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事故
關于遺囑管理人,我想我很有必要再寫一篇小說。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上次寫的那篇,某期刊主編評價說沒有寫好,完全就是講了個故事,缺乏文學性。至今,我都搞不懂,上次那篇我因何把題目改成了《要是還有下輩子》。或許就是因為改了題目,才把小說寫成了故事,也就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不大不小的事故。
《要是還有下輩子》,投了多家刊物,我并不擔心會背上一稿多投的罪名,我知道,它被發(fā)表的概率幾乎為零,更別說會撞車發(fā)表了。你想啊,有哪家刊物會看上一篇缺乏文學性的小說呢?
呵呵,訴苦無用,牢騷白發(fā),還是碼字要緊。
到底何為故事,何為小說,兩者之間有何區(qū)別又有何關聯(lián)呢?就此,我專程登門拜訪了某文學大獎獲得者。然而,他的回答卻令我大失所望。他說:“究其根本,故事和小說并沒有太明顯的區(qū)別,其界線很模糊,若是非要分,也只能說把故事講模糊了就是小說,反之把小說講通透了就是故事。”見我還未開悟,他干脆下了逐客令,說:“故事就是故事,小說就是小說,故事就是小說,小說就是故事,你自己慢慢去消化吧。”呵呵,給我灌了一肚子迷魂湯,又讓我自己慢慢去消化,不愧是大師,不服都不行啊。
其實,我完全有能力把故事變成小說。做遺囑管理人這么久,我的當事人不僅給了我很多故事,也給了我很多啟迪,拿這些故事與啟迪作食材,再加入蔥姜蒜等調味品爆炒、蒸煮或攪拌,不就是色香味俱全的小說大餐嗎?
其實,我完全沒有必要將遺囑管理人的經歷寫成小說,只不過是為了完成一個小說作者的遺愿。為什么說她是一個小說作者呢?因為她的小說從來沒有被認可過,更沒有發(fā)表過,還不能將她稱為作家或小說家。是的,她的遺囑就是,請我按照她的遺愿,將遺囑管理人的經歷寫成小說。盡管我沒有義務和責任去完成她的遺愿,可面對將死之人的懇求,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遺囑管理人,我是不能拒絕的,不是嗎?
我似乎完全沒有必要在這里啰唆這些,以此沖淡我要講的主題,搞不好,又會被扣上一頂小說沒有寫好的帽子。理由很簡單,我想要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遺囑管理人,跟小說寫得好不好好像并沒有多大關系。寫好小說是作家的事,當然,寫不好也是作家的事,不是嗎?
鑒于以上種種,我這次是在零壓力的情況下開始動筆的,沒列提綱,也沒刻意琢磨藝術手法,想到哪里寫到哪里,寫到哪里算哪里。
在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做遺囑管理人,于我來說,本是無心之舉,不承想,一發(fā)而不可收。最令我欲罷不能的是,在我看完某份遺囑后,當事人的靈魂便會悄無聲息地侵入我的靈魂,它們時而碰撞,時而糅合。我在與他們的靈魂進行過招時,先得把自己的靈魂變得無所不能,甚至是無比有趣或高尚才行,否則較量就會變得毫無意義。也就是說,如果我不能戰(zhàn)勝他們的靈魂,就無法守住他們的遺囑,也就無法讓他們的遺囑變得更加鮮活,還可能會讓他們的遺囑在暗無天日的保險箱內發(fā)霉、長斑甚至生蟲。
我自認為是一個被當事人公認的優(yōu)秀遺囑管理人,不,這樣說不對,準確地說,應該是,我自認為是一個被遺囑受益人公認的優(yōu)秀遺囑管理人。這樣說可能比較啰唆,也比較繞口,可不得不做出糾正,因為我的當事人都已經死了,死人是無法對事物做出評判的。以上我絕不是自吹自擂,讀過《要是還有下輩子》的人都知道,老太太就是看我把丁當?shù)倪z囑管理得很好,認定我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才委托我做她的遺囑管理人的。
