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檜風》四首詩的時代背景均是在鄭武公滅檜國前后。分篇而論,《羔裘》為大夫之憂,《素冠》為夫人之痛,《隰有喪楚》為貴族之怨,《匪風》為臣民之悲。《檜風》中所蘊含的情感與主題,或許正是統治階級對個人命運與國家前途的悲嘆。
一、歷史背景
《檜風》在今本十五國風序列中排第13位,《國風》共160篇,《檜風》僅有4首詩,與《曹風》同為國風中最短篇章。但《檜風》4首,實為不同身份的對象,對同一主題的感傷一一即對國家前途與個人命運之悲。關于檜國亡國一事,鄭玄《檜譜》記載:“檜者,高辛氏之火正祝融之后,嫵姓之國也是子男之國。后為鄭武所并焉。”《漢書·地理志》記載:“幽王敗,桓公死,其子武公與平王東遷,卒定虢、會之地。”除以上兩條直接證據外,有學者經嚴密論證推理后認為:“桓公先伐檜而取其邑,武公后伐檜而滅其國,此事正與晉獻公先滅虢都邑下陽而后伐滅虢國事相類。”筆者也認同這一結論。因而,本文即以鄭武公滅檜為歷史背景探討《檜風》四首詩的情感與主題。
二、情感與主題
(一)《羔裘》- -大夫之憂
“大夫以其道去其君也。國小而迫,君不用道。好潔其衣服,逍遙游燕,而不能自強于政治,故作是詩也。”然而大夫是否離開,筆者持懷疑態度。《國語·鄭語》與《逸周書·史記解》中都給予檜國國君檜仲“驕奢貪慢”的評價。因此,檜國亡國與檜君的失德不無關系。王符《潛夫論·志氏姓》進一步與《毛詩序》呼應,點明作詩原因:“會在河、伊之間,其君驕貪嗇儉,減爵損祿,群臣卑讓,上下不臨。詩人憂之,故作《羔裘》,閔其痛悼也。”
下面以具體詩句為論,引《羔裘》全詩如下:
羔裘逍遙,狐裘以朝。豈不爾思?勞心忉忉。
羔裘翱翔,狐裘在堂。豈不爾思?我心憂傷。
羔裘如膏,日出有曜。豈不爾思?中心是悼。
這是一首整齊的四言詩,韻腳在每章第一句、第二句和第四句的最后一個字上,其中第一章和第三章同押“宵”部,圓融的音韻為表達大夫深切的憂慮提供了音樂上的形式美感。朱熹評點《羔裘》時認為全詩皆用賦法,直抒大夫之胸意。前兩句以“羔裘”“狐裘”指代檜君,后兩句表達了大夫的悲悼之情。詩人把游樂之事放在朝堂之事前面,其用意不言而喻:諷刺君王貪圖個人享樂而不顧國家。“羔裘是適朝之常服,今服之以逍遙。狐裘是息民之祭服,今服之以在朝。”意在點明檜君背棄禮法、任意妄為。“《詩經》時代,服飾已不僅僅被視為護體之需,而且常和人的內在德性相聯系,講求的是德稱其服,從本詩來看,詩人也有警示國君‘服美不稱,必以惡終’的意味。”《禮記·玉藻》云:“羔裘,緇衣以裼之。”羔裘在太陽下閃閃發亮,可推斷檜君并沒有按照禮制穿著裼衣,或證明檜仲之服飾靡費。“逍遙”“翱翔”“如膏”的游宴之樂與大夫勞心之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突出了檜君的荒唐無道與大夫的愛國之心。三句“豈不爾思”運用了疊句的手法,且為反問句,一方面加強了詩歌韻律,一方面更能表現大夫對國家前途的憂思之情。
(二)《素冠》 喪夫之痛
筆者認為,《素冠》一詩以女子悼念亡夫為主題。全篇以“我”的口吻傾訴對“子”的深情,顯然表現的是妻子對丈夫的哀思。茲引《素冠》全詩以論喪夫之痛:
庶見素冠兮,棘人欒欒兮。勞心愽愽兮。
庶見素衣兮,我心傷悲兮。聊與子同歸兮。
庶見素鞞兮,我心蘊結兮。聊與子如一兮。
這是一首五言雜六言詩,共三章,通篇用賦,句句押韻,為抒發悲痛之情奠定了音樂基礎。據學者考證,“素冠”“素衣”“素”為舉行喪禮時所穿之喪服。亦有學者指出“”為“此上古蔽膝之制,亦唯為奴隸主貴族階級有之,庶民殆無此服飾”,故該女子與死者的身份應當為貴族。詩中用“棘”和“欒欒”來描寫死者外貌,簡潔精煉地描繪出死者遺容臞瘠干瘦。由冠及韓,說明女子是由頭部再到軀體,從上而下觀瞻遺體,更能體現女子注意到死者體枯肌瘦的畫面。詩的后兩章使用重章的手法,層遞感情。女子臨尸慟哭之際,心情沉痛,進而不禁產生愿與君同去之感,最后誓而同生共死。這些都可見女子對丈夫至死不渝的愛情。“《素冠》中的六言句最后一字是以語氣詞‘兮’出現,拖長音調,全詩所表達的‘悲’與‘情’之境全出。”詩中一任情感宣泄,而不加節制,生離死別之悲愴,千載之后仍令人動容。
