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陋室銘》是劉禹錫被貶安徽和州時創作的一篇托物言志的散文。全文八十余字,通過對“陋室”意象的成功塑造,成為傳世名篇。文章以“陋室”為喻,既暗指被貶后的自身處境,又多維度展現了劉禹錫作為“詩豪”的精神品格。本文將從“陋室”這一意象入手,探析劉禹錫仕途失意時的處世哲學,進而解讀文本中的“詩豪”形象塑造。
《陋室銘》是劉禹錫的代表作。劉禹錫被白居易稱為“詩豪”,“豪”字準確概括了劉禹錫在性格和詩文上的獨特風格。這種風格既源于他坎坷飄泊23年,歸來仍是少年的豁達心態,也得益于其修德養性的君子品格,更源自他靈魂深處“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
一、笑傲人生的“少年郎”
“詩人在創作時,無法避免地將自己的性格思想,在不知不覺中,隱意識地流露在作品中,在不知不覺中反而將他更真的自我表現出來。”劉禹錫一生被貶謫數次,經歷了宦海沉浮,見慣了官場的升遷貶謫。接連被貶的落魄處境,不僅沒有改變他不與小人同流合污的決心,反而使他的作品有了一種越挫越勇的力量,展現出“安平樂道逍遙過,豪情滿懷到碧霄”的豪邁。他始終以豁達樂觀的少年心態回應著周遭的惡劣,瀟灑應對,展現出笑傲人生的少年郎心性。
《陋室銘》是劉禹錫被貶安徽和州時所作。即使居于陋室中,他也能發出“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自勉之嘆。在旁人眼中衰敗、荒涼的陋室,在他眼中呈現出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這個讓唐朝貴族不寒而栗的瘴病之地,在劉禹錫的筆下卻煥發出別樣的意趣。
劉禹錫開篇即以“山水”這一宏大意象起興,通過“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的對比,在氣勢上營造出磅礴之境,彰顯豪氣。這種山水與仙龍的對應關系,折射出作者獨特的精神追求:山是否有名,不在乎有多高,而在于是否有仙人;水是否有靈氣,不在乎有多深,而在于水中是否有龍。由此引出“陋室”主題:屋舍的簡陋并不等同于主人品格的卑微,只要居者德行高潔,縱使身處陋室,亦能超然物外。文中絲毫不見貶謫文人的怨艾之態,反而處處流露著淡泊與曠達的氣度。
隨后,作者的視線轉移到屋外的景色。在常人眼中象征著破敗、荒涼之景的“苔痕”“草色”,在劉禹錫眼中卻有一種自然之趣。青苔蔓延到自家屋檐的臺階上,足見劉禹錫居住的地方人跡罕見;窗外的野草已經長到窗簾的高度,草色透過窗簾將屋內染上了青色,足見他的生活環境不佳。從文章的用詞,我們可以體會出劉禹錫豁達、笑看人生的豪邁氣度。
二、德馨俱佳的君子
劉禹錫被稱為“詩豪”,這不僅指他的詩歌豪邁,還指劉禹錫本身具有強大的精神內核,即君子之風。劉禹錫借陋室表達了自己的精神追求,作為君子,越在仕途困厄時,越要守節不移,這是“陋室不陋”的根本原因。“惟吾德馨”為全文主旨,但“陋”才是全文根脈。《陋室銘》本質上探討的是:君子仕途不順時,該如何自處。要真正理解“陋室”意象,必須把握劉禹錫對君子品格的追求,這主要體現在三個維度:
(一)外部因素
劉禹錫慨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后,隨即緊扣“身居陋室何以德馨”之問展開論述。他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闡明,君子若求“德馨”,需要營造一個高雅的人文交往環境。王充在《論衡·本性》中將古代有學識的人分為四等,從下往上依次為:儒生、通人、文人、鴻儒。“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為鴻儒。故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劉禹錫將日常交游對象都提升到了“鴻儒”的高度,這可能存在大詞小用的情況,卻鮮明體現了他擇友的嚴苛標準與對君子人格的執著追求。一方面,這彰顯了劉禹錫擇善而交的獨立品格,不為流俗所染;另一方面,這也暗示了他的才德足以吸引賢士遠赴陋室。正是通過與這些“鴻儒”的交往,劉禹錫得以在逆境中秉持“惟吾德馨”的精神操守。
(二)內部因素
修身養德是君子的基本素養。在《陋室銘》中,劉禹錫借“素琴”和“絲竹”自警。
