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為知己者死”的悲歌：景清與豫讓的刺客形象比較

【導讀】日本歷史劇《景清出家》中的主人公景清和中國《史記·刺客列傳》中的人物豫讓，都具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心理動因。但在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創(chuàng)作主張下，景清的人物形象又向著與豫讓完全不同的方向發(fā)展，具有獨特的悲劇品質(zhì)，其形象回應了處于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日本社會精神。

在日本文學史中，近松門左衛(wèi)門身兼江戶時代兩種大眾戲曲形式一“凈琉璃”和“歌舞伎”的創(chuàng)作，通過《景清出家》《情死曾根崎》確立了其作為悲劇作家不可撼動的地位。《景清出家》對舊凈琉璃有著劃時代的革新意義，其不僅開創(chuàng)了新凈琉璃的創(chuàng)作之路，同時又引領了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悲劇時代。

主人公平景清為平家黨羽，平氏家族被源氏家族滅亡后，一心要殺源賴朝報仇，幾經(jīng)波折，刺殺失敗。他為搭救作為人質(zhì)誘餌的岳丈大宮司和妻子小野姬，選擇自投羅網(wǎng)。源賴朝下令將景清處死，這時奇跡出現(xiàn)，觀音化為替身代受斬首之刑，于是源賴朝赦免景清死罪。在宴席之上，景清舊仇新恩涌上心頭，自知難以解脫，剜去雙目，出家為僧。

《史記·刺客列傳》中也記載了一位具有類似經(jīng)歷的刺客故事：豫讓曾是晉國執(zhí)政大夫智伯的食客，智伯為趙襄子所滅后，豫讓為替主報仇，藏身廁中欲要行刺，事跡敗露被擒，襄子感其義舉，放走了他。但豫讓堅持復仇，漆身吞炭，改變?nèi)菝膊赜跇蛳拢笥直蛔健Ｋ蛳遄诱堅赴蝿Υ趟囊路允緢蟪鹬猓遄討剩プ寭舸讨蠓鼊ψ詺ⅰ?/p>

景清與豫讓都出身于“士”這一階層，具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心理動因，但在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創(chuàng)作主張下，景清最終向著與豫讓完全不同的方向發(fā)展，該人物被賦予了獨特的悲劇色彩，回應了處于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日本社會精神。

一、“士為知己者死”的報恩情結(jié)

豫讓在智伯被殺后逃遁山中，說：“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士為知己者死”成為豫讓之后一連串行為的心理動因。智伯未被趙襄子滅亡之前，這種動因還隱于水面之下，而在智伯死后，它就迅速浮現(xiàn)出來，并成為豫讓行動的指歸。《景清出家》中同樣有類似的表述：“他道死倒輕而易，生卻重難任；只是留得此身在，好替故主家雪恥報仇恨。”景清的孤身犯險以及最后在宴席之上突發(fā)夢魔，都是受了“一朝報了君父仇”的心理驅(qū)使。可以說，中日這兩個故事的開始之源都在于報恩情結(jié)。

對于“士為知己者死”，需要關(guān)注作為“士”的主體和作為“知己”的客體。“士”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心，意圖輔佐明主，匡扶天下。在風云變幻的時代，他們的處境常常漂浮不定，對于能夠給自己展示機會的君主，他們?nèi)f分感激和珍惜，因此敢于為知遇之恩而赴湯蹈火。豫讓和景清無疑都是這樣的人，前者不惜漆身吞炭，隱姓埋名，后者以“準備行刺至于三十四次之多”，這些都反映了“士”這一階層對尊重的渴望和獲得尊重后不惜一切代價的捍衛(wèi)。從客體的角度來看，“知己”是在人生趣味、奮斗目標、情感信念等方面能夠與自己互相理解、相互支持，并易形成價值共識的主體存在。就豫讓而言，智伯以國士之禮待他，景清能參與到平家生死之戰(zhàn)一“西國、四國的戰(zhàn)役”，也可以推測出他在平氏家族中的地位相當重要。兩者的個人價值都在舊主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彰顯，而舊主被滅后，他們只得淪落山野或成為“浪人”，這也就使得這些極力爭取個人尊嚴的“士”們不惜行刺殺之舉。

