域多樣性、互動性和文化整體發展的視角,與一般系統論的原則相契合。
事實上,系統論也為“尋根\"思潮理解社會文化復雜性及各組成部分間的內在關聯,提供了宏觀審視框架。這與“尋根文學”力圖整體性把握地域文化或民族心理,探尋傳統文化深層結構和持久影響的旨趣相契合。如在1984年的“杭州會議”上,作家、評論家們就探討了“信息論、控制論、系統論、現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等等\"③鄭萬隆甚至主張,運用系統論、控制論、結構主義等方法研究中國文化④。“尋根\"作家著力表現歷史傳統、信仰習俗和社會結構如何持續塑造當代現實和個體意識,將文化視為跨越時空、相互聯結的系統。他們的作品常將某一社群或地域描繪成一個文化生態系統,風俗、神話、自然環境、人際關系等元素緊密交織,呈現出整體性特征,力圖展現地域文化或民族心理全貌,凸顯文化要素間的內在勾連,展現個體命運與廣闊文化及歷史力量的聯系。他們亦強調環境互動,聚焦地域風土和自然環境對文化形態的塑造作用,試圖在紛繁表象下探尋潛在文化模式或深層運作機制。許多作品突破了傳統線性敘事,采用更復雜的多層次、循環視角展現歷史與文化。這種“含混、錯雜的形式,呼應于含混、錯雜的內容\",反映了對文化復雜性的系統性認知。
1980年代,考古學、文學等中國人文領域的思想文化轉向,在某種程度上更是全球語境中“文化尋根\"浪潮的地方性顯影。“尋根文學”倡導者固然是反思本土正統文化,試圖以邊緣化、多元化立場重塑“中國”,但其與考古學共同借鑒吸納的諸多思想資源,亦表明“尋根文學\"可視為全球性文化反思潮流在中國的具體顯現,與當時全球范圍內,特別是在后殖民語境下興起的“文化尋根\"浪潮形成微妙呼應。如韓少功敏銳地意識到,全球南方國家面臨殖民與后殖民現實。他以非洲多國(喪失語言文字、教育全盤西化、改信基督教、引入西方政治經濟制度)和亞洲的印度(精英講英語、西化程度深)、菲律賓(全民講英語、基督教國家)為例,指出“全盤西化”地區并未因此走向繁榮,反而面臨諸多問題,從而嚴正質疑“漢語禍害了中國\"或“基督教救中國\"的錯誤觀點因此,“尋根\"作家強調西方現代主義對中國作家的啟發,固然在于其提供了新藝術思維和“尋找”意識,但在借鑒時應認識到其無法解決“中國人的靈魂問題”,“尋根文學”應更注重回歸本土文化與自我探索①。
因此,以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為代表的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在彼時中國文壇產生強烈反響,其不僅在于為中國作家提供了新穎的藝術手法和敘事策略,更在于其中蘊含的哲學傾向、對本土神話與“被壓抑的知識\"的發掘、對西方中心主義歷史敘事的挑戰,恰與1980年代中國知識界對啟蒙理性主義的反思、對文化多元性的向往,以及考古學領域發生的人文轉向,在思想層面產生了共鳴。這些探索共同指向一種對歷史和文化更富想象力、更具人文關懷的理解路徑。這種對非實證、非線性、象征性思維的普遍興趣,其根源在于對“文革\"時期過度簡化、工具化、政治化的歷史觀與文化觀的集體反思,以及在思想解放的時代背景下,對于重新發現歷史的豐富面向、文化的多樣形態、人性的復雜層次的深切期盼。
二、全球南方書寫中的“尋根”與政治經濟的時代訴求
“尋根文學\"的勃興,實則也是1980年代中國南方書寫的時代折射。此處的“南方”已超越地理空間意義上的限定,升華為一個意涵豐富的文化符碼。它既具體指向“尋根文學\"在題材上對中國南方獨特歷史文化資源的傾斜與開掘,也象征著一種與傳統“北方\"中心視角相對、追求多元與邊緣價值的文化立場。更為關鍵的是,南方書寫深刻地嵌入并主動呼應了1980年代中國在全球南方陣營中探求文化主體性,在國內對既有文學文化范式進行反思與糾偏的內外雙重語境。新時期文學場域的內部張力、與政治格局的微妙互動,以及對國家經濟發展趨勢的敏銳感應,催生了這場不僅關注區域文化,更隱喻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文化身份與未來走向的南方書寫思潮。
