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學而》的學習目標層次及其內在思想解讀

中圖分類號：B8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110(2025)06(a)-0006-04

Three-Level Learning Goal System in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Xue Er and Interpretation of Its Philosophical Thoughts Embedded

DONG Jingjing (School of Educational Science，Yancheng Teachers University，Yancheng Jiangsu，2240O2，China)

Abstract:Theterm \"learning\"intheChinesecontext first appeared intheopening pasage ofThe AnalectsofConfucius·Xue Er.Whileseminglyunstructuredatfistglance，acoserexaminationofhistoricaltextsrevealsthatitnotolyestablished\"eaing\" asafundamentalcategoryinConfucianeducationalphilosophybutalso，throughthesemanticinterplaybetween \"study\"and\"practice\"，outlinedaleangojectivsstemcenteredo\"jy\"is\"oisotmerelyanmotioalesponsebutepresentsr gressiverealmsoflearning:thejyofself-cultivationthroughtimelypractice，whichhighlightsthepracticalwisdomoftheunityof knowledgeandaction;thejoyofenlighteningothersbyextendingfromoneself，whichdemonstratestheethicalpracticeofempathy; andthe joyofself-trascendencethroughsupremegoodesswhichachievesthemoralsubject'sself-surpaingThesetheralms constiuteacompletecultivationsystem:aknowledge-acquisitionmethodgroundedintheunityofkowinganddoing;apathtoealizinglife's valuethrough extending fromself toothers;andaself-cultivationorientationaimed atataining supreme goodness.

Key words: Confucius; Leaing goal; Level; The AnalectsofConfucius·Xue Er，Knowledgeandactionareone; Ideologicalinter pretation

“學習”二字最早出現于《論語·學而》第一則：“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在對“學習\"的術語追溯研究中，學者多集中于對“學而時習之\"的理解。然而，關于三部分間關系的闡釋鮮見于文獻，本文力求對其內在關系進行探查，并試圖闡釋其可能存在的內在思想。

1《論語·學而》的解讀方式和工具

伽達默爾的解釋學集中關注文本與“理解者\"之間理解活動的本質，提出“理解的歷史性”“視界融合\"和“效果歷史\"等原則。他認為本體論意義上的文本解讀活動，是理解者與文本各自作為具有獨特歷史處境和視界的主體之間的平等對話和意義再造的過程。不同歷史背景下，解釋者皆根據自身獨特處境對文本進行闡釋，從而使同一文本在不同時期具備了不同的內涵。

伽達默爾認為，由于理解者與文本雙方的歷史性差距，偏見的產生是必不可免的；然而正是這種“誤解\"決定著新的意義產生。基于此，《論語》的意義已經不限于其在本經的表達，而是融合在后世學者對其的闡釋之中。漢字綿延至今，其字形和含義經歷了不斷的變化和發展，要正確解讀其原意需要注重對其字源發展的考察。本文將《說文解字》與《說文解字注》作為主要輔助工具，探求關鍵字的字源發展；并且詳查了歷代具有代表性的《論語》注釋經典，對各家關于《論語》的解讀加以融合、分析，力求全面地理解其內涵。

2《論語·學而》中學習目標層次的解析

通過整合上文所列解讀工具，本文發現和總結出三個層次的學習目標：一是依據自身條件、時間進行不斷復習、實習訓練以便掌握的獲知與踐行之樂；二是與師生互動、朋友交流論學的達人之樂；三是達成自我認知、完善道德修養和具有奉獻社會能力的坦蕩君子之樂。

2.1學習目標的第一層次：依\"時\"知行之樂

與西方文化突出冒險與對抗而呈現向外的特征不同，中國文化注重內在修養，反身自恭，是一種向內文化。孔子思想以“仁\"為核心，主張凡自身不愿意做的事情，不可以勉強他人；凡事以正己、修身為基點。孔子“把‘學'看作終身事業\"，學習是人生一切發展活動的出發點。誠如皇侃所言，自圣人以下的人都需要不斷進行學習，從而奠定一生之基礎。“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指初學者需要不斷學習新知識，并親自踐行所學知識，以此作為自我完善的基點。

