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在讀作家肖復興的《新年之葉》時,被作品中的一些文字吸引住了。
同樣是杜梨樹上落下的葉子,經霜和被雨水反復打濕后,每一片葉子上的紅色已經不盡相同,那種沁入紅色深處的黑色光暈,浸淫紅色四周的褐色斑點,像磨出的鐵銹,濺上的眼淚似的,似乎讓每一片落葉都有了專屬于自己的童話故事,更讓每一片落葉本身都成為一幅絕妙而無法復制的圖畫。由于杜梨葉厚實,葉面上有一層釉色,顯得很是油亮,每一片落葉都像一幅精致的油畫小品……
文中對秋霜和雨水下的杜梨葉的精彩描繪,可謂生動傳神。如今很多年輕人對杜梨樹不甚了解,可能會覺得如此之美的樹定是一種獨特的洋樹種吧?其實不然。
杜梨是我國最古老的樹種之一,早在二千多年前的《詩經·唐風·杕杜》中就有關于杜梨的記載:“有杕之杜,其葉湑湑。獨行踽踽。豈無他人?”詩中的“杜”,指的就是杜梨。唐代詩人白居易《有木詩八首》的第四首中也有對杜梨形態和頑強生命力的生動描繪:“有木名杜梨,陰森覆丘壑。心蠹已空朽,根深尚盤薄。”
杜梨,也叫土梨、野梨,薔薇科梨屬落葉喬木,枝條上布滿荊棘。葉片菱狀卵形至長圓卵形,花期在4月,略早于梨樹,花序花型和梨花相似,但花朵略小于梨花。果期則在8月到9月。杜梨抗干旱,耐寒涼,生命力頑強,因而生長范圍廣泛,主要分布于山東、河北、河南、山西、陜西、甘肅、江蘇等地。無論是在內陸平原還是向陽山坡,都能見到杜梨那堅韌的身影,其適應生長的海拔范圍也相當廣泛,從50米到1800米不等。
我們小時候,在濟陽,杜梨常見于灣邊地頭,或荒地墳邊。我們家也有幾棵杜梨,在村南的場院邊。在那個水果稀缺的年代里,杜梨果成為農村孩子們秋季的珍果,曾給一代代人帶去過無窮的樂趣。
“山欲開云柳乍風,杜梨花白小桃紅。”早春時節,在春風的愛撫下,杜梨把孕育了一冬的精華幻化為米粒大的嫩芽,點綴在枝丫上,且悄悄然,絕不喧嘩。再過幾天,抬眼遠望,滿滿的一樹雪白,裊裊綻放,似繁密的一片花海,如詩如畫。走近細觀,每串花大約有10朵到15朵,銀珠般的花瓣潔白無瑕,在清風中微微飄蕩。吸氣輕嗅,一股清幽淡雅的花香,沁人心脾。小時候,我們這里沒有像今天這樣種類繁多的花樹,杜梨花自然成了人們賞春的主角。雖知枝上有刺會扎到手,但最終還是抑制不住一顆愛美的童心,因此我們常常爬樹去折一段花枝,拿回家插進玻璃瓶中,久賞細品。
杜梨花如此之美,也難怪作家路遙在《平凡的世界》里寫道:“曉霞,請你去赴一場和少平的杜梨樹下之約,他已在那里候你多時……”當田曉霞因為救人而失蹤后,孫少平依然堅持去赴他們兩年前的杜梨樹之約。這一刻,超越了生死,他們的愛情得到了升華。作家將潔白的杜梨花比作最純真的愛情,可以跨越山海和階層,令人動容。
歷春經夏,杜梨花開花落,孕育結果,到了碩果累累的秋季,杜梨就會將春天的那份浪漫沉淀為圓圓的果實。密密麻麻的褐色小果,如黃豆般大小,翹著細長的柄,擠擠挨挨占滿了樹枝,比星星還要稠密。這些小果,成球狀,上面長有醬紫色的斑點,仿佛是它歷經滄桑的印記。寒露前后,滿樹漿果由青轉褐,成群的灰椋鳥便會以此為食。杜梨果青時最澀,入口令人苦不堪言,然而,不等杜梨果成熟,孩子們就將其摘下解饞了。他們總能找到馴服野果的秘法。我們爬到樹上,把杜梨果一串串地夠下來,然后在麥秸垛中掏個窩兒,把杜梨果放進去,再堵死窩口,或者把杜梨果拿回家,偷偷藏進舊棉絮中,捂起來。杜梨青果在柔軟的麥秸或棉絮中沉睡半月,逐漸脫澀,“醒”來時就化為純粹的黑色,果肉也變得綿軟如沙,甜里帶著野性的微酸,成了我們這些小饞蟲們解饞的美食。有時,有的小伙伴偷窺到其他小孩藏的杜梨果,常常會偷吃,許多樂趣與矛盾便由此而生。因此,滿樹的杜梨果不僅承包了孩童們的歡樂,更見證了那個年代人們的艱辛與快樂。
杜梨不僅能給人們提供潔白的花朵、如沙的小果,而且還是嫁接梨樹時使用的優質砧木,能夠起到改良梨樹品種的作用,讓梨樹擁有更好的耐性,加快梨樹的生長和結果。我們小時候最愛吃的面梨,就是由杜梨嫁接而成的。杜梨木木質堅硬、紋理美麗,是上等優質木材,也是制作家具的好材料。杜梨的根、莖、葉、果,每一部分都是寶貴的藥材。樹根在糖尿病及其并發癥的治療中具有獨特療效,樹皮可治療皮膚潰瘍,枝葉可治霍亂、吐瀉不止等,果實具有消食止瀉的功效……因此,老人們常說:杜梨渾身是寶!
如今,墳墓前大多會種植松柏,但在過去,杜梨常被種植在墳頭,與松柏、柳樹一同被譽為墳頭常青的樹木。關于為何要用杜梨的說法很多,其中被熟知的是因為杜梨樹的名字——杜梨,諧音是“肚離”,意思是讓逝者早日投胎轉世,因此杜梨樹也被稱作“肚離樹”。
杜梨生長速度緩慢,總體價值不高,在人們眼中,種植杜梨可能不如種植速生樹實惠。許多北方城市的園林綠化,會大量種植外來的優質樹種,因此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村,杜梨已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也難怪年輕人對其不知、不識了。不過,杜梨是鄉土樹種,生命力旺盛,是長壽之樹,且分布廣泛,在有些鄉村仍能見到樹齡幾百年卻依然枝繁葉茂的老杜梨樹。在河北省邯鄲市邯山區小堤村,就有一株樹齡1100多年的老杜梨樹,樹高30余米,樹干要兩三人才能合抱起來。在上千個四季輪回中,老樹似乎已經修成了精靈,人們親切地將這株老樹稱為“白花仙”。
我相信,杜梨,這種從《詩經》中穿越而來的鄉土樹,它果實的酸澀終會在時光中被釀成甘甜。那些被時代碾碎的草木記憶,也終將在某個春風沉醉的夜晚,重新長出嫩綠的新芽,在混凝土森林里續寫新的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