最近,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富翁朋友突然離世,與他相關的一切未知均已成謎,包括但不限于銀行卡有幾張、存在誰的名下、密碼是多少,隱形資產還有多少,他心儀的接班人是誰,誰來接他的班等等,這讓我感到既惋惜,又擔憂。富翁朋友之死讓我聯(lián)想到,新冠疫情后,我身邊猝死的人很多,其中兩人正值壯年,平時體檢各項零部件完好無損,各項指標一切正常。以上樁樁件件,讓我下定決心,要在年輕健康時,要在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時候,留下一份遺囑。因自己管理自己的遺囑,缺乏權威的印證,死后會失去效力,為此,我決定,面向社會招募一個合適的遺囑管理人。
我一向清貧,沒有多少財富和資源可供分配,這省去不少事,省下不少勁兒。我的遺囑內容只有一條:“請將我制造文學事故的故事,寫入教科書,當作反面教材,給后來者一個正面的啟迪。”
立下遺囑后,我感到很累,雖然連同標點僅有38個字,但是字字千斤,它的分量并不比任何一份遺囑輕多少。同時,我也感到無比輕松,跟許許多多立遺囑的人一樣,后事得以交代,再無后顧之憂。
在這里,我必須得免費投放一條廣告:“嗨,我親愛的小伙伴們,我,一個制造文學事故的優(yōu)秀遺囑管理人正在招募遺囑管理人,讀懂我內心的大門已為你們敞開,還在等什么,趕快行動起來吧。”
心理咨詢師的困擾
正當我打開電腦,要重新進行寫作時,工作室的門被敲開了。來人是位女性,三十歲左右的樣子,穿一件寬大的淡紫色韓版套裙,留著前幾年流行的沙宣發(fā)型,圓圓的身子,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頭,戴一副圓圓的眼鏡。要不是那對微張的條形耳,看她的模樣,我一度懷疑她是走進來的,還是“滾”進來的。她或許感到了我目光的異樣,或許天生好害羞,進門便一直紅著臉低著頭。她的樣子把我也搞得好拘謹,該怎么開口呢?該稱她美女、小姐還是女士呢?權衡再三(也不過就是十幾秒鐘),我決定還是要叫她美女。理由也站得住腳,跟得住潮流——現(xiàn)在不是流行叫美女嗎?從一歲到八十歲的跨度都適用,只不過在前面加個小或老罷了。而她不老不小,直接稱美女正好。
“你好,美女。”我熱情地伸出手。
她羞澀地伸出右手,我輕輕碰了下她的指尖。她的手是冰冷的,還在顫抖,這跟其他當事人的表現(xiàn)截然相反。我見過太多的將死之人,面對那份預示死亡的遺囑,他們大多從容而淡定。我無法理解,正值青春年華、看起來也不病態(tài)的她,見到一個遺囑管理人或一個正在尋找遺囑管理人的人,為何會如此激動。
經驗提醒我,必須得先讓她放松下來。我從辦公桌前移到茶桌邊。出乎我的意料,她竟主動小心翼翼地跟了過來。我沒有征求她的意見,自作主張泡了花茶,香氣在不大的工作室四溢開來,絲絲熱氣使人感到溫暖。玫瑰、茉莉、菊花混在一起的茶,泡出了紅瑪瑙才有的氣質,映襯著她緋紅的臉。
她在我對面坐下。我并沒有急著開口,而是悠然自得地小口啜飲著平時并不愛喝的花茶。我知道花香對女人的意義,香氣能讓她的神經一步步松弛,能激發(fā)她傾訴的欲望。我在給她時間調整情緒。
我喝完一碗茶,她面前的茶還沒動,可我已明顯感覺到她的情緒放松了不少,圓鏡片后面的圓眼睛正在左顧右盼地打量著工作室。
我再次端起茶碗,對她說:“美女,請喝茶。”
她雙手捧起茶碗,輕聲說:“謝謝。”
我們的談話就這樣開始了。
“敢問美女登門有何指教?”
