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明重臣李維楨,既是官至南京禮部尚書的政治人物,也是被王世貞譽為“末五子”之一的文壇名士。其生活困頓,詩文多為酬勞而作。然而,他在《大泌山房集》中留下的數篇為醫書所撰的序文,卻并非僅為經濟目的。這些序文透露出李維楨“寓教化于醫學”的認知體系,即認為醫學不僅是治病救人的技術,更應肩負教化人心的責任。通過李維楨的個案可知,盡管晚明士人與醫學的聯系日益緊密,但儒家學者的身份屬性依然是其醫學認知體系的核心。
【關鍵詞】醫學與教化;李維楨;醫學認知
【中圖分類號】K248"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8-007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8.021
儒者與醫士的互動是近些年來醫療社會史研究的重要話題之一。宋代以降,隨著尚醫觀念的普及、“以儒濟醫”的觀念流行以及醫書的大量刊刻,出現了一批具有儒學素養卻又精通醫術、從事診斷的醫者群體,即儒醫。明清時期,儒者與醫士的往來更加密切,學界對此頗多關注。相關研究如王敏《清代松江“醫、士交游”與儒醫社交圈之形成——以民間醫生何其偉為個案的考察》;馮玉榮《醫與士之間:明末清初上海李延昰的邊緣人生》;馮玉榮《上醫醫國:一位晚明醫家日常生活中的醫療與政治》;王濤鍇《明前期士大夫的醫學化與醫、儒互動》;趙士第、馬金生《醫、儒、士之間:明清時期徽州醫者社交網絡及其影響》。更有甚者,從這一時期醫者畫像可知,儒道醫風已經成為醫者的理想形象。由此可見,士人與醫者的群體界限在明清時期已趨于消解,在一定程度上出現相互融合的發展趨勢。對于深受儒家經典熏陶的士人而言,其醫學認知體系也在與醫士的社交網絡中不斷被塑造,形成對醫學的獨特認知。本文以晚明士人李維楨為例,著重探討其為醫書撰寫的序言所展現出的醫學認知體系,旨在揭示儒家教育背景將在何種程度上影響這種認知體系的形成。
一、李維楨與《大泌山房集》
李維楨,字本寧,湖廣京山人,于隆慶二年(1568)高中進士,并“由庶吉士授編修”,因參與《穆宗實錄》編撰,升任翰林院修撰。萬歷三年(1575),李維楨調任陜西右參議,后宦海沉浮“幾三十年”,天啟初年“以布政使家居,年七十余矣”。當時“朝議登用耆舊”,李維楨再度出仕,先后擔任南京太仆寺卿、南京太常寺卿、禮部右侍郎等職,至天啟四年(1624)晉為南京禮部尚書,但次年即致仕還鄉,“又明年卒于家,年八十”。崇禎年間,李維楨獲贈太子太保。
李維楨并非僅僅是一位政治人物,在仕途之外,還頗具才名。陳子龍稱其“時有文章聲,與婁江、新都友善”[1],不僅以文章名噪一時,還與王世貞、汪道昆等知名學者交往頗深。《明史》描述其文章炙手可熱之情形記載,“其文章,弘肆有才氣,海內請求者無虛日,能屈曲以副其所望。碑版之文,照耀四裔。門下士招富人大賈,受取金錢,代為請乞,亦應之無倦,負重名垂四十年”。晚明文學流派眾多,李維楨則以其獨特的詩文風格,與鄞屠隆、魏允中、胡應麟、趙用賢,并稱“末五子”,共同構成這一學術流派。
由于這一原因,學術界對李維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學評論方面,著重分析他的文學成就及其在晚明文壇中的地位。相關研究包括查清華的《李維楨對明代格調論的突破與創新》、李玉栓的《李維楨〈大泌山房集〉中的詩社》、王遜的《末五子與晚明詩學》、魯茜的《李維楨研究》、李敏的《“末五子”與晚明文壇研究》、鄭利華的《應合與變轉:李維楨詩學旨義的二重面向》以及李建國和彭乙的《傳統方志所見李維楨詩文輯考》。此外,雖然有部分學者關注李維楨的個人社交網絡,主要分析他與當時文人的互動和思想交流,從而深入探討其詩文創作的深層影響,但對他與醫者的交往及對醫學的理解等其他方面的研究卻相對較少,這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李維楨作為“社會中的人”的多元面貌。
李維楨所著《大泌山房集》,收錄大量與社會各界人士交往時所作詩文,《四庫全書總目》評價“是集詩六卷,雜文一百二十八卷,而一百二十八卷之中,世家、傳志、碑表、行狀、金石之文獨居六十卷,記載之富無逾于是”[2]。李維楨雖曾位居高官,但據其自述,“李生歷仕三十四年,官三品,不薄矣,而貧自此始。所負人二千三百金,內五百金收責急如星火”,甚至窘迫到考慮典賣家產,“家有不腆之田可轉鬻以償”[3],生活較為困頓。因此,李維楨不得不為人撰寫大量傳記、墓志銘等應用文以換取報酬、維持基本生計,六十卷世家、傳志之文不少即由此而來。晚明學者盧世?評述李維楨詩文成就揶揄稱,“云社文宗李本寧,大官廚內五侯鯖。平鋪直敘能條貫,傳記題辭墓志銘”[4],《明史》也曾批評李維楨“文多率意應酬,品格不能高也”[5]。翻檢《大泌山房集》可知,李維楨曾為眾多醫者撰寫墓志銘、傳記等文章。然而,若僅僅將其歸因于獲取經濟報酬似嫌片面。事實上,李維楨對于醫學頗有興致,甚至曾將《玉機微義》《醫學正傳》這兩部醫學類著作合刻,并為之作序。[6]因此,盡管無法逐一考證李維楨為醫士撰寫墓志銘或傳記究竟出于何種目的,但其主持刻印《合刻二種醫書》之舉,即可反映出李維楨與醫士的交往并不完全建立在經濟往來的基礎上,而是已經構成李維楨社交網絡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通過對李維楨的個案研究,則可在一種程度上體現出晚明文人對于醫學的特殊認識與價值取向。
