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引詩情況探析

【摘要】《孟子》一書是由孟子及其弟子共同編撰而成的言論匯編，記錄了孟子與其他各家思想的辯爭、對弟子的言傳身教和游說諸侯等內容，繼承并拓展了儒家的正統思想。《孟子》在說理過程中，多處引用了《詩經》中的句子。其引用的方式共有三種，分別是引詩例證、引詩為喻和引詩證理。但在引用的詩句中，有的詩句意義發生了變化，有的則是原意。因此對于引用的詩句解讀，只有從具體的語境中進行思考，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孟子》。

【關鍵詞】《孟子》；《詩經》；義理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0-004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0.013

儒家重詩教，孔子亦是高度認可《詩經》，并對其做了“思無邪”的高度概括，還勸誡人們學習《詩經》。[1]孔子曾說：“不學詩，無以言。”[1]即不學習《詩經》，就無法表情達意。這是孔子要求孔鯉學詩時的內容。孔子點出了《詩經》作為教學文本的珍貴之處。《尚書·堯典》也說：“詩與歌都是用來表達人的思想和情感。”[2]漢代《毛詩序》則進一步闡發為“詩是人們內心情感的真實寫照，隱藏在心靈深處時，引申為志向，表達時就成了詩一樣的語言”[3]。因此，在儒家看來，《詩》是人們進行交流溝通的手段，同時也是推行教化、闡發義理的重要依據和方法。[4]

《孟子》是儒家的原典之一，文中頻繁引用了《詩經》中的句子。以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為底本，經過統計發現，《孟子》引《詩經》全文共36處。由此可知，《孟子》與《詩經》的確存在著緊密聯系。那么《孟子》引詩的目的是什么？在具體的操作過程中，方式是怎樣的？引用的詩句意義是否發生改變？根據《孟子》引詩的方式，主要分為下面三種。

一、引詩為例

將《詩經》中的句子作為例證，這是《孟子》引用的第一種方式。《孟子》在說理過程中，善于運用舉例子的方式闡述道理，通常將《詩經》中權威性的歷史事件作為論據進行講述，以便說理充分，論點明晰。在《詩經》句子的運用上，《孟子》一般是直接引入，詩句意義不改變。如《梁惠王上》：

詩云：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翯翯。王在靈沼，于牣魚躍。[5]

這里引用的詩句出自《詩經·大雅·靈臺》，講述了周文王修建靈臺和游賞自然之樂的故事。表面上是敘述文王修建靈臺，實質上卻描繪了文王能與民同樂，與百姓融為一體的天下共樂的美好景象。這里共有兩層意思：一是反映了文王有德使得人民樂于歸附，百姓積極擁護的和諧場面。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也對《靈臺》進行了解讀，他認為這首詩歌中“民眾的情感是非常靈動和活躍的，在細膩的作品內容上能夠看到”[6]。更是指出了在文王的治理下，百姓生活所呈現出的一片欣欣向榮的畫面。二是文王游賞之樂，與麀鹿、白鳥、魚一眾自然靈物共同歡樂之景。在《詩經通論》中，姚際恒認為“鹿伏地休憩時是警惕觀察著四周的，魚兒在水中是潛伏在安全區域的，但現在它們都展現出一種自由自在且無所畏懼的狀態”[7]，展現了母鹿溫順閑適、鳥兒立于枝頭梳理長尾的安逸和滿池魚兒飛躍的歡樂場面，體現了文王對大自然的愛護之心和親近之意。

在《孟子》一書中，梁惠王詢問“賢者之樂”時，孟子回答說：“只有具備良好道德品質的人才能享受到這種歡樂。”文中通過描述文王如何興建靈臺與民眾共享君臣之樂，以及享受自然山川之樂，具體說明了賢者之樂應當具備的品質和修養。因此只有仁德之人，能與民共樂之人，才能更好地品味山水自然之樂。這實際上也是孟子勸說梁惠王施行仁政和涵養品德的舉措。

二、以詩為喻

將《詩經》中的句子作為比喻的素材，這是《孟子》引詩的第二種方式。《孟子》長于說理，善用譬喻。因此在借用比喻闡發道理時，經常引用其他典籍中的內容，而《詩經》則是其中顯著的一個例子。自孔子開始，《詩經》一直是教育教學中的重要教材。其中的內容和故事，人們大多耳熟能詳。《孟子》將其作為說理中的材料，更易于人們接受和理解。將《詩經》中的內容作為比喻題材，在引用方式上出現了化用，且詩句的意義都發生了改變。本次引用共有三處，分別出自《詩經·大雅·文王有聲》《詩經·豳風·鴟鸮》和《詩經·小雅·伐木》。

