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經》中共有二十一首詩涉及發式的描寫。發式是周代人審美的重要考察因素,蘊含著作者的審美、道德評價和詩歌的主旨傾向。本文將分析《詩經》發式描寫的表現方法,并發掘《詩經》發式描寫反映的兩大審美傾向,即以頭發稠密、光滑、自然為美,以健康與現實功利性為導向。本文還揭示了《詩經》中佩戴假發合乎政治和審美需要的事實,闡釋了發式描寫中玉飾的功能與對后世文學作品的影響。
【關鍵詞】《詩經》;發式描寫;表現方法;審美特征;文化現象
【中圖分類號】I22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8-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8.001
《詩經》中的許多篇章都涉及對人物外貌和容止的描寫,如“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都人士,垂帶而厲,彼君子女,卷發如蠆”等。這些外在描寫展現了人體的部位形態,既反映了當時人們的審美觀念,又暗含了作者的思想感情,是構成詩歌作品魅力的重要因素。
目前,人們對《詩經》中的人物外在形象美和外貌描寫都有許多研究,但總體來看,當前研究還不夠深入和細化,尤其是對于文學作品中發式描寫的研究比較薄弱。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大多是為了其他研究內容從而簡單提到發式描寫,少有結合具體文本內容作出整體闡釋。
本文中發式一詞的含義較為寬泛,包括了發型和發飾。但若以《詩經》中的發式為研究對象,則成了服裝學或史學研究,所以,本文以《詩經》中的發式描寫作為研究對象,立足于文學研究的本位,旨在發掘發式描寫的風貌、特色、意蘊等等。
一、《詩經》中發式描寫的基本風貌
《詩經》中涉及發式描寫的詩歌共有二十一篇,占到總數的6.9%。《詩經》的風、雅、頌三個部分都有關于發式的描寫,可見周代各地和各個階層的作者都注意到了發式這一書寫對象和審美對象,發式審美也成為周代人審美的一項重要因素。
縱觀《詩經》中發式描寫的基本風貌,《詩經》中的發式描寫可以集中歸為發型、發飾描寫這兩個方面,其中,寫發型的詩句可細分為描寫發型和描寫額頭形態這兩種類型,寫發飾的詩句又可以分為寫帽子及其裝飾和寫其他發飾這兩種類型。
《詩經》的發式描寫中,有關帽子及其裝飾的書寫是最多的。在周代,帽子不僅有御寒的作用,更是禮和身份的象征,在禮制發展的背景下,帽子的名目和功能也漸漸多了起來,《詩經》中有四處涉及“弁”的書寫,可見皮帽這一服飾在周代是比較常用的。
冠類服飾往往用玉作為裝飾。《鄘風·君子偕老》中描述了貴族女子宣姜的繁復頭飾,其中提到了“六珈”“瑱”等,僅僅通過偏旁部首可知這些頭飾與玉相關。《衛風·淇奧》中夸贊衛武公:“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充耳即是瑱,用玉石所做。
美玉不僅起到裝飾帽子的作用,而且是貴族的身份象征,可以作為區分尊卑的禮制符號。《周禮·弁師》云:“王之皮弁,會五采玉璂,象邸玉笄,王之弁绖,弁而加環玉,諸侯及孤卿大夫之冕,韋弁、皮弁,弁绖各以其等為之。”可見,天子的皮弁最高貴,而諸侯大夫的冠冕及其玉飾,往往會按其職位等級依次遞減。
發式還承載道德意義,蘊含著作者的審美評價和道德評價,也因此暗含了詩歌的主旨傾向。如果主人公的道德品質與其服飾發式不相稱,詩人就會通過寫他們美麗的服飾發式來反襯寫作對象的丑行惡德,例如在《君子偕老》一詩中,宣姜的行為放縱,與她出眾的美貌及高貴的地位形成了鮮明對比,傳達出諷刺意味。《南山》一詩深刻諷刺了齊襄公與其妹文姜之間的不倫之情,詩中巧妙運用“葛屨五兩,冠緌雙行”作為比興,隱喻文姜與魯桓公已如葛鞋之雙、冠纓之對般形影不離,而齊襄公卻仍肆意介入。
二、《詩經》中發式描寫的藝術方法
《詩經》通常用比喻、白描、疊字等方法對發式進行描寫。將發式描寫分為和其他外貌描寫共同出現與單獨出現兩種情況來看,發式描寫在與其他外貌描寫一起出現時,常與其他外貌描寫協調補充從而構成整體美;而在發式描寫單獨出現時,通常起到以發式代替人物全體和展現人物特征的作用。