二、醫學與教化:書序所見李維楨的醫學認知
《大泌山房集》第14卷集中收錄李維楨為三部醫書所撰序文,即《合刻二種醫書序》《全生四要序》《太素脈要序》,這些序文有助于揭示晚明士人是如何將自身儒家知識背景與官僚身份融入其中,從而構建起對醫學的認知體系,下文將對這三篇書序逐一分析。
(一)《合刻二種醫書序》
如前所述,所謂“合刻二種醫書”,是指在李維楨的主持下,將劉純《玉機微義》、虞摶《醫學正傳》二書合刻以便傳閱。《玉機微義》在明代多次重刊,“是同時期醫籍中刊刻數量最多的”[7],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力。《醫學正傳》的傳播雖不如《玉機微義》,但該書論理宏豐、臨床實用,頗具參考價值,對道三學派影響至深。李維楨將二書合刻,“顯示了丹溪學派在明代社會的影響力,丹溪學派的文本體系也在醫籍的出版過程中被建構”[7]。
由所撰序文可知,李維楨時任浙江按察使,而地方要員親自作序,無疑可作為一種文化資本,為該書傳播增添助力。在《合刻二種醫書序》中,李維楨自陳其到任以來頗有政績,“諏詢民之疾痛,而或噢咻之,具為區處”,如彈劾不法官吏、疏請免除苛斂等,民心大悅。但是,李維楨認為尚需刊刻醫書“授藩大夫鏤而布之”,方有益于治。在他看來,醫學并非旁門左道,而是與刑律有著深刻的內在關聯。法律是規范社會行為、維護社會秩序的良藥,遵守法律如同服藥,方能治病,“醫與刑異事,而理實相通”,“醫有方,刑有律。方與律有窮,而病者犯者無盡。故醫之訓為意,而律之外為例”。質言之,李維楨希望民眾能夠將“不施藥石,疾不自愈”這一基本常識,延伸擴展至對刑法的自覺遵守,“書曰:辟以止辟,刑期無刑。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其道一也”,從而達到“于治有助”的目的。除此以外,地方官醫制度的瓦解也是促成李維楨合刻此書的重要動力。向俊丞的《明代地方醫學變革述論——以呂坤為中心》指出明中葉以降,由于地方醫學日趨市場化、從醫門檻降低,使得官府主導的地方醫學無以為繼。李維楨指出,“今天下郡國縣道悉置醫學,卒乃具文虛位。民居邑屋與有貲者始得延醫,而窮里窶人子束手待斃,庸醫往往殺人,而人莫覺其非”,將二書合刻推廣,可使底層民眾更易獲取醫書資源而減少對醫生的依賴,降低醫療成本,“將使人人誦之,如讀法然,何病之不除”。醫書包含大量養生知識,《玉機微義》《醫學正傳》二書的刊刻傳播,在改善民眾身體素質的同時,還有助于社會教化的實行,“讀是書而憬然覺悟,懲忿窒欲,身體發膚,不敢毀傷,食息起居,罔有不欽,其犯刑者鮮矣”。[6]
(二)《全生四要序》
《全生四要》是一部流傳不廣的醫學類書籍,其作者歐陽叔堅最初“以經術為諸生,而旁通醫”,其兄逝世以后,方集五十年行醫之經驗寫作此書。可以說,歐陽叔堅是儒醫群體的一員,而《全生四要》的生成則是明代醫學大眾化的表現。在李維楨看來,《全生四要》名為醫學著作,實為儒家禮制的外在表現,“子之道,非醫也,儒也”。歐陽叔堅倡導之四要,即“節飲食,寡色欲,調精血,慎方術”,這與儒家經典對士人道德的要求恰好相符。儒家的飲食觀念中蘊含的“中庸”和“守禮”思想,對中醫食療理論的形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李維楨認為,適度的飲食是調理精血的最佳方法,“以此調精血,何所不調”。
家庭是儒家禮制得以推行的重要載體,家庭關系的和諧穩定直接關系到社會秩序的安定與否,而“禮始于謹夫婦”[8],夫妻亦當遵從一定的行為規范。《禮記·月令》云,“雷將發聲,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備,必有兇災”,“君齋戒,處必掩身,毋躁;止聲色,毋或進”[8],故夫妻對男女之事理應有所節制,這也是歐陽叔堅提出“寡色欲”“慎方術”的合法性來源。李維楨還從周公制禮作樂、設官分職的角度,對醫事的重要性進行論證。“自膳夫以下凡十職,醫師以下凡五職,自酒正以下凡十職,自內宰以下凡十八職,所司皆飲食男女藥物,而皆統于冢宰。以此思重,重可知已”,其根源則在于醫事乃是禮制的延伸,滲透儒家的倫理綱常,“百物不廢,唯禮為然,而醫實象之”。最后,李維楨強調“知禮則不宜鄙薄醫”,再次將儒家思想的核心“禮”與醫學相勾連,凸顯醫學醫事對于社會治理、實施教化的重要意義。
