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猛精進與勤謹和緩

從新文化運動肇始到抗戰終獲勝利，這三十年間（1915一1945），中國國內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各個層面都處在劇烈震蕩之中。

“新文化” 大幕徐開

如果說，1915年9月15日在上海創刊，后來改刊名為《新青年》并遷往北京的那本《青年雜志》標志著新文化運動的肇始與發端，預示著20世紀初中國知識分子中的先進、先鋒、先驅乃至先烈的“先見”之明，乃是這么一部分知識精英的勇猛精進與激昂奮斗之“開篇”；然而，卻仍有一部分知識分子并未邁入“先進”行列，亦不躋身于“先鋒”隊列，更沒有加入“先驅”陣營，畢生埋首書齋、躬耕硯田，恪守“勤謹和緩”之道，絕無“擊水弄潮”之跡一這亦是同時代的另一“篇章”。在這樣兩種看似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軌跡之下，在這樣兩種仿佛分道揚鑣一般的時代旅途之上，卻也各有各的精彩可圈可點，各有各的風景可觀可賞。

涌現出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等一批先行者。他們既是中國早期高等院校教育體系中的棟梁與精英，又是中國知名大學課堂講壇上為千百學子授業解惑、答疑勵志的師長與楷模，乃是這個時代里最為活躍也最為耀眼的“師者”一一在院校內外身為學業與思想之師，更兼學術與觀念之師。這樣一批時代的“師者”，可以說是與時代同步共生、同頻共振的新生事物，他們當然是時代賦能加持之下的一代“名師”。

話說蔡元培（1868—1940）執掌北京大學之后不久，旋即被聘至北京大學任教的青年“海歸”，從美國留學歸來的安徽績溪人胡適（1891一1962），即刻與“老鄉”安徽懷寧人陳獨秀（1879—1942）等人一道，發動文學革命與新文學運動，裹挾著如火如茶的新文化運動，向著更為廣闊與縱深的公共領域滲透。一己天地里的思想“星火”，漸成大眾場域中的思潮“薪火”，迅即呈現燎原之勢。這樣的時代景況與歷史機遇之下，

當20世紀大幕徐開，在這個本是以推翻兩千年帝制統治、締造現代民主國家為根本目的的一系列革命運動而開啟的新時代里，新一輪的思想啟蒙及思想解放運動，必得仰仗和依賴于兩位“先生”的偉力——“德先生”（Democracy）和“賽先生”（Science）。提倡民主和科學，這已是新派知識分子的普遍共識。在這樣的時代形勢與普遍共識之下，發動、參與、追隨乃至支持新文化運動的滾滾人潮之中，這位“海歸”時不過年僅26歲的“新青年”迅即“名滿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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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來，一個世紀之前發端的新文化運動，如同舊時代千百年幽暗深淵里突然翻騰而起的一股洪水，繼之而起的，則是滾滾而來的新思潮。當“新思潮”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之際，“新文學”運動的呼聲也隨之高漲，它如同滔天洪水中突然涌現的猛獸，其生龍活虎、勢不可擋的情狀，不但令守舊者與保守派群體望之生畏、心驚膽戰，更鼓舞著新派知識分子與新青年們奮起爭先、破舊立新。“五四”運動的爆發，標志著新文化與新文學運動，以其勇立潮頭、一往無前的姿態，昂然走向了歷史舞臺的中央。至此，“洪水”與“猛獸”，也以東沖西決之勢，復呈虎踞龍盤之態一一煥然一新的時代格局，已然呼之欲出。

“新文學” 語境下的 “洪水與猛獸”

有感于自孟子以來以正統自居的傳統知識分子所持的“洪水猛獸”之說，更有感于兩千年帝制終于覆亡之后仍以正統自居的舊派知識分子重提“洪水猛獸”之說，蔡元培索性再為這“洪水猛獸”之說添上一把火，火上更澆上一潑油，用英文撰發了一篇《洪水與猛獸》，要讓中國國內新舊兩派的沖突與紛爭，徹底大白于天下；要讓這場在中國國內已“白熱化”的新舊文化之斗爭，清清楚楚地“國際化”，令歐美外邦乃至全世界都來圍觀。

1920年2月16日，英文版《洪水與猛獸》（TheDelugeandtheWildBeasts），率先刊發于《北京導報》周年特刊（ThePekingLeaderspecialanniversarysupplement）之上。一個多月之后，1920年4月1日，《新青年》雜志第七卷第五號的頭條首篇文章，即為中文版《洪水與猛獸》，當期雜志主編胡適于文后附言稱：

