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脈傳承:修辭立其誠
王計兵雖然沒有“生物學”意義上的文脈血統一生在世代書香之家,但他卻有“文化學”意義上的文脈血統——古老中國的現實主義詩歌傳統:源自古老的《詩經》,源自《古詩十九首》,源自杜甫、白居易,源自李紳、王建,源自范成大、楊萬里、元好問,源自“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修辭真誠,源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2]的文學傳統,源自“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3]..
《詩經》的傳播史早已證明什么是“好詩”以及“好詩”的標準是什么?!对娊洝啡倭阄迤?,“風”“雅”“頌”中的“風”占據半壁江山還要多,流傳最廣的也是這半壁江山。為什么?因為“風”最接地氣,那是生活在最底層的先民們自然的歌哭和吟唱,其中有自由、愛情、家園…一首首帶著露珠、透著汗味兒、漾著體香的詩篇,生動詮釋著詩歌藝術的普遍真理:最樸素、最真誠的歌唱一定是最感人的歌唱。至于技巧、手法之類,相對真情實感,則是錦上添花之用。
本輯所選詩作《錢包里的老照片》內在的真誠就非常讓人動容,主打的是一種超越個體、時間和空間并直達永恒的親情思念:
“實在舍不得,就翻拍修復一下吧?!保拮诱f/女兒也說/可她們哪里知道/老照片的裂紋修復后/我心里的裂紋怎么辦/修復一張新的照片/重新站在我的內心/就會如同站在/寸寸開裂的田野/修復后的父親還是那么年輕/而我還有那么遠的絕望/需要重新等待
王計兵已人過中年,經歷了父老親喪,是哭過長夜的人,所以才有如此熱烈、冷峻、通透、真誠的人生感悟。王計兵與其父親曾有非常復雜的情感糾葛。他的父親和千千萬萬的父親一樣疼愛著自己的兒子,可是其最大的盲點在于不知道、不懂得如何書寫“疼愛”二字。其疼愛往往伴隨著粗魯的綁架、殘酷的扼殺。王計兵已發表的關于父母親的散文已經真實地記錄下了這種可怕的“疼愛”。如今父親已經故去,王計兵已經釋然,釋然之后本該是放松,然而對詩人而言卻是無盡的思念和近乎絕望的追懷悼念——錢包里始終放著那張殘破的也可能是唯一的遺照,妻子女兒都勸說他翻拍修復一張新的,來告慰他的喪親之痛。可這一切畢竟都是虛擬的,體溫無法復原,音容無法復原,痛責兒子的罵聲無法復原,抄起笞帚追打兒子的動作無法復原如果這一切都無法復原,父親再年輕帥氣也只能讓人絕望一一因為自己再也不能在父親面前放下一切矜持,“回歸”赤子嬰兒。這才是妻子女兒無法理解的最深刻的憂傷,也是詩人的絕望。
都是詩人面對豐富復雜的“人世間”走向的“人間世”,都是要我們既要有勇氣面對殘酷的現實,又要有勇氣超越殘酷的現實一一親人故去了,這是現實;長歌當哭,這是超越。
王計兵公開出版的四部詩集多半賡續著這一脈不朽的現實主義傳統詩風。其直面現實、書寫現實、袒露真誠的勇氣,讀來讓人動容。要而言之,王計兵和他的詩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更不是閉門造車憋出來的,而是來源于生活、根植于大地、有切膚之痛的,正如魯迅先生所言“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4]。
孤獨堅守:珍重待春風
除卻現實主義文脈的傳承,王計兵的創作更有賴于其三十年如一日的孤獨堅守。王計兵有“漫長\"的閱讀史,生在貧寒之家的他,不是坐在寬敞明亮的圖書館里閱讀,也不是坐在充滿墨香的書房里閱讀,而是輾轉于路邊書攤,就著昏黃的路燈如饑似渴地閱讀。
聲名鵲起后,各路人馬紛紛求訪,一致驚訝:作為詩人的王計兵竟然沒有獨立的書房!日日穿梭于市井街巷、爭分奪秒“趕時間的人”,哪兒敢奢望一間書房?其實,有沒有書房與是不是詩人之間,并沒有什么必然聯系。又何況,在電子傳媒飛速發展的當下,藏書量已經不再是衡量一個人精神財富的唯一指標?,F實殘酷,即使心中有夢想做砥柱,也難免有無奈時刻,比如《感應門》就將王計兵的內在袒露無遺:
我原本只是/在酒店的大廳/轉一轉/感應門/卻打開了/我只好走出酒店/在門前又轉了轉
長年“低處飛行”的外賣員突然被追捧,被安排到星級酒店下榻,內心的惶恐和不安可想而知。他想到處轉轉看看,沒想到“感應門”因身體靠近突然打開,他“只好走出酒店”,“在門前又轉了轉”。
詩題“感應門”一語雙關,既實指酒店大廳的感應門,又指詩人內在心靈的“感應門”。詩人的內心是敏感的,在他看來,外在世界總是異己的存在。往往越是高品位的詩人其內心就越是敏感、脆弱。因為詩人所面對的世界在詩人看來總是一個異己的存在:龐大而恐懼,他固有的善良天性很難讓他做到和光同塵。因而,藝術創作便成了他們所能做的自我救贖。