“我有很多困惑無法解開,聽說你們遺囑管理人擁有跟已逝靈魂交流的超能力,我需要你的幫助。”
“這么說,你不是沖我的招募啟事而來的?”
“是,也不是。”
我聳聳肩。
她進一步解釋說:“我是看到你的招募啟事才知道還有遺囑管理人這么一種人,可我又的確不是來應聘的。”
“那么你是來投放遺囑的?”
“也不是。”
我攤攤手,再次聳聳肩,表示不解。
“我想請你幫我喚回那些固執(zhí)的靈魂,我要問問他們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說實話,她的訴求對于我,對于一個優(yōu)秀的遺囑管理人來說,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要說難,是因為行有行規(guī),我們的行規(guī)便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管理好每一份遺囑,絕不能探查當事人的過去,也不能干涉當事人的現(xiàn)在,更不能替當事人規(guī)劃未來。至于不難,就不用我做過多解釋了,大家都知道,我是擁有她所說的超能力的。不過,我還是想聽她把憋在心里的困擾和盤托出,或許我能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幫她。
在接下來長達半小時的談話中,幾乎都是她在說,我在聽。我終于搞清楚了她的身份——心理咨詢師,一名經過正規(guī)院校培訓的、持證上崗的、正經八百的心理咨詢師。
可以這樣說,由于職業(yè)的原因,我和她對待常人立遺囑的態(tài)度近乎相反。我是希望和鼓勵人們立下遺囑的,無論年齡、性別、職業(yè)、健康狀況、經濟狀況等等,在我看來,立遺囑無非就是做了一件遲早都應該做的事而已。而她卻是在千方百計地勸說人們別輕易立遺囑,在她看來立下遺囑即意味著對生命的潛在放棄,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
通過她的敘述,我草率地得出一個結論:心理咨詢師的心理出了問題,正在尋求疏導。顯然作為同行的心理咨詢師已不能完全滿足她的需求,所以她才寄希望于遺囑管理人。
這得從最近發(fā)生在她身上的幾件案例說起。
某城市中心有一條波濤洶涌的大河,兩岸之間原本僅有一座普通的小橋。新上任的市長大刀闊斧地進行城市改造,小橋搖身變?yōu)楝F(xiàn)代化立交橋,環(huán)環(huán)繞繞十幾個出入口,最頂端距河面有十幾層樓那么高。夜晚,橋上亮起絢爛繽紛的彩燈,遠望猶如一架仰起機頭、扶搖直上的巨型戰(zhàn)機,橋的輪廓影影綽綽地倒映在水面上,煞是好看。此橋理所當然地成了網(wǎng)紅打卡點,吸引了無數(shù)年輕人。可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近來網(wǎng)紅橋卻變成了死亡橋,在短短一個月時間里,就有十三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從橋上一躍而下……
她是看到新聞報道后主動上橋的,她對自己的專業(yè)技能毫不懷疑,堅信只要經過她的開導,十有八九的人不會再做出過激行為,哪怕他患有抑郁癥或其他精神疾病。令她沒想到的是,橋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她無法分辨誰是來觀光的,誰是來尋短見的,她總不能冒冒失失地去問人家是不是來跳橋的。盡管此事引起了政府的高度重視,橋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布滿了警察和保安,還是隔三岔五有人翻過護欄,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不顧一切地跳下。
