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經》是一本好書,但是被加工成一百本書,有變成繪本的,有變成史詩的,也有變成神話的,才能比較好地被小朋友們吸收。
學《詩經》是個挺費力的事。中國歷史上記載的第一個不好好學《詩經》的小朋友是孔子的兒子孔鯉。《論語》記載,孔鯉趁他爸爸不注意,踮起腳尖想偷偷從院子里溜出去,被孔子發現。孔子就問他:“小子你有沒有學習《詩經》啊?”孔鯉大概回答不出來。孔子就語重心長地跟他說:“小孩子啊,你要學《詩經》啊,不學《詩經》你就不會說話啊,不學《詩經》你就沒法兒在社會上立足啊。”后來還說:“孩子啊,《詩經》很重要啊,學了《詩經》你才能好好協助你老子,才能為君主工作,就算你這些都學不會,你學了《詩經》好歹可以多知道一些花花草草、蟲子和魚蝦的名字啊。”我每次看到《論語》這兩段都覺得很好笑,可見哪怕是孔子,也很為小孩的學習而頭疼。
現在也是這樣,所有人都知道《詩經》很重要,但把整本《詩經》看完的人卻很少。如果你去看大學中文系學生的《詩經》書,會發現很多人前半本上有很多批注,后半本就跟新的一樣。
我們一般認為,《詩經》最初是民歌。但這個說法也不太周全。你如果拿本《詩經》,看第一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或者看到“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會覺得這個說法還不錯。但如果你看到了《詩經》的后半本,會有兩個感覺:第一開始大面積地不認識字了,第二就算看現代文翻譯也越來越看不下去了。這時候你完全不會想到《詩經》和民歌之間有什么關系。因此,有時候我們在書上看到很抒情的表達,說《詩經》是“先民的歌唱”,這個說法倒是可以,因為先民是個時間概念,就是很早很早以前的居民,而未必都是農民或者獵人:里面有做農民、獵人和士兵的,他們唱的算是民歌;也有做官員的,或者像古希臘神廟主持祭祀儀式的祭司,他們唱的就不是民歌了。民歌的那部分,基本都收在《詩經》的《風》里;官員和祭司寫的那部分,大約類似于我們現在說的史詩或者頌歌,收錄在《雅》和《頌》兩個部分。《雅》和《頌》產生的時間比較早,內容又涉及很多上古的禮儀和歷史事件,所以讀起來很費勁。我們的中小學語文課本里選的詩,基本都來自《風》。如果大學讀中文系,古代文學課本上還是以《風》中的詩居多,有幾首來自《大雅》《小雅》,來自《頌》的則比較少。但如果是研究古代歷史,就會比較多地去學習《頌》這個部分了。
《詩經》的影響非常大。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我們隨口說幾個詞就和《詩經》有關。比如我們說“這個地方民風不好”,為什么叫民風不好,不叫“民土”不好、“民水”不好呢?“民風”這個說法,就來自于《詩經》的“風”這個部分。《禮記·王制》說“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也就是說閱讀《詩經》的《國風》部分,就可以知道各個國家人民的氣質和習性。我們現在還說“高雅音樂”“高雅藝術”,為什么要把嚴肅的、藝術水準高的藝術叫作“雅”呢?這個說法也來自《詩經》,古人認為《詩經》中《大雅》《小雅》這兩個部分比《國風》更嚴肅、更精美、更適合上層社會的品位,所以以后其他嚴肅、精美、品位高貴的東西也就叫作“雅”了。你可以不學《詩經》,但只要去飯店想坐個雅座,到一個地方想了解當地風土人情,你就已經不知不覺在使用《詩經》的語言了。
那個賣家具的宜家也和《詩經》有關系。我上大學的時候和一個男同學去逛了一下宜家,我的一個女同學聽說了這件事特別激動,跑來跟我說:“你們是準備結婚了嗎?只有要結婚的男生女生才一起去逛宜家啊。”這話聽起來很搞笑,但其實有一定道理。我一直覺得“宜家”這個名字真是翻譯得太好了。這個詞也來自于《詩經》。《詩經》中有一篇叫作《桃夭》,講一個女孩子馬上要出嫁的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說:“春天桃花開了,正是最鮮艷的時候,女孩子長大了,正是應該出嫁的時候。這個女孩這么好,誰家把她娶回去了,家里一定會被照管得有模有樣的。”“宜其室家”就是把家里弄得有模有樣的意思,這簡直太符合宜家的定位了,宜家不是常說“房子是租來的,但生活不是租來的”,你到宜家花不了多少錢,就能把家里照管得有模有樣了。不過,時代不一樣了,“單身狗”也可以去宜家搬點東西回來,照樣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所以我覺得這個翻譯者真是太棒了:又了解宜家,又了解中國文化。所以大家下次去宜家之前,可以先學一下這首《桃夭》。
孔鯉有沒有好好學習《詩經》,歷史沒有記載。但是孔子說的“你不學《詩經》,就不會好好說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故事是這樣的。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戰國時期,中國大地上有很多個小國家,這些國家之間成天吵來吵去,今天你和我好了,明天你又和他好了。所以那個時代的大臣們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出使到別的國家去,和別國的國君大臣討論:你要不要和我好,你要不要和別人絕交算了,你要不要借我點錢,你要不要把我的人質還回來,或者人家要打我你要不要發兵救我,要不就是把你家的公主嫁給我家的王子……如果你去看《左傳》和《國語》,里面都是這些事。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這些外交場合上,這些話常常不是直接說的,而是用一種當時的普通話“雅言”,引用《詩經》里的話來暗示對方。這就要求士大夫都要很熟悉《詩經》,如果你不知道他在說什么,聽不出話外之音,就沒法進行外交談判,而且會被人家笑話。比如說《左傳·襄公·襄公二十七年》就記載了齊國的相國叫作慶封,他不讀《詩經》,出使魯國的時候,魯國的大夫用《詩經·鄘風》里的《相鼠》這首詩諷刺他,翻譯成現代文就是說“老鼠還有張皮,人倒沒個人的樣子。你連個人的樣子都沒有,還不如早點去死”,結果慶封完全聽不懂別人在罵他。看,由于他不懂《詩經》,這事就被《左傳》記錄下來了。