一首《感應門》,短小精悍,卻是詩人內在心靈的真誠袒露,而又不露痕跡到天衣無縫,需要詮釋才能明白。能如此細致入微地袒露自己的內在心靈,并訴諸于詩,足以說明王計兵敢于正視并敢于超越自己的內在心靈,我更愿意將《麻雀》看作詩人孤獨堅守、尋找家園的自況:
那些麻雀/飛過每一片樹林/都好像飛過故鄉/作為最熟悉的雀科/我了解麻雀/如同了解外賣小哥/每一次騎行/都不會太遠/麻雀也一樣/反復降落/每一次降落都是家/每一次降落/都不是故鄉
飛翔的麻雀貌似自由,但遠離了故鄉;麻雀的起落貌似自在,卻是為了覓食。詩人對麻雀的生存狀態感同身受,是因為詩人和那些為了覓食不得不遠離故鄉的麻雀一樣,只是看起來自由自在,但少有人能理解其孤獨和無奈一一孤獨是常態,無奈如影隨形。這種與麻雀的共情,源于詩人王計兵漫長而豐厚深刻的生活體驗:童年,土里刨食;少年,輟學打工;成年,四處漂泊。自1992年發表處女作《小車進村》以來,他三十多年不間斷地創作,因此,他絕對不是一匹“黑馬”。
對一個詩人來說,“閱讀”是要件,“閱歷”是要件,“才情”也是要件,唯有“詩禮簪纓”的家族出身是錦上添花,能決定很多卻無法決定所有。前三大要件王計兵都具備,始終未曾湮滅的文學夢想支撐其走過孤獨,成為今天的王計兵。
詩藝之美:風華源樸素
王計兵的詩短小精悍,既有對傳統詩詞歌賦的汲取,又有對異域詩人的借鑒,除了在內容上讓我們聯想起悠久的現實主義傳統,在形制上還讓我們想起中國古典詩詞曲賦中的絕句、小令,以及日本的俳句、印度泰戈爾的格言短章。
臨近春節/打工人陸續返鄉/小區的一角/重新貼滿/出租房屋的廣告/一張尋人啟事/擠在其中/仿佛一個人/擁有無數間房子/卻依然無家可歸
一首《尋人啟事》引人無限思索:必須先有“丟失”才可能有“尋找”,是走失還是拐賣?是男人還是女人?是父母還是子女?是主動還是被動?作者沒有明寫,卻讓我們感受到無邊的痛苦和壓抑:每一個丟失之人的背后都是一個破碎到絕望的家庭。作者沒有抒情,只是極為克制地使用了一個比喻:粘貼在密密麻麻出租廣告中的尋人啟事,像極了擁有無數間房子卻依然無家可歸的人。
這一比喻既讓人心痛,又讓人心驚;既寫實,又雙關;既寫個體,又喻普遍。心痛的是走失的人該是何等無助和孤獨,尋找的人該是多么痛苦和絕望;心驚的是這種比喻的新鮮和聯想的奇特。寫實是說的確有人丟失了,雙關則意味著丟失的何止是肉身,更是靈魂。如此一來,《尋人啟事》從個體走向普遍:高樓林立的城市如此之大,卻沒有孤獨者的棲身之所、容身之地?!秾と藛⑹隆酚枚讨茖懗隽私^望的孤獨感。詩人的能力在于思維的跳脫,在于語言的留白,在于詩意的盎然,在于從個體走向普遍,從現象走向哲理。
《擦夜的人》是寫小人物的。我曾經專門撰寫過《紅樓夢》中的小人物,在這一點上,詩人和曹雪芹有著共同的底層關懷,對小人物有著天然的共情:
那個掃馬路的清潔工/此刻手持抹布/正在擦路邊的一個垃圾桶/這讓我始料未及/我早已形成了習慣/將污穢扔進垃圾桶/從未想過垃圾桶/也需要擦拭/你看他擦得多么認真/蘸著水擦/弓著腰擦/噴著霧水擦/以至于讓我覺得/這個夜晚也被他擦得/比以往的夜晚明亮
整首詩通篇素樸,沒有一處生僻的句子或一個生澀的詞語,也沒有什么典故或隱喻,卻閃耀著動人的風華:對小人物的高度禮贊。清潔工的勞作和清潔工一樣,平淡到常常被遺忘、被漠視,有時候甚至被糟蹋、被蹂踴。清潔工不僅使馬路整潔,還讓垃圾桶干凈,這就是平常生活中的詩意。這種詩意被詩人敏銳地捕捉,而且用特寫鏡頭般的語言記錄下清潔工對垃圾桶的細心擦拭,讓詩人震驚,也讓許多人震驚:原來垃圾桶也需要擦拭!原來真有人去擦拭最臟的垃圾桶!于是詩人感慨,也替所有心思細膩柔軟的人感慨——“這個夜晚也被他擦得/比以往的夜晚明亮”。
王計兵詩中出現的名句不少一“趕時間的人”“低處飛行”“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手持人間一束光”,不僅是他四本詩集的名字,也是他詩中的名句,是當代詩壇新的收獲。以真誠為根,以善良為莖,以審美為花,這是所有藝術都應該秉承的藝術之道,王計兵做到了。
注釋:
[1]何休解話,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679.
[2]嚴杰.白居易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342.
[3]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68.
[4]魯迅.魯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