就在上個星期,她在橋上碰到了她曾經的客戶,一個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yè)的嬌小女生。女生頭上罩著無數(shù)光環(huán),她想不通她為什么會抑郁,為什么會產生強烈的自殺念頭。半年前,她在她身上下了狠功夫,她終于答應她要好好活著。可當她在橋上見到她時,她還是產生了不好的預感。她想上前去阻止她、開導她,可一切都晚了,她憑借嬌小的身軀,輕松鉆過橋欄的間隙,精靈一般張開雙臂,輕盈地一躍而下。她的動作實在是太輕、太柔了,以至于除了她驚愕地張著嘴巴外,其他人包括警察都沒有發(fā)現(xiàn)又有人跳了下去。她的情緒在那一刻崩潰了,她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她。如果她對自己的工作成果產生哪怕一絲懷疑,她就不會上她表面上完全康復的當,治療就會繼續(xù),女生家人的陪伴和關注也會繼續(xù),或許就不會出現(xiàn)如此糟糕的結果。
橋上的生死故事一直在上演著。她看到一對手挽手的情侶,他們看起來是那么相愛,那么甜蜜,她都不忍心去打擾他們,可一下秒,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男孩抱起女孩,正在吃力地翻越護欄。好在,他們及時被警察攔下。她自告奮勇走上前去,現(xiàn)場對他們進行心理疏導。當她得知他們僅僅是因為無法償還區(qū)區(qū)兩萬元網(wǎng)貸,就要走上不歸路時,她真的很想替他們的父母用大耳光扇醒他們,可她不能,她是心理咨詢師,是要從情感上感化人,而不是靠武力壓制人。
她最大的困惑來自一個少年。就在來工作室之前,她協(xié)助警察在橋上救下來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她反復跟我強調,十八歲雖然已成年,但在心理上還是少年,這并不矛盾。為讓我盡快進入角色,她跟我復述了與少年談話的開頭。
她:“十八歲才剛剛成年,青春之花正值絢爛之時,未來有無限可能,你為什么要走極端,想要結束自己寶貴的生命呢?”
少年:“我討厭這可惡的十八歲,可惡的成年。”
她:“嗯?”
少年:“成年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責任,而我雙肩稚嫩,扛沒有扛的能力,推沒有推的勇氣,靠沒有靠的地方,你叫我如何承擔責任?”
她:“你有難處?”
少年:“我的難處就是不能跟人說我的難處。”
她:“嗯?”
少年:“我是父母想要拿來炫耀的機器,我是老師想要拿來成名的機器,我是同學想要拿來羨慕的機器,可我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啊,我不是一部給別人制造他們所需的機器啊!”
少年講到這里,她大概理解了他所謂的“難處”,在被所有人寄予希望的年齡,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十八歲之前,他未成年,還有得推,壓力也只是壓力,無須給人交代什么;可過了十八歲,他忽然覺得自己沒了退路,作為一個成年人,無法扛起又無法推卸的責任,讓他萌生了徹底逃避的念頭。
那一刻,她不知該如何對他展開心理輔導,他所講的一切,聽起來似乎就是那么回事,理由似乎無懈可擊,她能說什么呢?她只能講生命誠可貴、逃避是懦夫行為、作為男子漢要勇于承擔責任的大道理,可這些老師和家長已經灌輸過千百遍了,其他引經據(jù)典的心靈雞湯應該也是一個高三學生的家常便飯,她再在這里講,還能有意義嗎?
誰知,令她感到尷尬又開心的是,少年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輕描淡寫地對她說:“你說得對,我不該死,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怕活著嗎?”這句話正是她想要對他說的。這回輪到她想不通了,她并沒有對他說什么啊!可他是怎么知道她想要說什么的?他為何轉變得又那么快?面對少年瀟灑離去的背影,她忽然覺得心理有問題的不是少年,而是她自己,她急需一個能讀懂她靈魂的人來對她進行心理輔導。
我理解她當時的心情,一定如同我曾遭遇的一次勸架一樣。那年,我在一個風景如畫的5A級景區(qū)偶遇一對正在吵架的夫妻。他們雖然用的是方言,我不能完全聽懂,但從女人飛沫如瀑、男人橫眉怒目的情狀來看,他們爭吵得異常激烈,爆發(fā)拳腳“戰(zhàn)爭”的火藥味很濃。出于好心,我上前勸他們有話好好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家和萬事興……誰知,我的話音剛落,那女人立即用普通話回應道:“我們兩夫妻吵架,關你屁事啊,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熱心熱腸地想幫人,沒想到卻被人當作多管閑事的狗,那感覺像嘴里飛進一只綠頭蒼蠅,一不小心吞進了喉嚨,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來,干巴巴地惡心。
