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房子打地基選擇你這個朝向的?六姑說,你白在黑王寨活人了。
當著這么多建筑工人的面罵時三,對六姑來說是破了天荒。撇開時三這一家之主的身份不說,他還有更重要的社會身份在那兒擺著,他是人日合作社社長,合作社下面有養雞場、孔雀觀光園等好幾個產業,鄉里的領導都要給他幾分薄面。
六姑敢不給時三臉面,是祖宗遺訓給了她底氣:日不曬根,口不吞陽。
這遺訓,時三當然不陌生。但遺訓就是遺訓,老祖宗還有一句話時三更喜歡聽,叫今時不同往日。
繼續打地基,按我說的辦,否則,出半點兒差錯,我可不認賬!時三大大咧咧一揮手,發動汽車,沖下寨子。
不認賬,意味著不結工程款,誰都曉得哪頭重哪頭輕,工程隊自然把六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不聽祖宗言,吃虧在眼前!六姑憤憤然上了北坡崖,你不怕日頭曬了墻根是吧?你一人住去,我陪我的雞住。雞多聽話,六姑隨便喊一嗓子,雞就挓挲著翅膀往她面前飛奔。哪像時三,六姑叫得越勤,時三跑得越遠,搞不好,跑得連日頭都照不見。
還日不曬根,口不吞陽,搞笑!時三使勁兒摁響汽車喇叭,這時,一個人飛快地從寨子口的大槐樹后躥出來,是村主任陳六。
躲太陽躲到樹背后了?時三好奇,大槐樹根下不好坐嗎?
你懂啥?冬不坐石,夏不坐木!陳六口氣大得不行。
死搬教條的家伙,虧你還是村主任!時三咋舌,夏不坐木說的是夏天氣溫高、濕度大,久置露天的木質椅凳比較潮濕,長時間坐在上面會誘發皮膚病、痔瘡、風濕病和關節炎等。
那不結了?
結什么結?樹根是活的,水分全部輸送到樹梢了,怎么可以跟木頭相提并論?
陳六笑,敢情你時三不是木頭一塊啊!
聽陳六這口氣,話里有話啊!時三飛快地看了一眼陳六的表情。
十多年村主任當下來,陳六早就百煉成鋼,遇見再大的事,都能做到臉上不顯山不露水。
到了鄉里,你自己把話說清楚,別把麻亂絆弄到村里就行!陳六瞇著眼,說好的危房改造,你倒好,扒了重建,算什么事?
有能耐,讓鄉里把房子沒收了去!時三笑得很詭異,反正我那房子地基你曉得,犯了祖宗忌諱!
日不曬根,指的是建房時墻根不受陽光直射。若陽光照到墻根,人在居住時會極不舒適。在古代建筑中,人們希望陽光以斜射的方式照在墻面上,認為這是最理想的采光方式。
猴精的時三以為自己這個人日合作社社長,能左右日光的照射呢。
黑王寨人習慣把太陽叫作日頭。黑王寨的老人一到寒冬臘月,都愛搬個椅子,坐在墻根下曬日頭。
眼下,墻根下的日頭,不那么好曬了。
家家就剩個把老人,比日頭還孤單,日頭雖說只有一個,可日頭有藍天、白云,還有看不見的星星作伴。誰耐煩孤零零縮在墻根下,打個呵欠都沒人應聲?
擱早先,一個呵欠沒打完,早有老伙計湊過來打趣了,咋,昨晚爬坡沒爬好,這會兒又想爬了?
爬坡在黑王寨有特殊含義,指男女之事。
打呵欠最多的,是老書記遠柱。雖說不當書記了,可寨子里大大小小的事,他總惦記在心里,自然睡不深。
遠柱大爺這會兒就在鄉里坐著,時三把危房扒了重建,簡直是在打黑王寨村委會的臉面,必須制止。
沒承想,鄉里不但不制止,還大力表揚,這從鄉長何東海一見到時三老遠就伸出手可以證明。如果全鄉的致富能手都像你這么為鄉里分憂,老有所樂就不是一句空話。
老有所樂,東海你什么意思?遠柱大爺不解,何東海是從黑王寨走出去的干部。
老有所養,在黑王寨早不算事了,何東海說,大爺您曉得的,黑王寨是遠近聞名的富裕村,現在最困擾我們鄉政府的是老有所樂問題。
這跟時三危房改造扯不上邊兒啊!遠柱大爺還是不明白。
嘿,時三這家伙啊,辦養雞場把自己辦成了悶頭雞一只。何東海樂了,擂了時三一拳,做好事不留名,學雷鋒呢這是?
時三這才開口,不是不留名,是怕說早了,六姑跟我吵架,把建房的事吵黃了。
敢情時三是借危房改造,把房子扒了重建,給黑王寨弄個互助式養老點,他的老屋恰好在寨子正中心,老人去那兒玩,只幾步路的事,而且免費管一頓中飯。
懂了,你打地基故意跟老祖宗反著來,就是要讓六姑生氣,不再插手這個事。陳六恍然大悟。
日不曬根,那是老祖宗說的,咱們新時代的新農民,有些陳舊的觀念得轉換,得更新,所以我下地基時專門挑了個日要曬根的朝向!時三這只悶頭雞這時竟然來了個舌燦蓮花,黨的光輝不就是日頭的光輝嗎?難得有危房改造這么好的政策,正好借機給這些沒有根的老人,建個溫暖的曬場。黑王寨有句老話,叫樹有根,人無根。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誰不盼著大冬天多曬幾場暖陽呢?