其實春秋戰國時代在外交場合引用《詩經》的時候,都不大在意每首詩的原意是什么。用在這個場合是這個意思,用在那個場合是那個意思,全靠現場發揮,聽的人要結合當時的局勢判斷這個人念的詩是在說什么意思。除了慶封,還有幾個人因為不是很懂《詩經》,聽不出別人在罵他,也被當作笑話記在了《左傳》和《國語》里。所以孔子很擔心自己兒子不好好學《詩經》,長大了也犯這種錯誤。
秦始皇統一天下焚書坑儒,之后引用《詩經》來當作外交辭令的技能就沒用了。漢朝的學者于是發明了《詩經》的另一個用處,他們說,《詩經》是用來講述高尚的道德品格的。戰國末年有兩個姓毛的學者寫了一部注釋《詩經》的書,一般被稱為《毛詩》。他們給每首詩都寫上中心思想,比如他們認為“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講皇后道德高尚,又不嫉妒,給皇帝尋找新的妃子。但是漢代另一些學者就說,這首詩才不是講皇后高尚的美德,是批評周康王是個好色之徒。不管怎么樣,官方認為姓毛的兩個學者說得對,所以從漢代到唐代,人們一般按照《毛詩》來理解《詩經》。到了宋代,宋代的士大夫太有文化,歐陽修、蘇轍、朱熹都認為毛詩的中心思想很多都說得不對。他們認為《詩經》的《國風》部分本來就是民間的民歌,根本不是你們說的這些道德高尚的詩。宋代之后的人就同時接納了這兩種觀點:當他們要講道德問題時引用《詩經》,說你看《詩經》教我們要有道德;當他們想講情感問題時也引用《詩經》,說寫男女之情有什么問題啊,《詩經》還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
最好玩的事情是到了明朝和清朝,有很多女孩子會讀書會寫詩,還給自己出版詩集。但是她們又擔心人家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于是每個女孩子的詩集序里就會寫:“《詩經》里也有女孩子的詩,你們這些圣賢不是都說《詩經》好嗎,所以我們也寫詩,我們是跟《詩經》學的。”哪個男詩人覺得寫那些高雅的詩太煩了,要到民間去搜集一些民間小調,就也寫個序,說:“《詩經》也都是民間小調,你們這些圣賢不是都說《詩經》好嗎,所以我們也寫民間小調,我們是跟《詩經》學的。”所以《詩經》是一個神奇的寶庫,春秋戰國時的人談外交用《詩經》,漢代的學者講道德用《詩經》,后來的文人收集民歌、大家閨秀寫詩出版,也都賴在《詩經》頭上。這也說明,《詩經》的很多功能是在特定歷史時期形成的,過了那個時期就用不到了。我們現在的女孩子讀書寫書,不會再去說“是《詩經》教我這么干的”,我們現在的外交官也不會去跟外國大使背《詩經》,同樣我們現在也不會接受漢代學者講的那種道德觀,認為“皇后給皇帝找年輕妃子是種美德”。事實上,在中國古代的大部分時候,除非要參加科舉考試,一般來說,人們更多是把《詩經》當作一個文學文本來讀。有趣的、美的、能打動人的就會被多讀,那些主要是文獻價值,卻在文學上沒多大意思的,人們就不太讀它。
怎么讀《詩經》呢?我還是得講講我自己的經歷。我上大學的時候,老師當然也知道讓學生去讀整本《詩經》是很難的,他就給我們布置了一個作業,讓我們把《詩經》中的所有植物都找出來,去查古代的《說文解字》《爾雅》兩本字典,把注釋抄下來交上去。查著查著,我發現這些植物很有趣,就把整本《詩經》都篩查了一遍,雖然后面《頌》的部分完全沒看進去,但至少算是看過了。最近這些年,這個活兒被出版社做了,市面上有很多諸如《〈詩經〉草木匯考》《〈詩經〉里的植物》《詩經植物圖鑒》《詩經名物圖解》之類的書,里面有花草圖像,也有《詩經》原文。你看著圖,去大自然中找到這些花花草草,再回頭去看《詩經》,《詩經》就比較鮮活,更能讓人產生興趣。除了草木這個角度,也有愛好歷史的人,從文物的角度去看《詩經》中的酒器、食器。
《詩經》中有一首叫作《生民》,是講周朝祖先開天辟地的神話故事;還有一首叫作《七月》,講西周或春秋時期人們一年四季都在干什么,怎么勞動,怎么打獵,怎么收拾衣服,和哪些小動物在一起,都很有意思。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一本繪本,就是按照《七月》畫了一年四季,繪本上連詩里說的一只小蟋蟀都沒漏掉。醒來我就想,要是有這樣的書,小朋友們學習《詩經》就會變得很有趣了。
總而言之,《詩經》是一本好書,但是需要加工成一百本書,有變成繪本的,有變成史詩的,也有變成神話的,才能比較好地被小朋友們吸收。這就好像你不能直接吃掉一只檸檬,得把它變成很多杯檸檬茶才能喝下去。這樣的書,市面上現在沒有一百本,但幾十本有趣的還是有的;也許到以后,這些書就都有了,小朋友們學《詩經》也就不用虎頭蛇尾,永遠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那兩句了。
(沈東軍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陶淵明也煩惱:給家長的傳統文化啟蒙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