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味,是散文應該帶來的閱讀體驗之一,甚至可以說是最關鍵的因素。一篇繃著臉、咬著牙、皺著眉的散文,會讓讀者感到疲憊或厭倦。所以,哪怕冷峻和深刻的散文,也該隱于輕松自在的氛圍里。而那些庸常之文,往往是多學究而少風云,多戀舊而少當前,多決斷而少商榷,多玄思而少爛漫……所幸,總有些懷大志的散文寫作者,不斷守持著散文的本分,充實著散文的肌理,革新著散文的樣貌,探索著散文的邊疆。好的作家與作品,并非橫空而來,需要在寫作中身心如一,持續注入更多自覺、自渡、自證的信念。
而作為文學期刊,也需要孜孜不倦去發掘與鼓勵更年輕的作者們,襄助他們進入到覺、渡、證的狀態當中。玉才是個00后的文學新人,老家在天寒地廣的塞北應縣。想必,他雖然年輕,卻也有過豐富的鄉村生活。這三篇散文,玉才用蓬勃鮮活的多鏡頭語言,切入到鄉村尋常里,耐心捕捉,細致打撈,讓村野生活中絲絲縷縷的情與景,如曼妙的光與斑駁的影般,交織起來,纖毫畢現。說是散文,玉才并沒有拘囿于陳規,而是在文中雜糅了諸多小說手法和詩性表達,再綴以古文、方言這樣活色生香的文字,讓人讀起來暢快淋漓而回味悠長。試看,“隨后,各家的嘴演繹為屠夫、包公、醫師,圍攏長桌,將要撻伐的罪客置平,細細審糾。身體的各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要拍打、掀看、抓捏、拳捶,找出禍亂的罪虱。還不夠,套繩拉動,吊于半空,眾目刺視,帶著戾氣、高怒、喝聲,場面如洪流奔涌,高山不可擋……”,一枚枚頓挫而干脆的詞匯,為我們呈獻了一個活靈活現的現場,分明有古中國文章里惜墨如金的味道。再看,“墻根是生死的見證。多少離別日,一個個孤獨的空影,一口口肅默的憩棺,載著生前的悲喜,必要到墻根來。短暫的停駐,是懷想,是作別,也是把往事的塵埃拂去,為后來者騰出空位。最關鍵的,是要請墻根在身上打上一個莊重的紋印。這紋印,是對行者身份的證明,是行者在原鄉的確切坐標……”,一個00后的寫作者,對生活乃至生命的通達感悟,讓人浮想聯翩,唏噓良久。可以說,這姊妹篇般的三篇散文,足夠體現玉才的文學修養和生活積累,值得我們稱贊他,鼓勵他。這樣的寫作,是有備而來的,是苦心孤詣的,是一個文學青年獻給讀者的投名狀與定心丸。一篇《驢嫂》,三頭毛驢,一個少年,在惟妙惟肖、跌宕起伏的描繪中,修辭依舊是活潑潑的,細節依舊是亮晶晶的,煉句依舊是脆生生的,玉才以戲謔輕松的筆調,以瑰麗奇崛的想象,完成了一場“無事生非”的文本實驗。確實,我們寫作者需要這樣“無事生非”的能力,我們需要在別人遺忘的、漠視的、忽略的、屏蔽的俗事里閃展騰挪,摸爬滾打,然后以千里眼、順風耳般的洞察力與凝聚力,發掘出紅塵間彌漫著的百姓氣息、眾生況味。“無事生非”,在玉才這里,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敘事策略,難能可貴。我不知道他對日常的挖掘能力,是個性的釋放,還是刻苦的結果,也許兩者兼備吧。當然,我也渴望一個這樣的玉才,唯其如此,他才能找到“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而他的寫作才會“綴慮裁篇,務盈守氣,剛健既實,輝光乃新”。
第一次閱讀玉才文章的時候,我是一口氣酣暢讀下來的,等我第二遍讀,就完全是懷著一個編輯的挑剔眼光和另一個寫作者的審視心理,去逐字逐句看待年輕的玉才。《山的私贈》,五千字,依然是魏晉文章般的斷句,明清小品般的意蘊,依然是對故土故人的一次次雕心鏤骨。可以說,玉才的文章,追其神而忘其形,明其志而隱其行,他沒有像常見的鄉土散文,沉溺于現實的泥淖中,絮叨那些讀者耳熟能詳的時代掠影、記憶剪影。梁宗岱先生有言,“活著是一層,活著而又感著是一層,感著而又寫得出來是一層,寫得出來又能令讀者同感又一層……”,如此看來,令讀者同感,是頗為艱難的一件事。每個寫作者,都渴望追求更多同感,都期待著自己的寫作是敞開的,是無垠的,能走向更久遠的時空,走進更多元的人群。何以做到?無外乎語言、題材、結構。事實上,在今天,每個人的信息來源都大差不差,而我們的閱讀也幾乎可以做到人人同頻,散文寫作難免就此同趣化、圈層化、訂制化,而如何擺脫這樣的境遇,也就需要每個寫作者找到自己獨特的言說方式,同樣寫鄉村,不一定大家都去寫無法返回子宮般的鄉愁,我們可以寫出村野里的鄉喜鄉樂鄉雅鄉趣。在玉才的鄉土散文里,我看到了他心魂兩在的起舞,聽到了他肝膽共振的腹語。他以散文的模樣,給我們描摹了一個眾聲喧嘩、百鳥爭鳴、熱氣騰騰的鄉村……
我期待玉才這樣的創作持續下去,并能夠更直接、更精準進入到當下與日常,讓自己古意盎然、搖曳多姿的筆墨,去書寫出新時代、新生活的中國文章和漢語氣派。也許,我的這番表揚,會有拔高,會有謬誤。但我已人近中年,對更年輕、更有可能性的青年寫作者,我愿意用更低的姿態,去鼓勵他們,放手寫吧,一切都有可能。
【作者簡介】張二棍,本名張常春,1982年生,山西代縣人。出版有詩集《搬山寄》《入林記》等,曾獲多種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