2.1.1學：外施與內省結合

通過對“學”的字源學考察得知，其中蘊含著兩種主要獲知途徑。一是通過外在施教而進行的習得性學習。李思江、賈玉民版的《說文解字》(譯術全文)將它解釋為：象手布算籌計數之形，象動手結網，皆為學而后能者。表示處于愚蒙狀態的人在被施教過程中，需要動手操作、練習計數等，以期“學\"有所獲。二是通過內心體悟而獲得對新知的理解。《說文解字注》記載“斅，覺悟也。從教從一。一，尚矇也，白聲。學，篆文斅省\"，即“學\"是由“斅\"簡化而來。

內省與外施，因為初學者已有的認知基礎不同而分別占據主次地位。傳統中國學制有小學與大學之分，小學以學習日常生活規范和基本書寫、計算能力為主；大學則以學習“六經\"為主。前者多注重對規范的識記、基本技能的練習，以期使所學內容的外在表現合乎外在規范要求；后者則更注重學習者對學習的虛心涵泳，以獲得內心的醒悟、認同和新見解為目標。“學\"的兩種理解兼顧了不同學習內容和不同學習階段對獲知方式的側重。外在教授與內在主動反省的動態配合，使得學習成為外在與內在二者相互協調的互動機制，促進了學習者對所學知識的接受，更推動著其對所學內容的反思和新的學習動機

的產生。

2.1.2 習：溫習與踐習

“習，數飛也。從羽，從白。\"《禮記·月令》“鷹乃學習”，表示雛鷹拍打翅膀試飛。后世學者不斷注疏，如朱熹注解“習，鳥數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飛也\"5，突出“習\"字中“多次\"“不斷\"的含義，后世多將其解讀為“溫習”。然而這種解釋只是承襲造字本意一部分，即“日\"表示的每天、多次，而弱化了對于“習\"所蘊含的動作、練習等實踐含義的傳承。繼而“學習”一詞含義偏向了“學”及對“學\"的鞏固。這種字意不僅是對“習\"造字本意的一種忽視，更是與儒家重行觀念相背離。

孔子重學以致用，重視知行合一，主張“學\"以實踐為歸宿。與人交往，孔子不僅注重聽人言說，更是檢驗其實踐中對所言說事情的踐行情況，以“訥于言而敏于行\"作為君子的行為準則。孔子注重將所學知識轉化為切實的實踐行動，抵制只知學知識而無法應用于實踐的行為。他教誨弟子勿為小人儒，切勿只憑借舊時所學典章制度等文化知識謀生而柔弱之士。“知行合一\"成為后世中國古人一直的追求，正如王夫之所言：“知之盡，則實踐之而已；實踐之，乃心所素知，行焉皆順，故樂莫大焉。”

2.1.3 時：適時與時常

中國古人依據自身獨有的文化信念展開對學習活動時間安排的探討，象征著對教育活動由散漫的非正規狀態向有秩序的正規狀態轉變的思考。談及學習活動，首先，要尊重人的身體發展特征，適時而學。《學記》記載“發然后禁，則扦格而不勝。時過然后學，則勤苦而難成”，體現出中國古人對人類身心發展關鍵期的關注，提出錯過關鍵期，則容易導致發展滯后、事倍功半；《內則》篇中也對學習者六年到十五年所學內容有不同的要求。由此可見，學習者的學習需要依據年齡和身心發展水平，安排不同的學習內容，采取不同的學習方式。