相似的故事她講了幾個,我理解她的無奈,可面對她的無奈,我亦是無能為力。我的當事人不全是尋死覓活的主,我也沒有刻意去跟他們的靈魂進行對話,因此我的靈魂不能完全拷貝他們的真實想法。我見她眼中流露出失望,這是我所不希望看到的。不讓她失望,就要給她希望。我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們互做對方的遺囑管理人。如此,我的靈魂就可以跟她的靈魂進行交流了,或許我就能找到突破口幫她了,同時我也找到了合適的遺囑管理人。
結局毫無懸念,我們各取所需,她很爽快地接受了我提出的方案。多年以后,事實證明,一個優(yōu)秀的遺囑管理人跟一個有心理困擾的心理咨詢師互做對方的遺囑管理人,堪比姻緣中的天仙配。
作家的救贖
很巧,心理咨詢師要離開時,作家出現(xiàn)了。他們在工作室門口擦肩而過,好像彼此還向對方禮貌地點了一下頭。聰明的人可能已經猜到作家是誰了,沒錯,就是我曾請教過的那個文學大獎的獲得者。他也是看到我的招募啟事,才主動來找我的。他說萬萬沒想到一件在他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我這里會嚴重到為此立遺囑。他提出想要做我的遺囑管理人。我遺憾地告訴他,有心理困擾的心理咨詢師已捷足先登了。并且強調說,就是剛剛他看到的那位。我從他的眼中同樣看到了失望。不過他失望不失望跟我并沒有多大關系,因為他不是我的當事人。我還沒有高尚到給所有失望的人以希望,況且我也尚未擁有足夠多的能量去應付源源不斷產生的失望。
要不怎么說作家就是作家,作家不愧是作家呢?他看出了我對他的失望無動于衷,下一秒就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裝訂好的文件,用雙手舉到我面前,鄭重其事地說:“我,作家,正式委托老師做我的遺囑管理人。”
老師?呵呵,不要大驚小怪,在他們的圈子里,彼此之間互叫老師,這既體現(xiàn)他們的謙卑,又體現(xiàn)他們的學識,是個一箭雙雕的美好稱謂。他稱我為老師,顯然,他把我當成同類人了。依他的個性,他不說我也知道,在來見我之前,他已經采訪過其他遺囑管理人了,甚至還不止一個。他當然掌握了我的弱點。還有,他既然掌握了我的弱點,就不會輕易叫自己失望,這對他來說并不難,他只需要成為我的當事人,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而我能拒絕做他的遺囑管理人嗎?當然不能。我們的行規(guī)里還有一條:無論何時何地,都絕對不能拒絕任何一位當事人。是任何人,哪怕他是一個十惡不赦之徒。換句話說,我若不想成為一個背棄行規(guī)的欺師滅祖之徒,就不能拒絕他。
我雙手接過他的遺囑。跟之前接到的所有遺囑不同,這份遺囑輕飄飄的,我好像僅僅捧著一張紙,里面并沒有他的靈魂。這令我感到無所適從,一份沒有靈魂依附的遺囑,還能稱之為遺囑嗎?當然不能。很快,我便做出了判斷,他請我做遺囑管理人,并不是誠心的,只不過是單純地想讓我給他希望而已。
我輕輕地將他的遺囑裝進檔案袋,鎖入保險箱。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的遺囑并沒有產生磁場,沒有跟保險箱內的其他遺囑產生互動。遺囑之間會互動?當然!如果是依附了主人靈魂的遺囑,他們是會互動的,一旦有新伙伴加入,他們會互相問候,作自我介紹。混熟以后,他們就會成為無所不談的知心朋友,有些自控能力差的保密遺囑,甚至會變得肆無忌憚起來,做出違背主人意愿的荒唐事,將不可告人的秘密與大伙兒分享。這時往往是保險箱內最熱鬧的時候,大伙兒擠眉弄眼,交頭接耳,時而唏噓,時而驚嘆,時而哈哈大笑。
我取出他的遺囑,雙手遞到他面前,說:“請收回你的遺囑吧,它不適合我這里。”
他并沒有伸手接,而是將我的軍,說:“你是不能拒絕我的。”
我斬釘截鐵地說:“我可以拒絕沒有靈魂的遺囑。”
他驚愕地反問:“你怎么會知道我的遺囑沒有靈魂?”