《詩經》在描寫發式時,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以自然事物為喻,使發型生動自然,體現了當時崇尚自然美的觀念。例如《碩人》中的“螓首蛾眉”,用寬額的螓蟲來比喻美人的額頭,讓人容易想象到美人額頭的潔白和飽滿。《君子偕老》中“鬒發如云”把宣姜的黑發比作烏云,突出頭發像云一樣烏黑稠密的特點。《小雅·都人士》中“彼君子女,卷發如蠆”將女子的卷發比作蝎子的尾巴,讓讀者想到女子卷發的自然和烏黑油亮。這些詩篇都用大自然中常見的事物來形容發型,體現了當時崇尚自然美的觀念。
《詩經》中發式描寫的名詞,有的在后世成了形容年齡狀態的專有名詞,如“總角之宴”中的“總角”,古代未成年男女要把頭發集中束在頭頂,然后扎成左右兩個角,遠看好像兩個牛角。現在人們用“總角”形容兒童八九歲的樣子。其他詩篇中的“予發曲局”“綢直如發”則是用“曲”“直”這樣的形容詞直接形容發部狀態。以專有名詞或形容詞這種白描方法描寫發式,顯得直白貼切。
《小雅·六月》中還提到了動物的額頭狀態:“四牡修廣,其大有颙。”“有颙”是形容大頭大腦的樣子,此處用來形容戰馬,以戰馬的額頭寬大來凸顯軍容,透露出對勝利的堅定信念。如今,“颙”一詞形容大頭大腦的這層用法仍保留在一些方言里,但從古至今,該詞的褒貶發生了一些變化,現在該詞變得略有貶義,用來形容一個人呆頭呆腦、笨拙憨厚。
《詩經》還用疊詞形容發式的狀態和變化,加深讀者印象并且朗朗上口。《絲衣》一詩用“載弁俅俅”一句來形容皮帽上裝飾美麗的樣子。《召南·采蘩》在描寫采蘩女的發式時即采用了疊詞:“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還歸。”在勞作前后,采蘩女假發的樣貌由“僮僮”變為“祁祁”,從高聳到像云一樣連綿,既表現了采蘩女假發的美麗,又體現其勞作的辛苦。
發式描寫在與其他外貌描寫一起出現時,常以博喻的手法,共同構成人物整體美,如《衛風·碩人》中的六個比喻。而在發式描寫單獨出現時,通常有著以發式代替人物全體和展現人物特征的作用。如《齊風·盧令》中寫到獵人的發式描寫:“盧重環,其人美且鬈。”作者在這里沒有渲染獵手的帥氣,而僅僅刻畫了獵手的發型,以頭發的健康來暗示獵人有強壯的身體。可見《詩經》發式描寫的一大意義,即通過對頭發的描寫來展現人物的神情風貌和內在特質。
三、《詩經》中發式描寫反映的審美特征
發式的美丑與人外貌的美丑有著直接關系。《詩經》中,頭發美與外貌美是相輔相成的。頭發稠密、光滑、自然是評價當時人物外貌美的重要特征。《小雅·都人士》寫道:“彼君子女,綢直如發。”“綢”不僅形容頭發長直,而且讓人聯想到絲綢那種光滑柔順的觸感。“彼君子女,卷發如蠆”不僅有一種不假修飾的自然美,而且蝎子通體光滑黑亮,也和理想的發色相一致。
與崇尚頭發稠密、光滑為美相對應,頭發稀少和凌亂在《詩經》中常作為負面畫面出現。如《衛風·伯兮》篇中那句“自伯之東,首如飛蓬”,以飛蓬為喻,讓人想到頭發的稀少、凌亂和不常梳洗,此處借頭發如飛蓬來展現對丈夫的無盡思念,可見發式描寫有助于抒情達意。后世思婦描寫中常用頭發凌亂、懶于梳洗來暗示思念的痛苦和深刻。思婦“鬢云殘”這一書寫傳統,當源于《衛風·伯兮》中這句“首如飛蓬”。
頭發稠密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征,發式描寫背后反映出的是對于健康旺盛生命力的贊美和向往。頭發的好壞跟人的腎氣有直接的關系。腎氣強的人頭發烏黑油亮,骨骼也強壯。例如《齊風·盧令》中對于獵人的描寫:“盧重環,其人美且鬈。”鬈是頭發美好的意思,以頭發好暗示獵手的身體強健。詩中蘊含對于高大強壯的身形美的崇尚,對英勇威猛的力量美的贊頌。
四、《詩經》中發式描寫反映的文化現象及其對后世的影響
擁有烏黑稠密的頭發,在當時是一件令人驕傲自豪的事情。《鄘風·君子偕老》有關于宣姜頭發稠密如云的描寫:“鬒發如云,不屑髢也。”由此反推,為了體現頭發的烏黑稠密之美,凸顯身份和儀態的端莊,貴族女性在重要場合與活動中佩戴假發是一種合乎政治和審美需要的要求。《召南·采蘩》就有假發描寫,“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還歸”,詩中采蘩的目的是為了祭祀,這是目前學界對此詩的一種主流看法。《儀禮·少牢饋食禮》對于祭祀活動有著詳盡的規定,其中明確要求主婦需佩戴假發以示莊重,這些假發往往取材于身份低微之人,諸如囚犯或奴隸的頭發,經過精心處理后制成,用以彰顯祭祀儀式的嚴肅與神圣。
