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本文以魯迅的小說集《吶喊》《彷徨》為例,重點分析節日書寫與人物經歷、人物命運之間的關系,并探討節日時間在小說中的作用,借助“時間刻度”探尋作品背后蘊藏的激憤與憂思。
國內外對《吶喊》《彷徨》的研究很多,當前國內對于魯迅小說的研究,主要傾向于針對人物經歷、時代背景,剖析典型人物的行為動因,切近作者寫作的思想內涵。但時間作為小說六要素之一,在小說情節推進、時代架構等方面的作用同樣不能忽視。在魯迅的小說作品中,節日作為某種特殊的意象,常常用來代替具體的時間信息,《祝福》《阿Q正傳》等作品中的節日都被重點刻畫過。當這些節日成為魯迅筆下小人物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時,它們便轉化為一種獨特的尺度,用以概括人物的主要性格特點及生平經歷。本文從魯迅節日書寫的意圖和小說時間刻度兩方面入手,結合綿延時間等多種理論,解析小說的獨到之處。
一、襯托與清算
魯迅最早與節日相關的作品是他于1901年寫的一首短詩,名為《庚子送灶即事》。此詩提到了農歷小年“送灶神”的場面,面對熱鬧喧囂的節日氣氛,十九歲的魯迅憂心忡忡。彼時的魯迅見證了日益衰落的家族光景,也敏銳察覺到了國家面臨的巨大危機,因此嘆然曰:“家中無長物,企獨少黃羊!”少年的魯迅已經能夠冷靜地判斷出繁華表面下的嚴峻局勢,節日之于他,不單單是喧嘩熱烈的場面,更是觀測人情冷暖的標尺。他用這把尺子抽打國民麻木的靈魂,同時也警示自己保持清醒。縱觀《吶喊》《彷徨》兩部小說集,節日作為一種特殊符號,在其中既起到襯托作用,又具有某種清算意味。年少的魯迅經歷了家庭的變故,父親重病纏身,家道中落,母親時常受到莫名的責罵,整個家族籠罩在陰霾之下。留學日本的經歷也讓他看到了弱國子民所受的屈辱,這些體驗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魯迅作品中悲憤的基調。在《吶喊》《彷徨》兩部小說集中,這種基調表現為節日氛圍與主人公身世沉浮的巨大反差。《祝福》中的祥林嫂,是在舊歷年底回到魯鎮的。眾人迎接新年的熱鬧氛圍與祥林嫂判若兩人的精神狀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樣一個被命運拋棄的可憐之人最終死在了熱鬧的新年里。魯迅借助這種情景反襯,勾勒出以祥林嫂為代表的舊中國女性短暫而悲慘的一生。《阿Q正傳》同樣展現了這種反差。當所有人都沉浸在賽神節的喜悅中時,阿Q卻被偷光了錢,經歷了從大喜到大悲的情緒轉變。
除了反襯人物與場景,魯迅兩部小說集中出現的節日也時常起到某種清算的作用。在《故鄉》中,大祭祀的值年,闊別多年的“我”與閏土終于重逢。閏土一聲“老爺”,讓“我”童年的印象在一瞬間破滅。這種設計可視作揭開懸念的方式,這在《藥》中也有所體現。吃了人血饅頭的華小栓沒能擺脫病魔,變成了西關外的一座“新墳”,人血饅頭究竟有無效用的謎底,隨著華大媽清明上墳的情節而揭開。魯迅在小說開頭就設下懸念,并借助節日揭開事件的結局,既出人意料又發人深省。
二、獨特的時間刻度
時間作為寫作六要素之一,在文本中往往起到引領故事、架構情節的作用。當時間與小說、散文等文體結合時,敘事時間的概念隨之產生。敘事時間的研究最早由美國文學評論家韋恩·布思在《小說修辭學》一書中提出,而后韋恩·布思、熱奈特等人又對其理論做了進一步的闡釋與補充。魯迅十分關注作品的時代性,注重標記小說的時間向度,但其時間標記多被種種的傳統節日書寫掩蓋。這些節日的時間跨度和場景描寫與人物的人生際遇緊緊捆綁在一起,成為他們生命中獨有的時間刻度,這在《吶喊》《彷徨》中都能得到充分印證。從祥林嫂冬至日祭祖的企盼到華小栓的死可以看出,無論是作者刻意的襯托,還是人物自身的企盼與清算,節日始終作為事件的見證者貫穿其生命的始終。