“尋根文學”的創作實踐,清晰地展現了其對中國南方文化資源的深度倚重。相較于歷史敘事相對單一的中原核心區,廣袤的南方以其獨特的地理環境、復雜的歷史演進、多民族融合的社會生態,孕育了異彩紛呈的文化形態。無論是湘楚巫雉遺風、江南稻作文明、東南海洋氣度,還是西南邊陲的少數民族傳統,都為“尋根”作家提供了豐沛靈感。南方諸多區域卻因其邊緣地位,反而保存了與主流敘事相異的歷史記憶與文化傳承,使作家得以發掘被遮蔽的民族文化基因。韓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剖開湘西文化肌理,《馬橋詞典》則以湖南汨羅方言風俗為藍本,展開文化尋根與深度語言實驗。李杭育構筑浙江葛川江流域的文學世界。格非早期小說如《迷舟》,雖具先鋒實驗外觀,其敘事根基亦深植于江南水鄉。
這種對南方文化資源的挖掘,更延展至對南方獨特文脈的自覺追溯。“尋根文學”強調對以《詩經》為代表的黃河流域文化傳統之外的南方楚辭文脈的重新發現與致敬。李杭育指出,楚辭的浪漫奔放、異想天開,充滿象征和神秘色彩,而這在《詩經》傳統中是罕見的。他強調中國文學本有《詩經》和楚辭兩個源頭,但因中原規范的排斥(如屈原的投江被儒生們斥為“匪夫匹婦自經于溝壑”不齒楚辭“搬神弄鬼”,后世基本只沿《詩經》一脈發展②。對楚辭傳統的重新打量,本身即是對“中原中心論”的有力解構。誠然,“尋根文學”版圖非僅限于地理南方,其亦有賈平凹之于陜南、鄭義之于晉中、烏熱爾圖之于北地森林、張煒之于齊魯大地的書寫,然而正因這些北方書寫的存在,南方書寫才更彰顯出一種象征意涵。
1980年代,中國本土文化反思與全球南方國家尋求主體身份認同的宏闊視野交織在一起。在國內,“南方”首先成為與長期處于主導地位的“北方”或“中原文化論\"相對的多元化、邊緣化文化立場,代表對單一文化規范的質疑及對被遮蔽文化價值的重估。李杭育推崇規范之外的文化形態,如老莊哲學、楚文化、吳越文化,鮮明表達了其對固化文化范式的反思與超越的渴望。此立場首先體現為對高度政治化、一元化文學文化范式的文化糾偏意圖與批判性反思。在此基礎上,“尋根”作家們致力于發掘被遮蔽或邊緣化的地域文化(尤以南方文化為重心)民間敘事及非主流文化傳統,其努力不僅意在挑戰既有的觀念桎梏,亦是為了探索并拓展中國文學未來發展的多重空間與可能向度。
中國的南方文化立場,又與全球性的南方文化思潮形成奇妙共鳴。1980年代的中國,感受到了“以西方為中心的文化全球化所決定的交換格局\"帶來的巨大壓力。韓少功曾帶著憂思提及,中國在學術批評領域似乎淪為了“原材料出口國\"①。此番言論敏銳地捕捉到了當時中國知識界在全球文化交流中所體驗到的普遍焦慮,這種焦慮構成了“尋根”的內在驅動力。值得深思的是,當時被大量引介到中國的西方人文思潮,如結構主義人類學、闡釋學、系統論等,其對西方傳統理性主義、啟蒙絕對權威,乃至早期結構主義僵化模式的深刻反思,意外地為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南方國家提供了反思自身處境的思想工具。例如,結構主義與后現代主義對西方中心話語、普遍主義及宏大敘事的解構,為全球南方國家質疑殖民歷史、反抗文化霸權提供了理論工具。??碌臋嗔φ撌?、德里達的解構策略,被后殖民文化研究廣泛借用。闡釋學關于理解的歷史性、前見結構的重要性等觀點,則為全球南方國家重寫自身歷史,挑戰殖民者強加的敘事,提供了堅實的理論支撐。
面對這些西方批判性思潮,全球南方學者展現出高度能動性,將其進行本土化改造,緊密結合自身語境開展創造性應用,催生出拉丁美洲思想界的依附理論、非洲的后殖民思想解放運動、印度的庶民研究學派等,成為壯大南方理論的重要資源。這些西方批判思潮,對全球南方的思想解放、“文化尋根”及后殖民批判產生了深遠影響,成為南方知識分子自我表達、挑戰不平等秩序、構建文化主體性的重要路徑。在這些理論被借鑒與改造的過程中,其潛在的南方性被極大彰顯,構成了理解20世紀后半葉全球知識圖景變遷的關鍵。