二、不事二主的“士”階層選擇

兩篇故事都包含舊主不在場、仇人隱身等設計，而將主題聚焦在“士”的選擇上。兩位主人公最終的選擇完全一致，即與仇人達成和解，但堅決不事二主。豫讓面對友人提出的為什么不通過侍奉趙襄子謀求行刺的機會時，是這樣回答的：“既已委質(zhì)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后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如果說豫讓的回答給出了拒絕一身事二主的原因，那么景清的表現(xiàn)就展示了這樣做會產(chǎn)生的后果。景清被赦免后，源賴朝賜酒開宴席，諸國大名起哄讓景清回憶當年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一段沉重的往事在歡鬧的氣氛中講述完畢后眾人歸座，忽然“目送景清失了神，忽地抽刀憶舊仇，異響突聞驚眾客，一齊回首炯雙眸；登時橫肘把刀柄，戒備森嚴殺氣陡”，須臾夢魔驚醒，景清又棄刀伏地，自陳痛苦：“新恩乍被雖高厚，武士無忘故國仇；耿此心懷成痼疾，一時眩惑夢魔鉤；生教皂白無分辨，不覺精魂放不收。”正如前面所言，“士為知己者死”的情結(jié)已成為這些人大難之后存于世間的人生信條，即使委身于仇人，也不能擺脫舊仇新恩帶給他們的撕裂感，所以在和仇人達成和解之后，只有選擇以自戕或剜目出家的方式完成自身的寂滅，這也正是這類復仇故事悲劇美的起源。

三、復仇者和仇人的“義理”合謀

與其說兩篇故事中復仇者和仇人最終達成了和解，不如說是建立起合謀的關(guān)系。雙方均遵循所謂的“天理”“義理”，一起維護以“忠”“義”“仁”為基礎的社會倫理規(guī)范，從而成為世人眼中的“賢人”。豫讓和趙襄子不僅與傳統(tǒng)價值規(guī)范訂立契約，各自按照角色定位來履行社會責任，而且也相互訂立契約。豫讓達到擊其衣的目的后自殺，完成了以性命換取名望的交易；趙襄子則從中維護了君的威嚴，也維護了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從而鞏固了權(quán)貴階層的利益。《景清出家》中，所謂畏懼“再度得罪菩薩之咎”，不過是源賴朝想要釋放景清這一真實意圖的掩飾，他需要以寬大的恩情博得平家黨羽的信任甚至輔佐。但他又不能降低君的身位，只能遵循冥冥之中菩薩的旨意。源賴朝達到了目的，同時也與感激涕零的景清訂立了契約，這是對彼此角色定位的確認。源賴朝肯定了景清作為“義士”的身份，并為他召開宴席標榜事跡，同時他并不強迫景清委身自己的政權(quán)，在景清剜出雙眼后，允準他離開宮廷出家為僧，保全了景清“士”的氣節(jié)。兩人在合謀之中為彼此樹立起了“仁義忠勇”的模范形象，這使得他們可以踐行“義理”，履行“賢人”“義人”的職責。這一模式，在中日兩篇故事中都可找到明顯的痕跡。

四、身份工具化的人文主義反撥

豫讓把名聲看得重于生命，為了獲取名聲選擇依附于政治利益集團，登上政治舞臺，然而這也使他喪失了主體性與創(chuàng)造性，靈魂也為統(tǒng)治者所收買。而且，刺客的名聲來自效死，對于效死的對象，人們往往不去過分追究，也就導致很多效死實際上屬于一種愚忠。歷史上關(guān)于智伯的評價多是庸主，西漢淮南王劉安將智氏與秦朝的覆滅看作是同一緣由：“秦王政兼吞天下而亡，智伯侵地而滅。”司馬光更是認為他是才勝于德的小人，是“國之亂臣，家之敗子”。從歷史發(fā)展來看，智伯代表的是落后勢力。豫讓所追求的“義”受到君主決定性的左右。豫讓不但沒有站在歷史進步的一方，反而站在了落后的一方。