第一次引用的詩句是“自西而東，自南而北，無思不服”，它出自《詩經·大雅·文王有聲》[8]。在《孟子》中則出現于《公孫丑上》，這段話主要是探討王道與霸道的差異。孟子認為“王者”以德服人，“霸道”以力服人。二者的區別在于治理手段和社會影響的不同。王者以仁義和道德治理社會，霸道則依靠權力和武力維持統治。霸道者雖有大國，卻不能使人信服；王者雖無大國，卻使人心悅誠服。因此，《孟子》引用《詩經》中的句子，用“南北東西”比喻天下四方都誠服于王道，說明王道影響力之廣大。根據崔富章和周明初的解讀，可知這是一首追述文王遷豐、武王遷鎬，并贊頌二人功績的詩歌。[8]由此可知“自西而東，自南而北”實際上是形容武王遷鎬時的地域選擇問題，而不是描述王道影響力廣大之意。因此，可以知道孟子在此處的引用上，運用了詞的遷移性，將地域上的“南北東西”引申到了王道影響力上的四方誠服之意，改變了《詩經》中句子的原意。

第二次引用的詩句是“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出自《詩經·豳風·鴟鸮》，指的是在天氣還尚未轉為下雨時，提前取來桑樹根須，緊密地編織窗戶和大門。[8]這是在“仁則榮，不仁則辱”背景下提出的。根據孟子的觀點，喜好榮譽和憎惡羞恥是人們的普通心理。因此，踐行仁愛之事，驅除不仁之舉也是極為合理的。假如對非仁愛的行為反感，但卻不去改正，就好像一個人不喜歡潮濕環境而生活在一個容易積水的區域一樣。崇尚有德之人，讓賢者處于高位，能干之人就會安于職責；國家能夠發揮大作為時，就可以讓政治清明，刑法公正。這樣施行后，即使是小國，也必定讓大國畏懼和害怕。因此，《孟子》引用《詩經》中的句子，借《鴟鴞》傳遞了憂患思想。《詩經·豳風·鴟鴞》本質上是一首寓言詩，通篇以母鳥的口吻，傳遞了失去幼鳥、巢穴遭受破壞后的悲痛之情，塑造了一個經歷災害后堅持修筑家園的護衛者的形象。根據《毛詩序》所述，《鴟鸮》是周公拯救混亂的作品。由于成王不知曉周公的心愿，于是周公就以詩的形式創造了這篇作品贈送給成王，讓成王明白他的心志。[3]《孟子》引用這首詩的句子，目的是闡明預先防范的重要性，引導那些處于“不仁”狀態的人們采取“仁”的方式去做好充分的應對措施。所以，此處的《孟子》引詩意義也發生了改變。

“吾聞出于幽谷遷于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于幽谷者”這句話是孟子的第三次引用，它融合了《詩經·小雅·伐木》中“出自幽谷，遷于喬木”的意境并對其做了逆轉處理，使其變為“下喬木，遷幽谷”[8]。這是孟子在敘述儒家與農家關于社會分工的大背景中涉及的小問題下提到的。這里涉及的是孟子與陳相的討論。陳相本為儒家弟子，因聽信許行農家學說而改換門庭，投入了農家的隊伍之中。據《孟子》的描述，提到“陳良的弟子陳相和他的兄弟辛帶著農具從宋國到滕國去，聽說許行踐行的是圣人的政治理念，于是就成了許行門下的追隨者，并且摒棄了之前學習的全部內容”[5]。孟子認為陳相拋棄儒家學說而歸于農家，這是不正確的。陳相拋棄儒家“先王之道”而學習農家思想，孟子認為陳相違背師門傳統，并對其持批判態度。因此引用《詩經》中的句子，反問陳相為何由大道之學而改入小道之學。《小雅·伐木》本是為了慶祝歡聚而創作的一首宴會詩歌，它通過砍樹這個主題來引發人們對友誼的思考，并鼓勵人們珍惜彼此間的深厚情誼。依據《毛詩序》所言，其主旨在于強調友情的重要性。[3]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沒有一個人不需要依靠朋友的力量去成就自身的事業。“出于幽谷，遷于喬木”這一句被孟子所化用，它的初衷是要表達人們應該追求更高的目標，但孟子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卻用了相反的手法。通過批判陳相拋棄儒家思想而轉投農家學說，孟子認為這就如同逆著方向攀登，只能以失敗告終。