(三)《太素脈要序》
《太素脈要》的成書過程充滿傳奇色彩。根據李維楨的說法,來自徽州府祁門縣的程時卿最初專注于儒學,但后來轉而投身醫學。某天,程時卿偶然遇到一位異人,得以學習太素脈法,并將其記錄成冊。然而,這本《太素脈要》并未立即流傳開來,直到程時卿的父母看到后代中無人能夠繼承這門學問,才將其交給李維楨進行整理和出版。李維楨得此書后,又將其與儒家經典結合,認為《太素脈要》實為“吾儒洪范之緒論也”,大力論證其對中醫基礎理論體系構建的影響。相關研究見鮑曉東《試論〈尚書·洪范〉與醫學發展的關聯》;樊凱芳、郭蕾、李曉亮《儒家思想對中醫學的作用和影響》;羅健、鄧湘琴《中國傳統文化對中醫基礎理論體系構建的影響探源》。《尚書·洪范》以“貌、言、視、聽、思”五事分屬五行,《太素脈要》則以五臟六腑之脈對應,故“其揆一耳”,書首“所載五運六氣,蓋自洪范五行始”,將洪范篇視為《太素脈要》的理論起源。
總的來說,李維楨為醫書所撰寫的序文雖然并未深入探討醫學的基本原理,但卻清晰地表達了他希望通過醫學來推動社會教化的深遠意圖。在他看來,醫學與法律在社會功能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法律通過規范社會行為來維護秩序,而醫學則通過治病救人來實現個體的健康與社會的和諧。兩者的區別在于,法律的約束對象是整個社會,而醫學的服務對象則是個體。李維楨認為,醫書中蘊含的豐富醫學知識不僅能夠幫助人們解決身體上的病痛,還能夠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從而在更廣泛的層面上推動社會教化。
在李維楨的視野中,醫書不僅是增強體質和自我治療的實用工具,更是一種無形的道德教化力量。醫學知識通過醫書的傳播,能夠滲透到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中,成為儒家士人進行教化的重要媒介。這種教化并非通過直接的道德說教,而是通過醫學知識的普及與應用,使人們在關注自身健康的同時,逐漸接受儒家所倡導的倫理觀念和社會規范。
三、結語
李維楨在年輕時參加了科舉考試,并成功選拔為庶吉士,隨后擔任了翰林院編修和陜西右參政等職務,最終以南京禮部尚書的身份致仕。從他的生平來看,他是一位典型的儒家士人,體現了儒家“學而優則仕”的價值觀。在文學領域,李維楨享有很高的聲譽,求其詩文的人絡繹不絕。盡管他為他人撰寫行狀和墓志等應用文多出于經濟考慮,但他主持刊刻醫書的舉動表明,李維楨與醫士的交往并不僅僅是為了經濟利益,醫士實際上是他社交網絡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也對李維楨的醫學認知體系的形成產生了影響。李維楨為《合刻二種醫書》《全生四要》《太素脈要》等醫學著作所撰寫的序言顯示,儒家文化對他的醫學理解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認為,醫學原理與《尚書》《禮記》等儒家經典有著內在的契合。因此,醫學的推廣不僅僅是為了治病救人、增強體質等生理層面的目的,更重要的是,醫書可以作為傳播教化的工具——規范社會行為、維護社會秩序。通過對李維楨的個案分析可以看出,盡管晚明士人與醫士之間的交流日益頻繁,并逐漸形成了獨特的醫學認知,但儒家學者的身份依然是其醫學認知體系的核心。
參考文獻:
[1]陳子龍等編.明經世文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2:
92.
[2]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179)[M].北京:中華書局,
1965:1610.
[3]李維楨.大泌山人四游集(卷13)[M].合肥:黃山書社,2016:238.
[4]盧世?.尊水園集略(卷4)[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95.
[5]張廷玉.明史(卷288)[M].北京:中華書局,1974:7386.
[6]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14)[M].濟南:齊魯書社,
1995:589-590.
[7]徐曉聰,鄭洪.劉純《玉機微義》明代接受史[J].中醫藥文化,2022,17(01):34-44.
[8]鄭元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
2009.
作者簡介:
吳陳晨,四川輕化工大學人文學院2023級在讀碩士研究生。
孫祥偉,四川輕化工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