這在《孔乙己》中也有明顯體現,“中秋”“年關”“端午”三個節日,成為“我”眼中孔乙己存在的全部時間證明。節日是清點賬目的日子,正由于這個原因才讓大家想起孔乙己,而隨著舊賬逐漸模糊,孔乙己的存在最終在年關被消解掉了。《端午節》中的方玄綽在五月初四討要薪水,被告知節后初八再發。面對自家債臺高筑的現狀,他自我麻痹,總是以“差不多”的態度在本該維護自身利益時選擇敷衍了事。《離婚》的開篇一句“新年恭喜發財”便將讀者引入到年關喜慶的氣氛中,而愛姑卻被糟心的官司糾纏不清。每年過年愛姑總是充滿希望地去衙門,卻次次失望而歸。
愛姑和孔乙己等人,已經淪落為時代和社會的犧牲品,失去了活著的痕跡,是一群“被時間推著走的人”。節日成為唯一可以印證他們存在的標志,是他們生命中特殊的時間刻度。這群人不再按照時、分、秒的傳統計時單位存在,而是依靠節日所代表的敘事時間活著。這種結構方式不禁讓人聯想到法國非理性主義哲學家亨利·柏格森的綿延時間理論中的“心理時間”概念,即利用心理時間來區分不同的心理意象。而孔乙己、方玄綽以至于阿Q其實都是被困囚在時代中的弱者,他們的行為動機也都是基于一種直覺體驗。節日就是他們感知外界環境的某種心理時間,是他們為數不多能與外界連接的機會。
借助這種手法,魯迅讓我們看到了小人物的可憎與可悲。他們是時代悲劇的產物,又最終污染著時代,使讀者不禁為歷史的“無物之陣”扼腕嘆息。
三、情感源
事實上,節日所代表的時間刻度不光體現在小說中,也同樣適用于魯迅自身的經歷。上文中提到的《庚子送灶即事》一詩,已說明節日容易引發魯迅的情感波動。值得注意的是,對于魯迅來說,年關歲末這樣的節日也往往伴隨著悲傷的回憶。最為人熟知的是,魯迅與兄弟周作人失和恰在1923年春節期間。魯迅搬出八道灣胡同,兄弟二人從此不相往來。關乎家庭的不愉快記憶使魯迅在年節中更容易催生出消極情緒。
隨著近些年研究的深入,學者劉彬解讀出了《傷逝》中可能存在的另一重隱喻,即兄弟之情的斷絕。失和事件后,魯迅于1924、1925年春節分別寫下《風箏》《在酒樓上》這種充滿兄弟情感的作品,從中可以看出事后魯迅很長一段時間都處于兄弟反目的悲傷情緒中無法自拔。直到1926年《傷逝》出版,魯迅才似乎真正下決心放下一切“寬恕自己”,借涓生之口宣告拋棄舊我,迎接新生。
除此之外,面對軍閥混戰、封建主義盛行的社會現實,魯迅極為痛恨民眾樂不思蜀的行為。這在他的雜文中更加能夠得到印證,例如在《雙十懷古一民國二二年看十九年秋》中,魯迅列舉了蔣介石、程硯秋等眾多名流歡慶雙十節的場面,并且頗具諷刺意味地調侃道:“今年之雙十節,可欣可賀,尤甚從前。”魯迅曾經公開批判梅蘭芳、程硯秋等戲曲名家,認為這種嬌艷粉飾的風氣頗具封建主義的腐朽之氣,民眾在戲曲唱詞中麻痹自己,越發不求上進,長此以往誤國誤民
《二十二年元旦》一文與此篇也有異曲同工之處,“到底不如租界好,打牌聲里又新春”,淪陷區的民眾絲毫沒有亡國之危和被統治的屈辱感,魯迅尖銳地諷刺了這些人自輕自賤的小民思想。魯迅的一生始終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度過,每當年節民眾沉醉于節日的狂歡時,魯迅便不免要替這些麻木冷漠的靈魂思考,給虛假的太平生活“下一劑猛藥”。而魯迅作品的主人公總是湮滅于熱鬧的年節中,也恰好反映了他隱藏在故事背后不易察覺的憂憤情懷。
通過這種獨特的時間跨度書寫,我們能夠體察到作者的人文思想和價值觀念。節日代表的是新生和希望,是人們期望的投射,也是個人生命存在的見證。但當人失去對時間的掌控力,反過來被時間推著走時,時間對個體的記錄意義就被消解了。魯迅的寫作超越了小說層面的探究,更深入哲學領域,思考生命價值與時空關系。這種前瞻性視野,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都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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