這是蔡先生替北京《英文導報》的特別增刊做的。我們因為這篇文章是現在很重要的文字，很可以代表許多人要說而不能說的意思，故把他的中文原稿登在這里。

實際上，蔡元培所撰《洪水與猛獸》一文，用中英文兩種語言所表達的意見與意愿，之所以在當時“很可以代表許多人要說而不能說的意思”，也無非是以洪水與猛獸為喻，表述與表彰了“新思潮”的偉力罷了。而“新思潮”之所以源源不斷地涌現，自然有賴于新文化運動極富沖擊力與爆發力的啟動，更有賴于新文學運動頗具普及性與滲透性的持續推進。

就在《新青年》雜志刊發《洪水與猛獸》一文四個月之后，1920年8月1日，此文收入《中等中學白話文范》一書，正式出版發行，成為全國中學生的教科書內容之一。僅此一點，即可想見，以倡行白話文與簡化字、推行標點符號與左起橫排版式為己任的新文學運動，將新時代文化教育的普及性與滲透性（大眾化）推進到了何種程度。僅此一點，不難想象，當“新文化”運動以翻騰突進、東沖西決之勢，終于沖破舊時代文化傳統積淀層累的千年長堤，令“新思潮”如決堤泄洪一般滾滾而來之際，繼之而起的新文學運動不但為之搖旗吶喊、鳴鑼開道，更為之推波助瀾、引流入海，將用白話文寫作講述、簡體字排印且有標點符號的“新文化”與“新思潮”，以傳單、報刊、雜志、圖書等各種媒介形式，全力持續地呈現給公共領域里的萬億民眾，其普及性與滲透性自不待言。也正因為如此，還被納入了中學教科書里，成為青少年基層民眾的必修“課程”之一，其社會影響之深遠之廣泛，更是不言而喻。

如今看來，百年前的“新文學”作為“新文化”的語言系統平臺，有著培土扎根、建基立業之貢獻；百年前的“新文學”作為“新思潮”的傳播應用平臺，則更有著開路架橋、引進推介之強力。簡而言之，當年新文化運動之勇猛，新文學運動之精進，合力促成了新派知識分子在新時代的勇猛精進之勢。

從“大膽的假設” 到“勤謹和緩” 之閉環

在五四運動前后，作為新文學運動領袖人物的胡適，突然一頭扎入“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之中，有意發揮“舊學”，發意整理“國故”。這看似與勇猛精進、破舊立新之勢背道而馳之舉，實則別有深義，另有所圖。從1919年夏寫至1921年秋，在《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一文中，胡適將中國儒家歷來奉為方法論的“格物致知”四個字，用“賽先生”授受的所謂“科學方法論”予以了一番新的解釋，將之歸納為“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一句話。

比研究《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還早約一個月，1919年7月20日，胡適在《每周評論》第31期上，撰發《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拋出了個人如何看待與改造社會的另一套“方法論”。應當說，這么一套或可稱之為“社會方法論”的個人觀念，與其稍后提出的那一套“學術方法論”，有著異曲同工的默契，向著“精進”的方向及路徑越走越遠。及至后來又從宋代學者李若谷的著述中，探究考證出所謂“勤謹和緩”的治學“四字訣”來。1937年4月8日，胡適在北平天學女子學院講演《治學方法與習慣》，公開提出了“勤謹和緩”的治學“四字訣”，就此總結出的治學秘訣式的方法論大致如下：

勤就是眼勤手勤。凡能勤的，無論識大識小，都有所成就。謹即不茍合，一點一滴不放過，一絲一毫不潦草，舉一例，立一證，下一結論，都不茍且，即謹即慎。和即將作心平氣和，即是武斷的反面，盛氣凌人的反面，進一步看，是虛心體察，平心考慮一切不中吾意的主張，一切反對我不利于我的證據和事實，拋棄成見，服從證據，舍己從人，和之至也。緩即從容研究，莫遽下結論，凡證據不充分時，姑且涼涼，姑且懸而不斷。

從1917年1月在《新青年》雜志上撰發《文學改良芻議》一文，至1937年4月公開講演《治學方法與習慣》，歷經整整二十年從“勇猛精進”轉而著力“精進”，直至終于“精進”的一個完整“閉環”路線之后，年已46歲、步入中年的胡適，可以說是在自己身上完成了一次新時代與舊傳統能否互鑒互動與同頻共振的“試驗”。在其“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之下，在其“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自我鞭策之下，終以“勤謹和緩”的治學“四字訣”，為自己的人生歷程與學術生涯，予以了較為圓滿的規劃與總結。