三、以詩證理

將《詩經》中的句子作為說理過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孟子》引詩的第三種方式。《詩經》中的內容多與“雅正”相關，因而將之作為討論的主題，非常符合孟子傳經授道的目的。孟子在闡述觀點時，往往采取嚴密的邏輯推理和清晰的論述結構。因此在引詩的運用中，主要是將其作為說理環節中的重要構件，以達到環環相扣的效果。

例如“畏天之威，于時保之”，此句引自《詩經·周頌·我將》[8]。《孟子》在引用時，直接將其作為說理過程的總結。它承接了前文關于仁者和智者如何處理國家之間的外交問題。仁者樂天，以大國侍奉小國，能夠順應大勢、把握大局；智者畏天，以小國侍奉大國，能明智面對問題，敬畏天命、順應自然。這種觀點與《詩經·周頌·我將》相似，于是孟子將其作為總結：“畏天之威，于時保之。”此言人要敬畏天威，才能得到天道的福佑，以維護王朝的統治。根據朱熹《詩集傳》的解釋，他認為《我將》是一首用樂歌和牛羊祭祀文王祈求福佑的詩歌。[9]通過祭祀文王與神靈，遵守天道威嚴，從而讓其降福于周邦，以保有周朝的天命和統治。仁者能夠順應天命，智者唯有敬畏天道，才能與仁者相媲美。此處《孟子》引詩，是將其作為詮釋道理的總體概括，起到一個點明主旨的作用。

又如“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此句引自《詩經·齊風·南山》，在《孟子·萬章上》中出現[8]。萬章直接以娶妻之事發問，詢問孟子的解讀，以及對于舜不告而娶之事的看法。雖為討論娶妻之事，實質上卻反映了君子對家庭倫理原則的靈活運用。在《滕文公上》中，孟子闡述五倫關系，他認為父子之間存在著深厚的感情，君臣之間有著禮儀之道，夫妻間的角色是有分別的，長幼之人是有秩序之分的，朋友間的信任是至關重要的。[5]在五種關系中，最基本的是夫妻關系，也即男女關系。《關雎》是《詩經》的第一篇，講述了一個“君子”對于理想伴侶的追求過程，這不僅是一首描繪愛意的詩作，還是展示夫婦典范的一部作品。《毛詩序》評價說：“《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3]因此，此處引用《詩經》中的句子，對“夫婦關系”進行了重點討論。根據傳統婚姻觀念，一般男女結合，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則就會陷入“父母國人皆賤之”的境地。[5]而這里“舜不告而娶”，恰恰相反，得到了儒家的支持和贊同。究竟為何會出現不同的結論？在萬章提出問題后，孟子對此進行了解釋。孟子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5]即一個人如果置父母于不義之地、未能生育子女或者沒有盡到贍養父母的責任這三種情況中的一種都可稱為最大的罪過。而圣人舜在沒有稟明父母的情況下，直接結婚生子的行為被認為是一種擔負家庭職責的表現方式。此外，《左傳·成公十三年》也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10]對于國家來說，祭祀祈求福祿，征戰獲取勝利都是頭等大事。于個人而言，傳承家族血脈則往往被視為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因此它應當處于第一位。所以，孟子認為舜不告而娶妻，是全人倫大節，且不會觸怒父母，因此是值得尊重的。所以可以明白，儒家對于家庭倫理原則的運用是靈活的，不是生搬硬套的。

由上可知，《孟子》引詩的36處意義不盡相同。在具體運用中，有的是作為論據進行補充，以展現邏輯嚴密，條理清晰；有的是作為喻體進行說明，讓說理更加深入淺出；有的是作為說理過程的一環。總之，《孟子》引詩在闡發義理時，發揮了很大的效果，不僅讓說理更加井井有條，而且還讓材料更加豐富。

綜上所述，在解讀《孟子》引詩的內容時，無論詩句意義是否發生變化，以一種開放包容、動態的方式去解讀，就能更好地認識《孟子》。在具體運用之時，詩句的直接引用和化用都只是孟子說理的手段和方法。因此，引詩的最終意義還是引導人們深入理解《孟子》這本經典之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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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漢）孔安國.尚書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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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宋）朱熹.孟子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6]方玉潤.詩經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1986.

[7]（清）姚際恒撰，紹杰點校.詩經通論[M].北京：語文出版社，2020.

[8]崔富章主編，周明初注釋.詩經[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9]（宋）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8.

[10]左丘明.左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作者簡介：

龍芳，女，貴州岑鞏人，貴州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