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出塵》中,老常這個人物形象以其近乎偏執的藝術癡迷與超然物外的生命狀態,為我們呈現了藝術與個體存在之間微妙獨特的關系。小說通過一個火柴廠工人老常與樹根的不解之緣,和其對根雕藝術的癡迷與狂熱追求,展現了藝術如何使得卑微渺小的個體從平庸的生活之中超脫并重塑生命本身,也在更深的層面揭示了“出塵”與“入世”之間永恒的辯證關系。
“出塵”這個標題本身就是一個精妙的雙關,蘊含深刻的雙重隱喻和豐富的辯證意味。“出塵”既指老常對樹根的藝術處理,使原本埋在塵土中的樹根重見天日,也暗喻他精神上超然物外的狀態,即他雖身處喧囂的塵世,心神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根雕世界中。老常對根雕的癡迷從一開始便攜帶著某種強烈的宿命感,他的名字“常有根”預示了他與樹根之間不解的緣分,而他對樹根的態度也遠超出普通愛好者的范疇,“他抱著它們,就像抱起剛從母腹中出生的娃娃”。
在老常與樹根相互救贖的敘事中,我們得以窺見藝術創作最本真的狀態。那是一種近乎朝圣的癡迷,是創作者與藝術品之間的精神互動和靈魂的深度對話。這種情感投入,使老常的根雕創作從一開始就脫離了功利目的,成為一種純粹的精神追求。也正因此,老常對樹根的癡迷呈現出了明顯的“物我兩忘”的特征。
當他“抱著一盤樹根子看呀看,真是看不夠”時,這種凝視已經超越了普通審美,使得他進入了物我交融、超凡脫俗的禪定狀態。樹根對他而言不是無生命的材料,而是“在陽光下大口呼吸,大聲呼喊,高聲歌唱,歡聲大笑,盡情舞蹈”的生命體。這種“萬物有靈”的思維方式使得他與樹根之間建立起了平等的對話關系,而非對創作素材居高臨下的單向想象和人為意志的強行附加。
老常對待樹根的態度虔誠如信徒,“用手一點點把它摳出來,不能讓那些粗笨的鐵家伙損毀它分毫”。這種小心翼翼不僅是對藝術創作材料的尊重,更是對自然造化的敬畏和謙卑。也因此,他的作品“充溢著腐朽化神奇的靈性”,實現了莊子所謂“既雕既琢,復歸于樸”的至臻崇高的藝術境界。
小說對于根雕創作過程的細致描寫包蘊著豐富的哲思。如敘述者所說,雕刻根雕,需要不停地“取舍”,進行“砍、鑿、雕、磨”,也需要不斷地“思索”“琢磨”造型和主題。可以說,老常雕刻樹根的過程是對文學創作乃至所有藝術創作過程的映射,“就像作家寫部小說,充滿各種可能性,而各種可能性里就蘊藏著創造的樂趣”。從這個角度而言,作家對于根雕創作過程的描寫,本質上是一種關乎小說創作經驗的夫子自道。而“根”在小說中作為一個重要的意象,其指向的并非僅僅只是植物的“根”這一現實存在,在更深層次的層面上,它直接對應的是個體的藝術人格,也隱喻著文化之根、藝術之根、文明之根。老常對于樹木之根的發掘和雕琢,象征著藝術家乃至立于文本背后的作家王秀琴對自身藝術人格的鍥而不舍的發掘、塑造與雕琢。
老常對根雕藝術的癡迷是他實現自我救贖的一條路徑。在火柴廠這個封閉固化的生活空間中,根雕不僅是他對抗外部世界的武器,更是他認識自我的鏡子,成為他逃離精神平庸的內部出口。小說描寫他“一年到頭長在山上”,頭發長了“挽成個髻,像出家的道士”,后來“他頭上的發髻越來越豐盈,胡子又長又茂密,人很清瘦,精神倒不錯”,一系列形象描寫,表明尋找、雕刻樹根的過程對他而言是一種修行。山上的獨居生活看似艱苦,卻讓他獲得了“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精神自由,“晚上聽著松濤震天撼地,小木屋在風里像江海里的一只小船,漂搖晃動,他就是那個蹺著腿,躺在船艙里假寐的老漁夫”。但與世隔絕的創作狀態雖然催生了許多精品,卻也使老常與現實社會越來越疏離。尤其讓人觸目驚心的是,老常“父母相繼辭世,他也沒能抽得開身回家奔喪”,作家意在揭示藝術癡迷帶來的極端倫理困境,而小說中那個中秋之夜,老常突然因思念家人而痛哭的情節,也揭示了一個事實:即使是再堅定的藝術“隱士”,也會感受到孤獨,內心深處也渴望著人間溫情。這種情感爆發不是軟弱的表現,而是人性對絕對藝術追求的溫和抗議。作家的此種書寫,無疑進一步豐滿了老常這一人物形象,彰顯出了他身上的復雜性和多面性。
在刻畫老常對樹根的無限癡迷之余,作者的筆觸也指向了對于人性的深刻反思和社會現實的隱秘批判。當老常帶著根雕回到家時,迎接他的不只是理解和欣賞,還有鄰居們的嫉妒、猜疑、憤怒甚至偷竊。鄰居們認為他“霸占國有財產”,流言四起的同時,甚至還有人實施舉報這種惡劣的行徑,如此種種,是作家對人性深處陰暗與不堪的深刻揭露。而老常所在的火柴廠在砍伐樹木的過程中,“工人們都是站著鋸,連腰都懶得彎,人來高的樹樁子就遺棄在那了,慘白的樹芯里流出的汁液都是樹的老淚”,這種書寫一方面指向的是現代工業對于自然資源的粗暴攫取,另一方面也指向了某些國有企業在運營過程中的效率低下和對物質資源的極大浪費。
藝術與生活的永恒矛盾在小說中表現為“出塵”與“入世”的張力。老常試圖通過根雕達到超然物外的境界,卻始終無法擺脫世俗羈絆。當他為兒子的工作與廠長討價還價,因為舍不得賣出根雕被家人輪番指責時,人物的純粹性與現實生活的復雜性之間產生了尖銳沖突。這種矛盾在火災場景中達到高潮,老常冒死搶救作品卻“全身40%重度燒傷”。而這一慘烈結果則象征著,當藝術被封閉占有而非開放共享時,它就可能變成吞噬創造者自身的火焰。
作家提醒我們,藝術固然能讓人超越平庸,但完全脫離生活的藝術也可能變成另一種囚籠。小說結尾處老常的轉變意味深長,在經歷了身體和心靈的雙重“燒傷”后,他終于明白“是他自己迷了心竅”,開始學會“在根雕的世界里來去自如”。他建立工作室、參加展會、為作品投保等行為,顯示了一種將藝術重新納入生活秩序的嘗試,實現了從“出塵”到“入世”的回歸。作家以此喻示,藝術創作的終極意義不在于對作品物質形態的非理性占有,而在于創作過程中人與世界的深度對話。
當藝術不再是與生活對立的“出塵”狀態,而成為照亮日常的“入世”之光時,常有根和他的樹根才真正完成了相互救贖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