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晚清中興第一名臣,曾國藩非常重視公文寫作。他認為,“奏議是人臣最要之事”]。為幫助胞弟曾國荃提高公文寫作能力,他不僅在家書中多次叮囑“奏折一事,弟須用一番工夫”[2,還利用軍務之暇,精選漢唐至清中葉名臣奏疏17篇,逐段批注并于文末詳加點評,以期讓曾國荃在涵詠品味中領悟并掌握奏疏寫作的要領。曾國藩去世第二年(1873年),曾國荃將這些點評文字交由兄長生前的幕僚及弟子王定安校刊成冊,即為《鳴原堂論文》。在這本書中,曾國藩詳細分析各篇奏疏高妙之所在,闡述他對于奏疏這類文體的認識,指明寫好文章的關鍵技巧。可以說,他毫無保留地分享了自己關于奏疏寫作的全部得失經驗。書中蘊含豐富的公文寫作教育思想,有不少觀點不僅不過時,還對今天的公文寫作具有啟發和改進之用。
義理正大是前提
曾國藩是理學經世派的代表人物,他認為治學有四條門徑,分別是義理、考據、辭章、經濟。其中,義理處于核心地位,是為學之先務。義理指為人處世應該遵循的倫理道德標準,它是做人做事要堅守的最基本原則。曾國藩是晚清有名的實干家,他深知空談義理之弊,故而將經濟與義理合為一體,指出“義理明,則躬行有要而經濟有本”[3]。講求義理的最終目的是經世致用,它為發揮切實有效的治理效能指明了行動方向。反過來,經世致用又必須以義理為依據,是遵循義理的必然結果。公文作為古代各級官吏臨民治事的重要工具,寫作者心存義理之有無直接影響著此人對具體事務的理解、分析和判斷。曾國藩將追求義理作為公文寫作的核心要義,認為義理正大才能把道理講透和把問題講清,這是寫好公文的根本要求。
曾國藩最推崇漢代公文,這從其點評各代公文的數量多寡便可知曉。僅漢一代選文數量就多達10篇,而其他朝代合計只有7篇。他對匡衡在奏疏中引用儒家經義勸導帝王的做法給予高度評價,稱其“陳義之高遠,著語之不茍”[4],具有“淵懿篤厚”的風格特點。但對匡衡因個人好惡反對封賞功臣的行為,又明確表示應該引為鑒戒,建議“力持大體,鏟除娼疾私衷”[5]。他認為漢代作者中,賈誼、晁錯才華出眾,匡衡、劉向學問深廣,而他最看重的是劉向的“忠愛之忱”,強調“欲師其文章,先師其心術,根本固則枝葉自茂矣”[6]。對劉安勸諫漢武帝不要興師動眾討伐閩越一事,曾國藩深表贊同,指出“務廣窮兵之害,均為有國者所當深鑒”[。他還指出,《出師表》在陳奏君主的公文中堪稱一流。從文中可以看出諸葛亮“襟度遠大、思慮精微”[8],遇事不避艱難,百司庶政親為裁決。凡事“恒以精心敬慎出之”[9],此亦古人能成就偉大事業之因由。
從曾國藩的點評中不難發現,不管“淵懿篤厚”,還是“忠愛之忱”,抑或“精心敬慎”,都不僅指涉文章,也指涉寫文章的人。不同寫作者因立場、格局各不相同,對同一問題的認知必然存在差異,所選擇的處理問題的方式方法也有霄壤之別。于是,“誰來寫”成為影響文章質量優劣的一個先決因素。反觀當下公文寫作教學,通過課堂理論講授輔以例文分析和指導,教給學生扎實的公文文體知識和良好的語言表達能力。學生由此形成固定的寫作模式,以為何種文體特征就對應填充何種內容,單純強調公文寫作的文體格式要求而忽視寫作主體的主觀能動性,使公文寫作簡化成一種機械的文字填充游戲。公文搖身一變成為新八股文,公文寫作甚至還衍生出所謂的“套用公式法”。誰寫都一樣的公文還能體現寫作者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嗎?還能彰顯寫作者不畏險阻、主動作為,在紛繁復雜的行政事務中沖鋒在前、勇挑重擔的時代精神嗎?