在后世,在祭祀一類重要場合或活動中對戴假發的要求仍時有記載,例如《后漢書·與服志》記載:“皇后謁廟……假發、步搖、簪耳。”《隋書·禮儀志六》:“皇后謁廟……首飾則假髻、步搖。”如果說周代對假發的稱呼還比較委婉,后世史書中的記載則直白地顯示出佩戴假發的政治需要。
《詩經》中帽子裝飾上最多的飾品就是玉。從“和氏璧”、《廉頗藺相如列傳》等記載中可見美玉在周代是比較難得的。玉的溫潤典雅、晶瑩剔透,“藍田日暖玉生煙”,使得它被人們認為集天地之精華,因此受到貴族的青睞。
美玉不僅起到裝飾的作用,而且是貴族的身份象征,既是區分尊卑的禮制符號,又是君子美好品德的象征。《禮記·聘義》引孔子之語說:“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 《衛風·淇奧》中“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的詩句,就是以美玉來比喻君子美好的品性和人格。《小雅·都人士》 記載:“充耳琇瑩”。充耳以玉琢成,對周代人民而言,玉是品德的象征,贊美一個人的玉佩,實則是在頌揚他的道德情操。因此,“充耳琇瑩”這一描述,不僅刻畫了“都人士”外在的優雅風范,更表達了對他們內在美德的高度贊揚。
在后世,玉廣泛進入人類社會活動中,成為權力、愛情、身份象征和品德的化身。玉作為發飾的用途仍時見記載,如《樂府詩集》中的“雙珠玳瑁簪”“頭上藍田玉”等等。在后世的愛情題材的戲曲作品和才子佳子類小說中,玉飾往往成為才子和君子的標配,也常成為男女定情的信物,例如《玉簪記》中潘必正以玉簪為聘,與陳妙常喜結連理。
從前文的論述可以看出,《詩經》發式是人身份地位的象征。這一書寫慣例也被后世傳承。如《長恨歌》中“云鬢花顏金步搖”“云鬢半偏新睡覺”等描寫發式的詩句,這些如云秀麗的頭發和用珠寶做成的頭飾,都體現出楊貴妃身份的尊貴和千嬌百媚。
從《詩經》開始,發式書寫就與特定情感密不可分。在后世的文學作品中,文人也常用頭發描寫來表達對時光流逝、青春易逝的感慨與功業難成、壯志難酬的人生無常,或者借以渲染生離死別的情感,如李白《秋浦歌》中“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即用白發和頭發長度表達個人愁緒。
《詩經》中的發式描寫對后世文學作品中的發式描寫影響深遠,不僅提供了寶貴的周代發型資料,為周代的社會研究起到“以詩證史”“詩史互證”的作用,還能夠幫助我們了解先秦時期人們的生活狀況和審美觀念,深化對于周代文化的理解與加強民族文化認同感。
參考文獻:
[1]程俊英.詩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
[2]方玉潤撰,李先耕點校.詩經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1986.
[3]朱熹集注,趙長征點校.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1.
[4]郭茂倩.樂府詩集: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
1982.
[5]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3.
[6]敖繼公.儀禮集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7.
[7]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1.
[8]魏征.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9]王琦輯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2011.
[10]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作者簡介:
高晴,上海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