由此觀之,1980年代中國“尋根文學”的勃興,正是在全球與本土兩個層面的南方書寫潮流激蕩呼應的特定歷史語境中生成的。被引介的西方思潮所蘊含的批判精神,與全球南方國家反抗文化霸權、尋求主體性的歷史經驗和現實訴求產生共振?!皩じ膶W\"借此契機,一方面,努力在世界文學版圖中重新確立中國文化的主體性,并尋求平等的對話權力;另一方面,在中國本土巧妙地借用\"南方\"這一象征性立場,有力推動了中國文化的多元發展與深層轉型。而南方書寫作為“尋根文學\"的核心表征,其蔚然成風非僅文學家的個體選擇,它深刻嵌入并能動回應了1980年代中國特定的文學場域生態、微妙政治導向及經濟發展訴求,呈現出文學與政治、經濟相互交織的時代聲響。
在1980年代劇烈轉型的中國文壇,這種南北張力尤為明顯。據季杭育回憶,在一次由《文藝報》與《人民文學》召集的座談會上,時任文化部部長的王蒙,關于“農村題材\"的發言“既這樣又那樣”的“滴水不漏”,反映了當時文壇理論討論的表層化,以及與政治糾纏不清的關系②。作為一名“外省小說家”,李杭育感到自己不適應北京文人圈亦政亦文的話語方式,他更關注的是寫出有血有肉的人物和故事③。他對“北方作家懂政治”的感慨,以及對北京文壇“不談文學,不談小說的敘事藝術\"的失望④,都映射出“尋根文學\"轉向文化、歷史、民間及藝術形式探索的內在驅動力。但事實上,李杭育對“北方\"的感知并不全面,其后韋君宜、李曙光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負責人拍板為李杭育出版《最后一個漁佬兒》,實則反映出當時主流文學界思想的解放和對新作者、新作品的開放態度。而這種思想的解放與開放態度,也為當時南方經濟特區的設立與發展奠定了文化意識基礎。
盡管1980年代的文化管理部門對西方現代主義等思潮仍保持高度警惕,“尋根文學”的興起卻似乎得到了其微妙的支持。韓少功的《爸爸爸》、阿城的《孩子王》這兩篇“尋根文學”的扛鼎之作,均發表在國家級期刊《人民文學》上,阿城的《棋王》刊于《上海文學》,王安憶的《小鮑莊》則見于《中國作家》。這些具有全國影響力的出版機構對“尋根文學\"作品的集中刊載,暗示出文化管理部門對這類蘊含深刻文化反思與高度藝術探索的作品的包容態度,甚至可以將其解讀為一種默許、關注,乃至引導。
文化管理部門之所以采取此種審慎接納,乃至隱性支持的態度,其深層動因在于“尋根文學”的內在精神與核心訴求,同19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重塑文化主體性的時代主旋律高度契合。改革開放本身即內含著一種強烈的愿望:在追趕西方的同時,必須在全球化浪潮中重新發現并確立中華民族自身的文化自信與精神坐標。“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物質精神兼重之治國方略,為彼時的文化探索劃定了基本框架。正如張旭東指出的,中國1980年代的文化探索,實為黨和國家有效控制、引導下,改革開放事業的有機組成部分,其最終目的是“進一步強化而非削弱黨和國家對整個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領域的組織、協調與管理能力”,這種“有組織的定向進發”特征的個人創造力與集體文化能量的集中釋放①,是理解“尋根文學”及其時代背景的關鍵。
更重要的是,“尋根文學\"的南方書寫,不僅體現于題材與立場,更深刻地表現為對普通人日常生活感與體驗感的極致發掘。文學中這一嶄新向度的出現,恰與彼時中國社會發展重心轉向經濟建設、民生改善的時代脈搏同頻共振,并為當時以南方地區為龍頭的經濟體制改革,提供了獨特的文化意識形態支撐。當中國打開國門,作家們也開啟了一場深刻的向內文化探索,努力挖掘中國傳統哲學、民間習俗和地域文化。這種“尋根”,其深層目的在于為急劇變化的中國社會,尋找穩固的文化認同與持久的精神延續,旨在確保中國在快速實現物質發展的同時,也要有深刻的精神自覺與堅實的文化建設,避免在現代化進程中迷失根基。