反觀景清，他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愿意浪戰(zhàn)，同樣也珍惜別人的生命，眷顧人世間的溫情。他和小野姬、阿古屋的感情都影響到了行動計劃，他并不任性妄為，而是有自己理性化的個性選擇。在故事發(fā)展中，他既怨恨源賴朝，又感激源賴朝的不殺之恩；既痛恨情人阿古屋的背叛，又內(nèi)疚阿古屋的以死謝罪。在這種深刻的心理矛盾中，景清的近世義理與人情相克的悲劇性格得以建立起來。

因此，景清相比于豫讓，是對刺客這一工具化身份的人文主義反撥。

五、強調(diào)“主情”創(chuàng)作下“情與義理的悲劇論”

近松門左衛(wèi)門認為，凈琉璃劇本創(chuàng)作的核心在于“情”。《凈琉璃文句評注難波土產(chǎn)》中寫道：“凈琉璃最重要的是與木偶協(xié)調(diào)。它與物語、草子等不同，詞章要與木偶的動作配合，使之鮮活起來。尤其是歌舞伎是活人的技藝，要在戲劇表演上爭高低，而凈琉璃則要賦予沒有生命的木偶以各種情感，才能打動觀眾，這就需要有妙作因此，需要給凈琉璃注入精神，音曲詞章自不消說，連紀行敘事文也要盡心注入感情，否則感動人的系數(shù)就要減少為此，凈琉璃的詞章是以充滿感情為基本要素的。”由此觀之，“木偶凈琉璃”是一種在三味線和凈琉璃配合下的木偶劇，融通了“凈琉璃本”的文學性、“凈琉璃曲調(diào)”的音樂性和“操凈琉璃”的戲劇性，為追求打動觀眾的戲劇效果，劇作家要更多地利用情感要素使木偶表演栩栩如生。

近松門左衛(wèi)門所開辟的新文體也是以主情為本位的。在《景清出家》中，我們很自然地沉浸于人物的感情世界：小野姬為替父坐牢，一路跋山涉水，大量的路程描寫實質(zhì)上刻畫了小野姬的心路歷程一她擔憂父親，又為丈夫的下落不明而惴惴不安。作者以優(yōu)美的語言將觀眾引上一條由感情主導的旅途。在強調(diào)“主情”的文體革新中，近松門左衛(wèi)門熱衷于在時代劇和世態(tài)劇中通過義理與人情的矛盾來豐滿戲劇性，而當人情挫敗于義理時，戲劇的悲劇色彩也就形成了。

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劇作是對資本主義萌芽階段町人生存、生活狀態(tài)的描寫記錄，這在他的世態(tài)劇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的時代劇同樣承載了近代日本的社會精神，是在傳統(tǒng)武士精神走向腐朽，商品生產(chǎn)者通過抗爭來追求自由、享樂的時代氛圍中孕育的產(chǎn)物，構(gòu)成了這個民族長久的精神空間。景清作為武士階層具有遵循“義理”的使命感，傳統(tǒng)的武士精神制約著他的選擇。這個應被歷史和時代淘汰的人物，始終為注定失敗的事業(yè)而戰(zhàn)，他的身上體現(xiàn)出純潔、真誠的品質(zhì)，盡管徒勞，但義無反顧，景清的悲劇是由于境遇和命運等外部原因造成的。

近松門左衛(wèi)門創(chuàng)作的悲劇透露出對人類命運的關(guān)照精神，注重表現(xiàn)人所面臨的危機處境以及苦難命運。身處封建社會沒落時期的景清，深陷武士精神“士為知己者死”的痛苦掙扎中，但其人性光輝始終閃現(xiàn)，并未淪為完全喪失自我的工具化的存在。

近松門左衛(wèi)門也并不是站在歷史的高度看待和評價這個人物，而是意圖渲染悲壯的武士風范，弘揚“仁義忠勇兼無缺”的武士美德。這不僅符合作者長期倡導的“主情”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論，也回應了日本近代町人階層崛起的時代精神，開新凈琉璃之先河，推動日本戲劇進入了“悲劇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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