素琴,即沒有弦的琴。古代詩人常借素琴表達自己的雅趣或者理想愿景。如《晉書·隱逸傳·陶潛》:“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弦徽不具。”這里陶淵明以“素琴”為意象,寄托了自己超然物外的隱逸志趣。《陋室銘》中有“可以調素琴,閱金經”一句,劉禹錫同樣是借此來表達:即使生活在青苔叢生的陋室中,依然保持君子的雅趣,不因外在物質條件而放棄自己的操守。在唐代,“絲竹之樂”作為宮廷雅樂的代表,備受文人推崇。白居易《琵琶行》中“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的慨嘆,正是借“絲竹”寄托其重返京城的渴望。而劉禹錫《陋室銘》中“無絲竹之亂耳”的表述則別有深意:一方面,他以絲竹之音暗喻京城權貴的紛擾喧囂;另一方面,這也是劉禹錫的自警之意,告誡自己不要放棄對君子人格的追求。
(三)“陋室精神”
不同于陶淵明“辭官歸隱,守拙田園”的返璞歸真,也不同于范仲淹“先天人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奉獻精神,劉禹錫的人格理想是達到“身處陋室,超然物外”的境界。
劉禹錫在永貞革新失敗后,因王叔文集團的排擠而被逐出長安,由此開啟了長達二十三年的貶謫生涯。在這段艱難歲月里,他不僅要忍受物質生活的困苦,更要承受巨大的精神煎熬。劉禹錫是曾被譽為一朝宰輔之才的政治家,卻因“人嘉其才而薄其行”的評價而蒙冤,最終淪為政治傾軋的犧牲品。正是在這樣的境遇下,他借“陋室”這一意象托物言志。陋室與作者追求的品質具有共性:陋室外表雖然簡陋,但室內往來者皆為高雅之士,主人品德高尚;劉禹錫雖遭人陷害、身處貶謫之境,卻始終保持著君子的崇高品德,潔身自好。他不因為地處偏遠,就放棄對自己的道德追求。這是一種“陋室精神”。
三、銳意進取的“志士”
在解讀《陋室銘》時,我們容易產生一個誤解:認為劉禹錫滿足于偏安陋室、安貧樂道,渴望遠離官場紛爭,追求陶淵明式的田園生活。但事實恰恰相反。結合劉禹錫貶謫期間的政績建樹,以及文中三處典故的深層用意,可以看出他始終懷有經世濟民的才能,秉持著“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本質上是一位積極進取的志士。劉禹錫早年受王叔文集團的影響,一生幾乎都是在貶謫中度過。但是艱苦的貶滴生活并沒有磨滅他建功立業、心懷天下的斗志,反而將他的性格磨練得更加堅韌。
初至朗州不通民俗,劉禹錫主動探訪競渡、賽神諸般風俗。他見祭祀歌詞晦澀難懂,便效屈原《九歌》遺韻,結合當地風俗,為他們重新填寫歌詞,寫出了獨具特色的《竹枝詞》。劉禹錫謫居較朗州更為偏僻的連州時,依然興學重教,終開啟連州一代文風。他還積極投身到醫學、農學的建設中,為當地發展作出許多貢獻。
劉禹錫剛到和州時,嚴重的災情導致哀鴻遍野,他立即聯系當地官員制定方案,安頓災民。他以身作則,與災民一起修建堤壩,興修水利,造福百姓。也是在被貶和州期間,他被當地的縣令一再刁難,但他沒有貪圖生活上的享樂,向當地的權貴屈服,而是在他處為自己蓋幾間茅草屋,大筆一揮留下了《陋室銘》,千古留存。“何陋之有”是對自己的激勵和告誡,也是對當地貪官污吏的諷刺。雖然遠離京城、長期被貶,但他依舊是那個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求新求變的豪俊。無論在怎樣的環境下,他都不會忘記自己的政治抱負和初心,到一個地方就做好一方父母官,耐心等待被召回京城,實現自己的濟世之懷。
劉禹錫在《陋室銘》中擅于用典,且用得極為巧妙,能夠將典故和自己的感受合二為一,使作品中帶有獨特的感興力量。在文末,劉禹錫借諸葛亮和揚雄的典故,表露出“身居陋室,心懷天下”的高遠之志。諸葛亮身居草廬而洞悉天下大勢,后因劉備三顧茅廬出山輔佐,促成三國鼎立之局,官至丞相,踐行匡扶漢室之志;揚雄隱居草廬,潛心典籍,著書立說,終成西漢儒學宗師,名垂千古。二人堪稱古代讀書人的典范。最后化用孔子的名句:“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孔子作為儒家學派創始人,鼓勵讀書人積極入仕,是主張建功立業的代表人物。
由此可見,劉禹錫所列舉的人物都是積極入仕并為時代發展作出重大貢獻者,這暗示了他渴望效法先賢實現理想。即便此刻身處陋室,他仍堅信終有一日會被君主賞識才華,得以施展抱負。
四、結語
劉禹錫在《陋室銘》中展現了多重身份特質:作為樂天派,他以豁達之心泰然處世,廿三載蟄伏以待天時;作為儒士,他以謙遜自律修身養性,靜待花開;作為改革志士,他以諸葛亮、揚雄和孔子等先賢作比,矢志建功立業。這些多重特質,不僅塑造了一個立體的文人形象,更成就了其“詩豪”的千古美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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