(三)《隰有喪楚》- 貴族之怨
“此必檜破民逃,自公族子姓以及小民之有室有家者,莫不扶老攜幼,挈妻抱子,相與號泣路歧,故有家不如無家之好,有知不如無知之安。而公族子姓之為家室累者則尤甚。”郭沫若與陳子展均持此觀點。筆者也認同此說,此詩當為檜國將要滅亡之際,沒落貴族設想攜家室逃亡的悲觀慶世之作。茲引《隰有萇楚》全詩以做具體探討:
隰有甚楚,猗雉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甚楚,猗雉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隰有甚楚,猗雉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該詩為典型的重章結構,四言雜以五言。詩歌工整押韻,韻腳均在第二與第四句上,這使得詩歌飽含節奏和韻律美,為更好地傾訴情緒提供了形式上的幫助。全詩以“隰有喪楚”比興,后兩句描寫它的形態,最后一句表明詩人的情感,羨慕“喪楚”的“無知”“無家”“無室”,沒有牽掛和羈絆,自由自在地生存于安穩之地。從“枝”“華”“實”可以看到“蕓楚”的生長過程,由初生而及茁壯。這一描寫既體現出作者對“喪楚”的長期關注,折射出其內心的煩悶與無聊;又通過羨慕“喪楚”能在低洼處安身立命,反襯出自己不得不攜家帶口逃離故土的不安與頹喪。“夭之沃沃”的疊句運用,使喪楚少壯、美好的形象更加鮮明,與下文對草木的艷羨形成對照,強烈表達了詩人對自身處境的不滿與怨憤。人不如草木的殘酷現實,令他喪失生活希望,從而產生厭世逃避的心理。
(四)《匪風》 臣民之悲
“檜國當國破家亡、人民離散,轉徙無常,欲住無家,欲逃何往?所謂中心慘淡,妻奴相吊時也。”對于“檜臣自傷不能興復其國也”的說法,筆者認為本詩作者還保有一定的幻想。現引《匪風》全詩以作討論:
匪風發兮,匪車偈兮。顧瞻周道,中心怛兮。
匪風飄兮,匪車嘌兮。顧瞻周道,中心吊兮。
誰能亨魚?溉之釜。誰將西歸?懷之好音。
詩的前兩章為重章,直用賦法,只是更換了三個字,“發”“偈”“怛”對應“飄”“嘌”“吊”,前兩個字對應風和車的迅疾,最后一個字則是詩人內心情感的描寫。前后兩章更換的詞語同義,卻表現了車行駛得越來越快,離身后的家國越來越遠的場景。“顧瞻周道”的疊句使用,則是詩人回首已經行駛而過的道路時,對故土的不舍與對逃亡命運的擔憂。這是一個情感不斷攀升的過程。全詩以風和車起興,描繪了逃亡路途上疾馳的車馬和大風帶起的塵土,奠定了沉悶的感情基調。最后一章則借“亨魚”代指能夠收復檜國的能人志士,而后也借洗滌“釜鬻”表示自己愿意盡微薄之力。此二句為興,引出后二句詩人邈遠的期盼,希望有人能夠興復故國,作者對此抱有憧憬。但從整體感情基調來看,這種愿望似乎遙不可及,因而又不免帶有悲哀落寞的意味。全詩的內容應是詩人離國去鄉路上的所見所思,因此本詩中的興又帶有賦的特征。以詩中的“車”和“釜”來看,作者應當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貴族或臣子。以“西歸”而論,應當是離開檜國,逃亡東方。
三、結語
族悲觀厭世之作,《匪風》為臣民逃亡不舍故國之作。通過分析不難發現,《檜風》四首詩的作者都具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但這些作品卻被編入“風”詩之列。這四首詩都是那些最接近權力中心的人物在切身感受到災禍波及后所作。正是因為這些詩作反映了檜國滅亡前后的歷史進程一一從鄭桓公伐檜到鄭武公滅檜的完整史實,才得以被保存下來。
參考文獻
《羔裘》為大夫刺君憂國之作,《素冠》為貴族婦女悼亡丈夫之作,《隰有蕓楚》為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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