因此,審視“尋根文學”的南方主體性,不應僅將其理解為對南方地域風貌或題材的書寫,其更深層的意涵在于,有力地強調了一種以南方文化為代表、致力于推動中國文化走向地域多元化的堅定立場。這種文化領域的多元探索,與當時經濟領域鼓勵發揮地方優勢、推動區域協調發展的戰略思路,在精神內核上高度一致。可以說,1980年代南方的經濟特區是國家經濟體制改革的“試驗田”;而在文化領域,以“尋根文學”為代表的文藝實踐,則可視為中國社會在文化觀念層面的“試驗場”。面對快速現代化與外來思潮沖擊所帶來的文化失重感與身份焦慮,“尋根文學”所提供的向后回溯歷史、向內審視心靈的視角,在心理層面上扮演了穩定社會情緒、凝聚文化共識的角色,為個體與社會重建歷史主體性探尋出一條更為堅實的文化歸屬之路。
三、鄉土經驗與新時期“城市中國”想象
“尋根文學\"對鄉土經驗的深度發掘,構成了其重塑新時期“中國\"想象的核心路徑。這一文化思潮不僅深刻呼應了1980年代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宏大建構,更從知青一代獨特的鄉村體驗中汲取豐沛的創作資源,將鄉土確立為審視與重構“中國性”的關鍵支點。然而,“尋根文學”的鄉土書寫遠非對城市文明的簡單否定。恰恰相反,它通過對鄉土世界中豐富而具象的生活實感性文化的極致開掘,為彼時略顯單薄的“城市中國”想象,提供了至關重要的思想資源,確立了其文化合法性。要理解“尋根文學”的鄉土立場,知青經驗是無可回避的關鍵。這代作家對中國鄉村的認知,兼具親歷者的體驗深度與城市知識分子的反思距離。這種獨特的雙重視角,使他們得以超越單一的政治教條與城市中心主義,獲得更為立體的文化洞察力。
因此,“尋根文學”的鄉土書寫,其意義必須在與城市文化的比照中方能彰顯。作家們有意識地將敘事焦點從象征著政治權力、國家意識形態及商業化傾向的城市剝離,轉而投向廣袤的鄉村世界。韓少功在《文學的“根\"》中,以湘西地區依然鮮活的楚文化遺存,對比文化印記相對單薄的\"革命城”長沙,凸顯了鄉村作為文化原生形態的獨特價值。阿城的《棋王》《樹王》《孩子王》將故事背景設定在偏遠的鄉村、農場和山林,這些遠離政治中心的邊緣場域,反而成為承載和顯現被主流敘事遮蔽或遺忘的“中國性”的特殊空間,成功地將鄉村塑造為“中國性”的儲藏庫和對抗文化單極化的象征空間。
“尋根”作家之所以選擇鄉土,正因為鄉土邊緣但多元的文化質素,能與新時期城市文化形成互補。韓少功將鄉土視為“民族歷史的博物館”,他敏銳地指出,城市因“缺乏個性”且“歷史短暫”,在凝聚歷史與現實,保存文化印記方面遠不如鄉土,鄉土中凝結的豐富駁雜的傳統文化,大多“鮮見于經典,不入正宗”,而正是這種充滿活力的不規范性,使其成為規范文化獲得生機的源泉①。相較于此前知青文學側重以鄉土經驗為武器批判和反思革命政治敘事的創傷,“尋根文學”的意圖顯然更為深遠和富于建設性。它代表了一種對城市(一種與政治權力中心、國家意識形態,及西化、商業化浪潮緊密關聯的符號空間)的刻意疏離與審慎反思。鄉村在“尋根”作家筆下,被賦予“中國性”儲藏庫與庇護所的意涵,進而升華為一種富有糾偏性與參照性的象征空間。通過展現鄉土文化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尋根文學”含蓄地批判了“政治/經濟城市\"存在的精神空虛與意識形態僵化病癥。正如王安憶在1983年美國之行后曾表達過的一個愿望,即希望中國在走向富裕之后,“仍保留著一切傳統民俗中美好的東西,不像當今西方社會那樣人與人之間互相隔膜”②。正是這種對現代化進程中可能出現的精神困境的敏銳預見,使得對鄉土文化的深情回望與積極尋根,構成了對單一政治性與單一經濟化的西方城市發展模式的自覺糾偏。王安憶《小鮑莊》中的小鮑莊被譽為“仁義之鄉”,村民在災難面前體現出的守望相助與犧牲精神,特別是撈渣的葬禮“全莊的人都去送他了,連別的莊上,都有人跑來送他\"③的場景,顯現出鄉村深厚的情感聯結與集體認同,為理解中國社會提供了迥異于現代化都市景觀的獨特視角。李杭育在《最后一個漁佬兒》中,生動展現了船家粗真實的生活,以及弄潮等古老習俗,這種源于鄉土、未經過度規訓的蓬勃生命力,是對城市生活的精神壓抑或情感蒼白的一種有力補充?!皩じ膶W\"對鄉土鮮活性與生命力的開掘,為“城市中國\"想象奠定了重要的文化基礎。