“書堆里的人” 與治學之道

事實上，當師從“德先生”與“賽先生”，裹挾著“歐風美雨”，作為“海歸”青年代表人物的胡適，意氣風發、慷慨激昂地從大洋彼岸歸國之際；當新派知識分子與新青年們正勇猛精進、高歌猛進之際，在這一陣營及隊列之外，在那些似乎始終與時代洪流保持一定距離的舊派知識分子群體之中，早已洞察“勤謹和緩”之治學方法，也已開啟“勤謹和緩”之學術生涯者，可謂不乏其人。其中，時人譽之為史學界“南北二陳”的陳寅恪（1890—1969）與陳垣（1880—1971），即其中的佼佼者，亦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代表性人物。

“南北二陳”之“北陳”、著名歷史學家、史學大家陳垣，曾于1936年初接受北平《世界日報》專訪。時任輔仁大學校長的這位學術名師，當時已撰著了一系列可稱開辟鴻蒙、創獲空前的史學名著，諸如《元西域人華化考》《二十史朔閏表》《中西回歷日歷》《史諱舉例》《敦煌劫余錄》《沈刻元典章校補》《沈刻元典章校補釋例》《元秘史譯音用字考》，至今仍是中國史學界的重要著述。然而，在接受采訪時，陳氏話語非常謙遜，且十分簡要，令記者大感無所適從，無法從中體察與拈提出能令讀者大眾所矚目的所謂“看點”與“焦點”來。

此時已年過半百的陳垣，總算是挪出一點寶貴的治學時間，極其謙虛謹慎地接受了記者的采訪。訪談的內容確實不算多，僅在報上連載了三次便戛然而止。這樣的情形，與當時同樣由該報記者專訪并予報道連載達十一次的沈兼士、十三次的周作人、十五次的顧頡剛等人相比，在篇幅上的差距實在是太過懸殊。

殊不知，這正是“勤謹和緩”之學者風度與風范所在。曾謙稱“我是書堆里的人”的陳垣，在治學與處世態度上，可謂是早已洞察并踐行“勤謹和緩”之學界代表。早在1920年，陳垣即對京師圖書館所貯的由熱河運來的原文津閣所藏《四庫全書》進行了調研，當年即撰成《文津閣四庫全書統計表》。這是國內首次對《四庫全書》的冊數與頁數所做的精細調查，在當時的學術界實為開創性工作。這一領先于國內學界所做的前期基礎工作，也為隨后即將開展的四庫全書影印工程做了有力鋪墊。

之后不久，陳垣又通過對故宮摛藻堂的清點查驗，發現了倚墻而立的《四庫全書薈要》書架和書函。幾乎與此同時，故宮中又發現了元代刻本《元典章》。陳垣又迅即著手，將故宮元刻本細加校勘辨析，接續撰成《沈刻元典章校補》《元典章校補釋例》。這兩部在校勘學領域有著杰出貢獻的著述皆于1931年完成，后者曾于1932年首發于《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集刊外編》，有抽印本行世；兩年之后，1934年10月，又交由中央研究院在北平刻印單行本。

從上述這么一段陳氏學術生涯來看，可知同時代的中國學者群體里，除卻那些勇猛精進的新派知識分子之外，更不乏始終埋首故紙、扎根書堆者一一這部分群體中，恪守與奉行“勤謹和緩”治學方法，乃是自然而然的風度與風范，是無需公開宣揚與過度詮釋的。

結語

毋庸多言，20世紀初的中國學術界，雖因新文化運動與新文學運動的勇猛精進，確曾一度出現過破舊立新、煥然一新的時代風貌，但同時也要意識到當時的歷史舞臺之上，那些“書堆里的人”也還占據著相當的份額。實際上，在《世界日報》的訪談報道中，陳垣就已然向讀者展現了一位看似在“書堆里的人”，如何走出一條“揚長而去”且“揚長避短”的治學之道。

仔細翻檢過往百年的浩繁文獻，靜心聆聽那個時代諸多名師的輪番講談（講演與訪談），不難發現蘊藉于其中的治學與處世之道。原來，勇猛精進與勤謹和緩，這兩種看似截然兩分的人生態度與學術方法，非但不互相沖突與矛盾，還可以同頻共振、互為成就。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