其次，學習活動的安排還需考慮季節特征與學習內容匹配。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象征著陰陽二氣相互此消彼長的整體性過程。《詩經》重情感陶冶，浸潤身心，正與傳統陰陽觀念下的春季陽氣初生之時，身心正待滋養、吸收外界哺育的思想相合。古代為學，有春夏學詩樂、秋冬學書禮之說，這也表明古人重視學習活動與季節、陰陽之道相合

2.2學習目標的第二層次：由己而達人之樂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講述了儒家禮樂仁學的倫理性交往行為及其相伴隨的在心性結構上的仁樂體驗，而筆者認為這也表明個人學習的精進必須擴展至他人，這是弟子、朋友的共同探討的過程，既是增進自身學習的方式，亦是一個由個人上升到達人的必要階段。

“朋\"主要有兩種解釋。一為弟子。《論語正義》援引《史記·孔子世家》記載“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於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這與《學記》所載“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說服而遠者懷之。此大學之道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二指同門。古代以同門為朋，同志為友。《論語義疏》記載：“君子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今由我師德高，故有朋從遠方而來，與我同門，共相講說，故可為樂也。\"9

“朋”的第一種解釋是指師生進行學術討論，教學相長，弟子自遠方而求取學業，師生之間得以互相辯論，不僅是學生獲得教師的觀點而有所進步，學生的辯詰促使教師不斷更新自身的知識。第二種解釋則是同儕論學，精進學業。此二者不僅有與人交流精進學術的歡愉，更是以自己思想開蒙他人的達人之樂。

2.3學習目標的最高層次：至誠坦蕩的君子之樂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個層次是學習的價值歸宿。此處，“樂\"實屬一種自我實現的滿足感。“中國傳統，每認為學屬于人，而非人屬于學。故人之為學，比能以人為主而學為從”，“學問所尚，在能完成人人之德性，而不尚為學術分門類，使人人獲有其部分之智識”

2.3.1“不知”之人：公侯、隱者、弟子與愚鈍之人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此句中未指明何人不知。而覽閱文獻發現，其無非指四類人：一是王公貴族；二是隱者；三是學生；四是不聰慧的人。古人常謂“知人善用”。第一，作為統治階層的王公貴族不認可或不實行孔子政治主張，使得其無法施展實現自身抱負。孔子生時諸侯紛爭，戰火頻發，社會尊卑不守，禮樂喪失。追求社會穩定和諧是孔子心中理想，“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為了恢復周朝時期的禮樂制度，孔子奔走于各國之間，以求施展政治抱負的機會，卻遭受各國統治者的冷遇。《史記·孔子世家》多有記載，孔子要，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拙日：“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于陳蔡之間，於是反魯。\"第二，隱士恥笑。亂世之時，多有隱士因厭倦時局不治而歸隱山林，不問世事，而見孔子執著于恢復以往周朝禮樂制度，疲于奔波而不被當時諸侯所重用，從而多有恥笑之語。孔子返途中問路于隱者桀溺。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誰與易之？且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第三，弟子的不理解。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論語·子路篇》)。第四，若人有鈍根不能知解者，君子恕之而不慍怒之也。

2.3.2不慍之由：學者為己與不求備于人

據《論語義疏》中皇侃觀點，這句話解釋為“學者為己，已得先王之道，含章內映，而他人不見不知，而我不怒也”，此是君子之德也。這與儒家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處世之道頗為相合，如“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等。程樹德在《論語集釋》里認為“君子易事，不求備于一人，故為教誨之道，若人有鈍根不能知解者，君子恕之而不慍怒也\"。高尚桀以為后者更為合理，其句云“明夫學者始于時習、中于講肆、終于教授者也”。兩種觀點雖有差異，但皆在闡明君子獲得自我認知之后，而不為外在評價或觀點所擾，能堅定自我內在價值標準。

3 《論語·學而》中學習目標層次的內在思想解讀

學習“三樂”自個體求知開始，延伸到幫助他人精進學業，到達一種不為俗諦所擾的境界，蘊含著豐富的傳統思想，如知行合一的知行觀、由己達人的人生價值實現路徑、追求至善的自我實現目標。