改革開放時期,城市發展的合法性,更在于正視物質需求,在于提升生活品質與滿足精神需求。“尋根文學”對鄉土世界生活實感的深入開掘,恰為“城市中國”的發展提供了別具意味的合法性論證。作家們普遍主張從當下民眾豐富多彩的\"生活相\"中提煉歷史文化積淀。鄭萬隆曾將民族集體經驗比作需考古發掘的“文化巖層”,并強調須從鮮活的“活世態”人手④。阿城在《棋王》中對“吃\"的細致描摹,其充滿煙火氣的書寫,標志著中國文學在經歷長期政治化管控后,向豐富駁雜的生活本身的回歸。李慶西亦曾論及,“尋根文學\"整體表現出返璞歸真、崇尚自然的藝術追求,強調書寫“直接經驗所形成的生活世界\"。這種對生活實感的自覺強調,與改革開放初期思想解放、關注現實、改善民生的務實精神,在價值指向上內在聯通。李杭育《沙灶遺風》中慶海夫婦不造舊屋造新樓的愿望,以及《土地與神》中炳煥、茂生等角色通過個體經營活動致富,并考慮將財富用于公共福祉的努力,真實反映了改革開放初期被激發的個體創造力與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這些鄉土敘事所展現的個體活力、物質追求與和諧關系,證明了人民對豐富物質與精神生活追求的合理性與普遍性,這種追求并非城市所獨有,而是深深植根于中國大地。其中所蘊含的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之道、社群之間緊密的聯系等,都與新興的“城市中國\"對于滿足人民物質生活需求和精神文化需求的宏大想象,具有深刻的同構性。它以文學的方式提醒一個正在快速現代化的社會,不應輕易割裂與自身優秀文化傳統的內在聯系,不應在追求高速發展的同時,喪失寶貴的精神根基和豐富的生活質感。
因此,“尋根文學”的鄉土書寫內在地帶有一種積極的現代化意味,它旨在為當時以經濟發展為主的主流敘事,注人人文關懷與歷史思考,彌補“政治/經濟城市\"想象的局限?!皩じ膶W\"所書寫的鄉村,并非與現代化對立的傳統原始形態,而是一種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民間生活,進而從博大精深的鄉土民間書寫出發,積極地重構一種全新的、更加強調貫徹個人主體性與物質精神生活相統一的現代化“城市中國”想象。從這個意義上說,強調鄉土敘事的“尋根文學”的發生與發展,為新時期“城市中國\"想象奠定了兼具復雜性與穩定性的文化思想基礎,助力其在現代化進程中保有深厚的人文底蘊,構建物質與精神并重的現代文明。這種書寫超越了早期“傷痕文學\"較為直接的創傷宣泄方式,也超越了浮淺現實主義對社會問題的簡單揭示,轉而對文明身份及知識分子社會角色等深層命題進行追問?!皩じ彼汲钡泥l土立場,不僅是文學策略,更是特定時期知識分子重塑身份、發揮文化能動性的體現。他們通過成為“中國”想象的新時期闡釋者,在傳統政治領域之外,開辟出一個富有活力的文化政治空間,旨在重塑區別于單一革命想象的、更加多元包容的文化中國。
結語
1980年代“尋根文學”的勃興及其對中國“想象\"的重塑,并非單一文化動因下的線性演進結果,其更是一場多股思想潮流交匯、激蕩與重鑄的復雜文化實踐。通過對“何為中國\"這一核心命題的持續追問與創造性回答,“尋根文學”不僅深刻參與了1980年代中國社會文化心理的重構,更以一種文化側翼的巧妙策略,含蓄地介入國家現代化進程的宏大敘事,為急劇轉型的社會提供了多元化的歷史精神資源。這一探索不僅為我們重新理解1980年代中國復雜的文化政治圖景提供了有效路徑,其所展現的開放視野、批判精神與深植于本土的文化自信,對于今日中國如何在社會變革與全球文化的激流中,深化和拓展當代中國的文化認同與精神譜系,依然具有鏡鑒作用與啟發意義。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半殖民處境下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24FZWB031)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黃英豪,西南大學文學院博士生。魏巍,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研究員,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