初學寫作者往往關注“怎么寫”,殊不知曾國藩卻認為向優秀作者學習寫作技巧和方法倒是其次,要寫好公文首要在心,心正才能筆正。眾所周知,公文寫作是件費心事、苦差事,點燈熬油、彈精竭慮是常態。這就要求公文寫作者首先需要自身素質過硬,具有堅定的理想信念、高尚的愛國情操和無私的奉獻精神。既要有功成必定有我的責任擔當,盡最大努力發揮以文輔政的參謀助手作用;又要有功成不必在我的精神境界,耐得住寂
明白顯豁是關鍵
寞、守得住清苦。每一篇優秀公文的背后體現的都是寫作者的立場、觀點和態度。
公文以闡明觀點、講清道理為要務,表現形式應該明白曉暢。曾國藩雖是改造桐城派使其再度走向中興的領袖,但他批評桐城派創始人方苞的經世之學“持論太高”“遷闊而不近人情”[10]。他認為,辭章之學是用來發揮義理的,可有很多博學多才之士卻寫不出文意顯豁的文章來。因此他強調,要精通辭章之學,通過合理經營文辭、組織語言,使心存之義理訴諸筆端而無有偏差,這才是使公文“明白顯豁、人人易曉”[的關鍵。
從外在形式看,要做到結構整齊、音韻和諧。曾國藩論文特意標明各段落要旨,提醒曾國荃反復揣摩文章起承轉合的變化特點,不斷增強自身文體意識,自覺將經典文本的寫作技巧內化為個人的表述習慣,以便自然寫出條理清晰、邏輯縝密的文章來。公文體式自漢代起已經相對完備,各種文體基本形成了相對固定的格式規范。辨別文體特征并按各自規范行文是自古以來不變的公文寫作基本要求。同時,借助駢偶句式還能增強文章氣勢,使義理更具說服力。曾國藩贊美陸勢公文“無一句不對,無一字不諧平仄,無一聯不調馬蹄”[12],不僅不被駢文所囿,還能自由發揮政論,這在整個唐代恐怕都無人能出其右。駢體公文對寫作者語言文字運用能力要求極高,若技藝不精常會為了形式對稱或押韻而堆砌無關辭藻,非但不能“發揮精義”,還會束縛文章內容的表達,陷入詞多意少、思想空洞的泥淖。曾國藩建議:“吾輩學之,亦須略用對句,稍調平仄,庶筆仗整齊,令人刮目耳。”[13]寫作者恰當使用駢偶句式,既可以豐富表達形式,使文章更有節奏,還可以突出主題思想,提高文章的條理性和邏輯性。但需遵循適度原則,若刻意追求形式而生拼硬湊、文過其實,那就弄巧成拙了。
從內在形式看,還要遵循“典、顯、淺”三項原則。“典”是古文常用的一種修辭手法,曾國藩認為寫作者“必熟于前史之事跡,并熟于本朝之掌故,乃可言典”[14]。“用典”通常是為了強調某一項工作具有歷史發展的延續性和階段性,采取據事類義、援古證今的做法,列敘各時期典型經驗或得失,重點在于指明該項工作合乎歷史邏輯、順應時代需要,從而彰顯重要性和必要性。“顯”是顯豁,指文章觀點不曲折、不隱晦。曾國藩指出,好文章精警而不冗蔓,具有主題突出觀點明確的特點,并不繁瑣蕪雜、拖泥帶水,卻能令讀者迅速而深刻地領會文意。他認為,蘇軾公文的最大特點是“明于人情”,尤其擅長使用比喻,能將難以說清的情理說得明白而具體。從本質上講,公文還是文,非但不必一概拒絕文學手法,還應通過恰當使用來講清事理邏輯,把深刻道理講透、講活,讓公文內容回歸常識、常理、常情,從而獲得更加廣泛的認同和支持。“淺”,即淺白、易懂。曾國藩認為,奏疏應寫得像白居易的詩一樣淺,“遠近易于傳播,而君上亦易感動”[15]。公文為解決問題而寫,理應開門見山、直陳其事,語言盡可能直白簡練才方便讀者理解。否則,故作高深使用一些古奧冷僻的字眼,或者拐彎抹角、故弄玄虛,有可能造成誤解,給工作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中主張將文章分為“應用之文”與“文學之文”,實乃“重文輕筆”風氣泛濫之濫觴。一般而言,人們常把公文寫作看作職場必備的一個核心技能,屬于“技”而非“道”的范疇。不少寫作者就像工廠流水線一樣套用模板批量生產公文,并未將其當作一項創造性活動予以重視。曾國藩論文承繼古人“文筆并重”的觀念,從來都是將奏疏與其他文體相提并論,對公務文書同樣提出感情、文采、聲律、技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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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要求。要改變不少人對公文以程式為主的偏見,讓公文重新煥發風采,也許還要回歸傳統,從古代文論中汲取寫作的智慧與靈感。