3.1 知行合一的獲知方式

“知\"與“行”二者關系，不僅關注通過日常實踐鞏固所學知識—實踐的工具性，亦強調實踐作為求知的最終目的的重要性。中國傳統的“知”不同于西方“知”，它有兩層含義：一是事實知識，即客觀知識，如見聞知識；二是價值知識，即主觀知識，如天道良知。行，指人所有行為實踐的總和，如踐履、探索、活動等，含有一定目的性。

孔子提出踐行是進行仁的品質修養的最佳方式。孔子以為將心思放在語言與面容的雕琢上的人，缺少仁心，“巧言令色，鮮矣仁。\"真正的君子對于言過其實的行為感到羞恥，正所謂“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相反，君子皆是恭于實踐而不尚言談之人，如孔子所言“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孔子評判一個人是否具有君子之德標準為能否將實踐自身觀點放在第一位，一個人能夠認識到君子德行要求并不是成為君子的必要條件，而能夠實際踐行君子之德，才真可以稱得上“君子”

3.2由己及人的人生價值實現路徑

儒、釋、道三家的思想相互融合，形成中華傳統文化的主要精神。道家力求恢復人的自然本性之道，“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佛家以現世為虛幻烏有的苦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儒家則崇尚現世人生的價值，“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孔子將關注點集中于“生”與“人”，即現世完滿人生的追求。

孔子認為弟子首先應該進行基本的自身道德修養，如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其次，“泛愛眾\"“君子成人之美\"（《論語·顏淵》），超越個體的小我，在更大范圍內擴大自身人生價值。“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論語·雍也》)為實現社會的發展，君子必須嚴于律己，同時又要不斷推己及人，這是一個于自我修養與貢獻社會之中實現自我追求的過程。“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大學》)“明明德\"是個人的自我修養，發揚自身光明正大的道德，更重要的是要“親民”，即運用自身的道德去感化和引導他人，共同取得道德修養的進步。基于個人自我完善，遵循修齊治平的人生價值層次，建立一個基于血緣親疏關系，受仁禮感化和規約的倫理社會，是孔子影響下儒家人生價值追求主要思路。

3.3追求至善的自我修養目標

受各自文化思維方式影響，中西方人的發展路徑恰恰體現了兩種不同動力機制。一種是消極的禁律式規范思維；一種是積極的理想式追求。西方是一種底線推動式的進步路線；中國則是理想人格牽引式的發展路徑。這兩種不同動力機制影響下，二者必然形成以下特征。西方注重對底線的基本維持，而對自然人或作為一種職業人的學生、教師，進行條分縷析式的要求，此處多帶有禁令性的意蘊，可從西方法律精神中予以參透。法律與道德二者有一本質性區別：法律是關注底線，道德則關注追求；法律以懲罰為手段，道德則以鼓勵、引導為策略。至于中國，受傳統人格修養目標遞進式層次追求影響，教師、學生受文化影響，不自覺地進行人格自我修養，以求“內圣”的境界。這種“內圣\"境界，即人格修養的頂層動力牽引。無論孔子的學生以至于君子，乃至于圣人，人皆有善端，存心養性皆可為“大人”，后世儒家皆多有此論。以此，個人知識學習與道德養成，因目標人格較為高尚而多帶有某些抽象色彩的“高\"標準。

4結束語

通過綜合解析《論語·學而》第一則，本文發現無論從橫向還是縱向看，其各部分皆聯系緊密而層次鮮明。橫向來看，三者是一個青少年時期立志求學，中年學而有成進行思想教化，而至于老年自我實現而坦蕩無悔的人生歷程；縱向而言，人生每一階段皆需面臨如何完善自我、“兼善”他人與實現最高道德修養的問題。這與《大學》所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具有極其相似的內在邏輯，具有獨特的中華傳統思想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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