我詭異地笑笑,一臉不屑。
他單手接過遺囑,并沒有裝入公文包,而是撕得粉碎。事實證明我預判得絲毫不差,在他丟棄的紙屑里,我沒有看到一個字,他給我的就是白紙一張。我敏銳地意識到,他這是在試探我的專業(yè)技能,心里不免自鳴得意,又不免對他生出幾分鄙夷。
此時,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糟糕透頂。盡管他仍口口聲聲稱我老師,但我并不打算收他這樣的學生,我甚至想對他下逐客令,就像他先前對我那樣。可我一時又找不出像他那樣高明的話語,沒帶一個“請”字,卻讓人不得不灰溜溜地“滾”。
失望又重新寫在他臉上,不同的是,失望中透著明顯的羞澀和懊悔。我也替他感到惋惜,他本不該質疑一個優(yōu)秀遺囑管理人的能力,就像不該質疑他自己對文字的把控能力一樣。
我決定不再跟他糾纏,在辦公桌前坐下,不再正眼看他,開始整理散落在上面的資料,這是我能想到的讓雙方保持體面的逐客令。我想他是聰明人,應該能明白我的用意。可他像是在裝瘋賣傻,竟一個人坐在茶桌前,自顧自地喝著茶。
工作室的氣氛因沉寂而變得尷尬,我感到很壓抑,有種想要逃離的沖動,他卻突然端起一杯冒著裊裊熱氣的茶給我,見我沒有要接的意思,他將茶杯輕輕放在辦公桌上。
他終于開口了:“請問可以給我紙嗎?”
我懶得跟他說話,朝放有各種紙張的文件柜揚了揚頭,對他示意。
他取出一張信紙,從上衣口袋取下鋼筆,趴在茶桌上沙沙沙開始書寫。這讓我感到很詫異,都什么年代了,他還隨身攜帶著鋼筆,可見他也是懷舊之人,照這樣說,我們就是同類人了,我對他的好感油然而生。
他一直在寫,沒有絲毫停頓,可見他是有準備的,并不需要思考。僅僅過去五六分鐘時間,他就寫下滿滿一頁,標準的方塊字,瞟一眼就讓人覺得賞心悅目。不得不說,在文字工作者普遍習慣于敲打鍵盤的當下,他的字堪稱一流,這讓我對他的好感得到了升華。
他找我借印泥,我雙手捧起,他用右手食指輕輕地蘸了一下,重重地按在自己的名字上,一枚指紋清晰的、鮮紅的指印躍然紙上。
他將紙張雙手遞給我,我起身雙手接過。明明是一張輕飄飄的紙,我卻感到沉甸甸的,我知道這才是真正被他賦予靈魂的遺囑。我鄭重地將他的遺囑裝入檔案袋,放入保險箱。保險箱里瞬間響起嘰嘰喳喳的嘈雜聲,可見他的人緣并不壞,大伙兒都在歡迎他。
他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說:“我能采訪你嗎?”
我點點頭。
他問:“都有哪些人會立下遺囑呢?”
我答:“像你和我一樣的人。”
他說:“我懂了,遺囑跟每個人來時的哭聲一樣,無關緊要卻必不可少。”
我笑著使勁點頭,隨即我們互相看著對方陷入沉默,進入靈魂交流、探討、碰撞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之后,他亦與我一道進入飛轉的生命甬道。
末了,我抽離出他的靈魂,他想要擺脫我的束縛,卻感到一份沉重。他先是一愣,繼而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說:“實話告訴你吧,給故事插上翅膀、賦予靈魂,就是好小說。”
話畢,我們彼此指著對方哈哈大笑,笑得肆無忌憚卻又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