文氣篤厚是目的
曾國藩受程朱理學影響,舉凡言“理”必與“氣”相提并論,認為“理與氣相麗”[16],二者相輔相成。“理”無處不在,是萬事萬物之根本,但“理”屬于抽象概念,無法用感官直接感知,必須附麗于“氣”才便于理解。他強調,“行氣為文章第一義”[17],“氣能挾理而行,而后雖言理而不厭,否則氣既衰茶,說理雖精,未有不可厭者”[8]。故此,曾國藩言公文之長便言“氣勢最盛”“氣味深厚”,說公文之短則言“乏勁健之氣、鏗鏘之節”。可見,曾國藩將“氣”作為評判公文好壞的重要審美標準,并認為“氣象光明俊偉”是公文最難能可貴的美學品質。
古人以“氣”論文的觀念始于曹丕,他在《典論·論文》中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氣”是寫作者表現出來的一種精神狀態,與其稟賦、個性、氣質和修養有關,對文章風格具有一定的影響。曾國藩“以氣為主”的寫作主體素養觀要求,學習公文寫作“應從技能、技巧的掌握,提高到內在修養和認知背景的建構”[19]。寫作者缺乏必要的行政管理知識和經驗,碰到具體的社會事務往往理不清其中的事理邏輯。不少人常抱怨公文寫作學起來容易寫起來難,但公文寫作之難并不全是“怎么寫”。當前,公文寫作教學始終以文體知識的理解、掌握和應用為常規教學范式,學生缺乏必要的實踐經驗,對工作的理解不深,寫材料習慣從文字中來到文字中去,卻沒弄明白寫作從來都不是目的,解決問題推動工作才是目的。寫作者才具、學識、認知、德行各不相同,寫出來的文章質量必然高下有別。因此,古人認為寫好文章的關鍵在“養氣”。曾國藩指出,朱熹《戊申封事》所論“皆本其平日讀書學道,深造有得之言,實有諸己而后以獻諸君,初無一語取辦于臨時者,此非文士所可襲取也”[20]。寫好公文需要一個漫長的積累過程,它與文學創作的一個顯著區別是素材來源不同。文學創作是我手寫我心,倚賴寫作者個人豐富的生活經驗和藝術想象。公文寫作是受領導之命、代機關立言,體現的是集體意志,而取材來源于業務實踐。若一味閉門造車,必然脫離實際。

一篇公文寫作的過程,不僅是寫作者篩選、提煉素材的過程,也是寫作者將個人心性與品格映射在文本中的過程。一方面,公文寫作過程是寫作者學習領會并落地執行政策的過程,這絕非一日之功。不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不可能充分了解政策的前因后果,更不可能準確把握政策的精神實質和執行導向。而落地執行政策不能生搬硬套,還要與本地區本單位實際相結合。不真正深入基層、深入群眾、深入實際開展調查研究,就不可能掌握真實情況,更不可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另一方面,公文寫作過程還是一個發現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過程。公文具有實用性,是用于處理和解決工作中存在問題的。因此,寫作者是否具備問題意識這一點至關重要。尤其是面對復雜形勢和繁重任務時,問題意識是幫助寫作者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以重點突破帶動全局發展的關鍵。其中,對于問題的分析有時還難免存在利弊得失的考量,這就需要寫作者自覺摒除私心雜念,擺脫“小我”束縛,牢記“國之大者”,始終站在大局角度和人民立場,才能寫出有益于國計民生的公文華章。
作者單位:桂林理工大學南寧分校
本文系桂林理工大學2021年線下一流本科課程“大學國文”培育項目(項目編號:GUT2021YLKC87)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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